“这是你们想给我看的帐目?”
接掌了父亲的家业后,原清萦才发现府里的铺子比她所知的还要多,光是塘河县内就有十七间,包括茶行、钱庄、首饰铺子、绸缎庄、酒坊、码头、船行……
不在县里的分铺也有数间,分散在邻近各县城,生意都不错,每月的营利不在少数。
至少在她爹还活着的时候,她跟在父亲身边接见各掌柜,那些净利都相当可观,帐面上从未有过亏损。
可是年前盘帐时,她便发现帐册上的帐目有异常,有的还借口有些帐尚未收回,连帐册都未上缴,拖到年后还不见踪影,甚至掌柜的也未来拜见东家,彷佛她这个新主只是虚设,是小姑娘玩儿,不用在意。
因为父丧的缘故,以及刚刚接手,府里家产尚未完全明了,因此她也不急着査帐,给主雇两方都有喘口气的时间,她也不想太刁难底下的人,让他们好好的过个年。
只是她的宽容倒变成纵容了,掌理铺子多年的管事者都老而成贼了,当她是好欺的小辈,不是对她态度散慢,叫了几次仍不出现,要不就是拿着乱七八糟的帐册糊弄她,以为她看不懂。
今日,他们要为小看她而付出代价。
“二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们的帐册一向条条分明,一目了然,连老东家都赞誉有加,绝对让你看了也赞不绝口……”呵呵……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也敢往他们头上踩,真当自个儿是东家了。
“是呀!二姑娘,辛苦了一年,我们都尽心尽力的干活,你要是有哪里不明白的尽管指出来,我们好一一为你说明。”都开春了还找他们麻烦,小丫头就是不会做人。
水至清则无鱼,帐册上有出入算什么,总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以前老东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数量不多也就不计较,就当是赏他们的了。
不过这次他们贪得有点多,帐面上就不太好看。
“没错,二姑娘,我们也是看在过世的老东家面子上这才来跟你见见,你看有一半的人不到,我们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你就别在帐册上找确了,这一年才刚要开始。”他言下之意是她还要依赖他们管理铺子,凡事别太较真,否则他们一旦撂下手不管了,吃亏的人是她。
“叫我东家。”原清萦面色如常,并无太大波动。
“二姑娘……”什么东家,她担得起吗?
“我不是二姑娘,别忘了我已经成亲了,是原府家主,你们都在我手底下干活,咱们先礼后兵。以你们多年的管事能力,这样的帐目好意思给我看?”她冷笑,将一本本帐目不清的帐册往他们面前扔。
“二姑娘,你没当过家,不知道我们的难处……”一名掌柜涨红脸,想为亏空千两银子的帐册辩说。
“叫我东家。”
她纤指往茶几上轻点,一叩一叩的声响让人不自觉的搀眉,感觉往人心窝上敲打。
“二……好的,小东家,年底盘帐确实有一些小问题,不少商家因为老东家的死而扣着货款不给,有的拿了货便避不见面,我们也是很为难。”
“东家就东家,何来小东家。还有,你们也不要欺我年纪小,见过的世面不多,你们是打小看我长大的叔叔、伯伯,我的个性怎么样,不用我一一提点吧!”真要欺她也得掂量据量,她从来不是能任人欺瞒的主儿。
众人面面相觑,笑得僵硬,想起二姑娘往年的种种劣行,还真是心有三分惧意,她根本是放养的野小子,疯起来跟头小狼没两样,她是真会咬人,不跟人开玩笑的。
原中源没有儿子,因此将性格开朗、活泼大方的二女儿当儿子养,打她能开口喊爹的年纪便带着她东走走、西看看,连出外做生意也扛在肩上走,十足的宠女溺爱,让她跟在身边学几手他做生意的手段。
久而久之,原清萦的言行举止就跟个男孩子似,男孩会做的事她一样没落下,别人不做的事她照样学得猴精,调皮捣蛋不在话下,还常会捉弄人,忒淘气,把人整得哭笑不得又拿她没辙。
在铺子里做事超过十年的掌柜、伙计们,十之八九遭过她的毒手,平时不提也就过去了,但是一提起记忆犹新,她玩人的把戏层出不穷,没人招架得了,也就是这两年鲜少在家,她也收敛不少,管事的才忘了她原本的性情多恶劣,根本是个活祖宗,叫人暗暗捏了把冷汗。
“七月十七,周大福拿了一副镶宝石金头面赠于欢喜楼的如意姑娘,一千五百两银子未入帐;八月二十一,张家生为岳父做寿,挪用柜上九百二十两买了一幅字画,未归还;九月初九,李扬在府中办了重阳宴,席开百来桌,用银三千两,还是从铺子上拿的;十月初八……”
在场的个个直冒冷汗,春暖花开的时节还是有点冷意,他们却觉得全身很热,热到想跳到刚化冰的河里冷冷身子,别一下子爆开了,连家中妻小都不知晓的隐秘,为何小东家知道得一清二楚,连日期和用处以及金额都无错误。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她爹念旧,可以任由他们动动小手脚,若是他们能依以往的态度办事,她也能放点水,不让人太难看,只可惜有人给脸不要脸,非要踩她的底线,叫她不得不拿人开刀。
“小……东家,不过是一点小钱,何必斤斤计较,我们每年为铺子赚进不少银两,给个红利也不为过。”小丫头当家果然不成气候,几千两银子也放在嘴边说道。
“我们原府没给你们月俸,全是白干活?”拿人银子不用当差吗?难道白养着一群乞丐。
“这……”众人无语。
“十七万八千九百六十二两,这是二十多间铺子的总数,你们敢说是小钱吗?”她找了十二个帐房,日以继夜算了十余日才算出来,她猛然一看惊呆了,不敢相信底下人敢这么贪!
“什么,十七万八千多两……”天啊!他十年也赚不到这些银子,真是惊人。
“不会吧!我也才拿两千两……呃!借,没敢贪……”不算不知情,一算吓死人,快把人的胆子吓破了。
“真的吗?有这么多银子,老东家还能忍?”
简直是硕鼠,咬自家米袋,真叫人汗颜。
拿了银子的人都很心虚,他们以为不算什么,拿个零头而已,谁知你拿、我拿、大家拿,累积起来是大户人家的身家,良心尚在的掌柜觉得对不起老东家,辜负他的信任和栽培,十几年的主雇之情像是笑话。
“我言尽于此,你们也不妨多想想,看看我们要怎么走下去,至于这些帐册,你们拿回去看看,半个月后再交上来,我给你们一些方便,但至少帐面做的好看一点,百两以下当是打赏,多的自个儿衡量,不要说我没给你们机会……”他们肯来也算给她面子,她会给条活路走,至于缺席的人……
“……是的,东家,我们明白了。”初生之犊不畏虎呀!小丫头的手段不输老东家,青出于蓝。
给了一棒子再送上甜枣,一捉一放间着实大气,给人进退得宜的余地,没一压到底。
“回去告诉那些未到的人,三月初十我会在迎宾楼宴请各位,请务必出席,还有带上能见人的帐册,该上缴的银子一两也不能少,谁想心存侥幸先来问过我。”杏眸清冽,朝众人一睨。
“是。”这是要秋后算帐了。
好在他们来了,能得到些许宽容,拿乔摆高姿态的人可怜了,不知东家要怎么对付。底下的掌柜频频拭汗,暗自吁了口气,庆幸自个儿没白跑一趟,不然真要倒楣了。
“我丑话说在先,希望你们牢记在心,同时转告其他人,不要以为拿了我的银子就能吞下去,小心噎着了。”原清萦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一啜。“顺便提醒一件事,我成亲了,你们应该知道我相公是谁。”
“龙涛将军。”一人语涩的说出。
“对,龙涛将军,也许在座的有人认识他,他曾是我们原府的养子谢天运,不要说我吓唬你们,他底下有十几万的兵,千名斥候,若有人见苗头不对想卷款潜逃,他手下的斥候万里追踪,一旦捉到人直接送衙门,别自做聪明认为能逃得掉。”
她话一说完,送客。
鱼贯离开的众人背都湿了,全是汗,吓的,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就赶紧走开:心口还狂跳不已。
东家了得呀!不仅当场给人下马威,直言不讳情面只讲一次,日后皮绷紧一点,别让她逮到错处,还把身居高位的将军夫婿搬出来当镇山神石,叫人不要妄想心存侥幸,否则这颗大石头是会压死人的。
快走、快走,别再逗留了,不然她又想起什么拿人开刀,遭难不说还丢尽脸面。
“姑娘,吃片云片糕垫垫胃,你也该饿了,春画姊姊在厨房给你准备膳食。”姑娘一早就只喝了碗七宝素粥,怕是撑不了多久。
“嗯,就吃两口,一会儿便用膳。”和这些老狐狸斗心机可不简单,一个个都成精了。
“姑娘就这么放过他们吗?”十几万两的巨资,居然也敢贪,要是老爷在世他们敢伸手吗?
往年也会算总帐,不过拿了银子挪用的人都会想办法补回,就算有所出入也差不到哪里去,哪敢贪到万两银。
可是原中源一走,十几年老经验的掌柜就晕船了,自高自傲,自以为接手的小丫头年幼无知,少不了他们,因此一个个端起架子,倚老卖老不把原清萦当回事,把掌理的铺子当成自家的。
奴大欺主,就是欠收拾。
杏目轻轻一睐,多了冷意。“法不责众,我总不能一下子全把他们收拾了,还有几个好的。”
没了掌柜铺子还开得下去吗?
她也是看清了局势,慢慢来,她有的是耐心陪他们玩,要是不知改进就别怪她翻脸无情,有钱不怕找不到能耐人,爹常说一句话:银子砸下去,金石为开,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
“哪有好的,奴婢看全是一丘之貉,拿起铺子里的银子一点也不手软,瞧瞧他们刚来的那股气焰,奴婢都为姑娘不值,你给他们机会,他们却当你软绵好欺。”差一点她就动手了,将人暴打一顿。
原清萦一口茶、一口云片糕,神色淡然。“人若不贪都成了神,给点好处也是收买人心,至少他们还卖我几分面子,真正要提防的是那些今日未到的人,他们不出现是给我难看,想要我低声下气求人,才好掌控我。”
“他们三月初十会来吗?”春景为自家主子抱不平,明明是自家产业还要看人脸色,人人都想欺她。
“会。”她语气冷硬。
“会?”她不解。
“不来就绑着来,我还怕他们出么蛾子不成。”只要他们有胆和她对上,她也会用实力重挫之。
不是春意浓,是花太香,叫人心荡神迷。
“对,姑爷有的是兵,一群人一涌而上五花大绑,看谁还敢摆谱。”春景激动得挥拳,好似她也在绑人行列中,将人左绸右缚,在头顶绑了大花结,粽子一样绑一串。
原清萦不快的睨视。“没有他我就整治不了人吗?他是朝廷的人,不是你家姑娘的打手。”
杀鸡焉用牛刀,留着对付江中蛟龙——
胡霸天。
“有差别吗?他是姑娘的相公,理应为你出头。”不然有何用处,摆着生蘑菇吗?
春景年纪尚小,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不甚了解,她知道将军大人身为府中姑爷,就该为原府尽一分心力,让外人不能想欺负就欺负,把她们当软柿子捏扁。
“什么差别不差别的,姑爷是赘婿,不能插手府里对外的生意,他若干涉太多族里会出面制止。”端着饭菜的春画为她解惑,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否则就乱套了。
“为什么?”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们管得太多了吧!先是不许姑娘招婿,后又不承认守灶女,想逼着人交出名下所有家产,由族中代管。
“这是规矩,有着宗族约束力,为的是担心招进来的女婿心大大,霸占妻子的财产,改名换姓占为己有。”虽然是自家财产,可若无嗣承继便要列入公中,也就是族中共有,为了自身利益自是不准外人涉入太深,以免变成别人的。
“真讨人厌的规矩,姑爷本身就是个官,他才不会谋夺姑娘的家财,全是小人之心。”春景忿然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日子还长得很,谁又晓得会不会徒生变故,不到盖棺论定谁也不敢打包票。
春景孩子气的腮帮子一鼓。“你怀疑姑爷不会一直对姑娘好,别有用心?”
春画将托盘上的饭菜一一摆放在长条几案上,再帮自家姑娘布菜。“我的话并非针对某个人,姑爷的人品还算端正,对姑娘也是用心了,只是别忘了他是武将,只要朝廷一征召,天南地北都得去,谁知道他会停留多久。”
她这话说到原清萦的心坎里了,她也有同样的顾虑,当兵的不像文官三年一任,哪里生乱便去哪里平乱,一去多久也无法预料,打完了不一定回驻地,也许又调往他处。
因此她能处理的事便不用大将军出头,事事依靠别人不会有成长的机会,她必须自个儿先打开僵局,顶住这片天。
谢天运也明白她的想法,因此默默的守在她身后,任由她自己模石头过河,真有难处再出手。
“不会吧,姑爷他是赘婿,不能离开!”春景一听就急了,姑爷若走了,留下姑娘如何是好。
春画看了她一眼,觉得很吵。
“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男人好吗,莫非有爬床的意图?”好不容易吃口饭却要坏她胃口。
“姑娘,奴婢不敢,奴婢是怕你一个人累着了。”春景连忙跪下,连连叩头,再三表明绝无二心。
“姑娘,你别吓春景了,她这人是老实头。”春景没有七巧玲珑心,直来直往的性子,不会耍心眼。
春画为人较为稳重,善于察言观色、机敏聪慧,比春景大一岁,有些过于老成。
“起来吧!你春画姊姊替你求情了。”原清萦手一挥,叫丫头起身,她其实不习惯身侧有人侍候。
“是,多谢姑娘,谢谢春画姊姊。”好险,下次少说点就不会说错话。她轻拍胸口压惊。
春画笑她傻气。“姑娘正想着姑爷呢!你哪壶不提非提哪壶,一直提醒她姑爷不在身边。”
“春画……”微带恼意的原清萦横了她一眼。
丫头捂嘴咯咯笑。“姑娘害羞了。”
脸一红,她自个儿也笑了。“想倒是不想,只是他之前老在跟前绕着,久久没听见他闹人的声音,像少了什么似。”
人在的时候总觉得碍眼、很烦,形影不离地上下其手,嚷着不能圆房他太亏了,一有机会就又搂又抱,差点把她剥光了吃干抹净,极尽所能的补偿自己的损失,让她羞恼得想将人一脚踢开。
只是他才走了几天,她会突然感觉四周特别安静,心头空落落的,有一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孤寂,不自觉地回过头找人,想看见朝她一笑的身影,让她知道有人陪着她,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唉!她这是中了名叫“谢天运”的毒了,他用蚕食鲸吞的方式侵入,让她不由自主的有了羁绊,进而牵挂。
“姑爷只是回军营应卯,不日便会回府,姑娘又有的闹心了。”春画跟着主子较久,与她也较亲近,因此她调侃起主子流利顺畅。
她横目睇视。“缝了你的嘴,看你还敢消遣我。”
“奴婢不想姑娘相思成疾,姑爷对你……姑娘,难得有情郎,白首不分离,你不要老记挂那些旧事,把心放宽,你常说路是人走出来的,真让自己遇上了,为何踌躇不前呢!”她看过姑娘因天运少爷的离去而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她的心结一直都在。
春画在很小的时候便是侍候姑娘的小丫头,两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谢天运来的那几年她便是跟在他们身后跑,因此最了解小玩伴的感情有多深,她一直以为天运少爷不会走,他有多宠姑娘是有目共睹的,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让她伤着一丝一毫。
可是他还是走了,走了好些年没来一封书信,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无声无息,叫人难以接受。
原中源私下请人去打探才知晓一些近况,但他也没说,沉默着,不去打扰他的生活。
原清萦目光一闪,想起一些令自己心闷的事。“去准备准备,过两天去茶园一趟,春茶该采了。”
原府位于江南,偏北边的塘河县以山多、水多闻名,山清水秀多鱼虾,稻米一年两获,处处可见油绿绿的稻田,稻田里养鱼,又叫稻香鱼,鱼肉鲜美有稻花香味。
原中源生前喜欢喝茶,因此兴致一来买下一座茶山,他在山上种茶,只采春、夏两季的茶叶烘干,自喝还送人,有了多的才放在铺子卖。
因为茶好,买的人多,所以他又买下邻近两座山头种其他品种茶树,秋天也采收增加产量,便顺势开了茶行。
茶越产越多,销售也越远,后来茶行改为茶庄,茶山上盖了茶园,他的茶卖到京城去,颇受世家、勳贵喜爱。
那一年他便是带着女儿上京卖茶,回程时父女俩想去看山寺桃花,原清萦调皮,追着蝴蝶,这才发现倒在草丛里的谢天运,草长约一人高,要不是小姑娘腿短,也不会瞧见头正在流血的少年,进而高声喊爹,将人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