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长安 第二章 头一回发作(1)
作者:雷恩那

怦怦!怦怦!怦怦……

心脏在左胸房中急速地扩张、收缩,再扩张、收缩,不断重复。

心音高响,一声重过一声,他能清楚听见,自个儿体内发出的热烈声响鼓得一双耳膜似要爆裂。

“赵团子,传球啊!这儿这儿——”将满十八岁的谢馥宇边急奔边叫嚷,胳臂还用力朝同队同伴猛挥。

“香香你那儿被堵死,不能传!团子传我这儿,快!”傅书钦跑在场子的另一边,身后有两人追赶上来。

初夏的邀月湖畔,午后熏风习习,成排的绿柳随风摇曳,应是弥漫着宁夏轻和的气味,年轻儿郎们中气十足的高亢叫声却让湖畔气氛变得喧嚣且兴奋。

若留心去看,会觑见不远处伫足着不少曼妙身影。

女儿家在家人或仆婢的陪同下出门游湖,好多道亮晶晶的眸光全往湖畔场子这边荡将过来,想看又不好意思,更撩得少年儿郎们志气高昂,非把姑娘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不可。

此时,湖畔边的空地正在进行一场蹴鞠赛。

场上对打的双方人马皆是国子监学生,这场赛事是较量亦是练习,因国子监被紫光山的环秀书院下了“战帖”。

紫光山东临东海,传闻曾有“龙照紫光”的祥瑞出现故而闻名于天朝。

后来某一代大儒远离尘嚣避居紫光山上,刚开始仅收五名学生入门,之后大儒的这五位学生当真担起了为往圣继绝学之重责,在紫光山上设了书院来传道、授业、解惑,传承至今已有百二十年。

若说国子监是天朝官办最高学府,那紫光山的环秀书院便是民间私塾中最厉害、最具底蕴的求学之所,两边的学子每隔三年会有一场大型交流和切磋,礼乐射御书数什么的,比文场也比武场。

今年轮到环秀书院的师生来访帝京,但人未到,信已送至,说是届时双方在帝京相见欢,欲与国子监的同学们来一场蹴鞠友谊赛。

尽管来信中的用字遣词彬彬有礼,就是能读出满满挑衅意味,毕竟上一回国子监的师生去访紫光山时,两边的学生私下已踢球比过,比着、比着就把年少气盛的火气给激发出来,险些酿成群架斗殴。

最后,一场群架是没干上,但蹴鞠场上却也没能分出胜负。

所以今次环秀书院对国子监下的“挑战帖”就显得格外刺眼,获得国子监众学子们非比寻常的重视!

三年前,那一次随行上紫光山环秀书院的交流切磋中,光是国子监甲字班的学生们便占了三分之二,而今日在这邀月湖畔的场子上奔跑的少年儿郎们,个个都在当初随行的名单里头。

目光转回眼前的蹴鞠场上——

从十六岁到如今的十八岁,经过两年的成长,赵团英的体型不再横向生长,而是变得既高又壮,奔跑间他猛地一个起脚,将盘在脚下的球踢出!

“赵团子——团子你好样儿的!”接到球的谢馥宇朗声笑喊。

将球盘在脚下,即使有两道身影倏地挡在身前,他依旧展现出超乎想象的凌厉脚法,眨眼间盘球连过两人。

发现前头的各个方位被堵得死死,他没有犹豫,一个勾脚侧踢将球传出,精准将球传十傅靖战脚下。

傅靖战在第一时间快传,球传给傅书钦,后者又一次快传,传回给了谢馥宇。

“香香,上啊!”傅书钦扬声疾呼。

连番快传成功撕裂对方的防线,谢馥宇稳稳把握住眼前机会,猛地一记起脚抽射——

“呀啊啊——”、“好样儿的!”、“进了、进了!”、“好啊!”

谢馥宇进球的下一瞬,场边负责盯紧时辰的同学“哐啷——”一声敲富才,用来计时的最后一根香已燃尽,这一场蹴鞠练习赛到此结束。

眼下赢家或输家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得意自满的,重中之重是需得从中累积经验,学习如何变得更强。

少年儿郎们在灌完茶水解了渴后,抓着棉巾擦拭汗水便又聚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痛快讨论整场蹴鞠赛下来所获得的优点和缺失,而负责射门且进分最多的谢家小爷自然是最被重视的一员。

“行啊!妙啊!咱们新战略要如此调整,没问题,小爷我能办到。”谢馥宇一手比出个大拇指,双颊上的红晕仍因过量运动尚未完全消褪。

主将都说没问题,那就什么都不成问题。

夕阳西下,将整片邀月湖的湖面染出灿灿霞光,如美人点胭脂。

忽有人诗兴乍起,摇头晃脑地一连作诗多首,当中亦不乏胡闹的作品,吟着什么“霞光灿烂时,吾月复响雷鸣”、“有女娇觑吾,吾当不看她”之句,烂诗句实难受理有辱清听,自是被一干自视甚高的少年儿郎们群起围攻,压着一顿吆喝且饱以少拳。

青春年少的人儿恣意畅笑。

忽然间,一直沉静站在谢馥宇身侧的傅靖战一个眼明手快,单臂扶住突然腿软欲倒的谢小爷,托着其手肘帮他稳住。

“怎么啦怎么啦?”、“谢馥宇你没事吧?”、“是在场上跑太久,饿到两腿发软吗?”、“老实说,咱现下也饥肠辘辘得很啊。”

很快稳下的谢馥宇甩甩头又眨眨眼,面对同侪的关切,他咧嘴露出爽朗笑颜,笑得两排洁齿亮晃晃,“小爷我当真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都能吞下一整头牛。”边说着,他给了傅靖战一抹安抚的笑,表示自身无碍。

傅靖战微微蹙眉,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儿却又寻不出古怪之处,结果仅能瞬也不瞬注视着对方过分秀美的脸蛋,企图捕捉丁点儿蛛丝马迹。

“没事的,真就只是肚饿罢了。”谢馥宇对他这个同窗兼换帖的好兄弟露出更灿烂的笑,笑得没心没肺,仿佛世俗间的烦恼一扫而空。

傅靖战原想探探他的额温,总觉得他体温莫名偏高,双颊上的两团红泽红得有些奇异,但没等他探臂靠近,有人已非常不识相地介入他们俩,一双长臂分别搭上他和谢馥宇的肩头。

“肚饿了是吗?”傅书钦呵呵笑问,双臂颇海派般拍拍两人肩膀,接着对众人道:“走!跟哥哥我上‘风海云鹤楼’去,咱们包个雅轩,痛痛快快吃吃喝喝,哥哥裤兜里有钱……呃,不,是腰兜里有的是银钱,就请大伙儿饱食一顿,吃啥儿都成。”

风海云鹤楼堪称是帝京中最奢华的酒楼,它坐拥洛玉江畔最璀璨的风景,有通俗大堂、有雅轩包厢,有丝竹奏乐、有奇特杂耍,一桌象样的席面少说也得十两银钱起算,国子监的学子们尽管十之七八皆有来头,却非谁都负担得起这般额外的花销。

傅书钦此言一出,“蹴鞠队”的球员加上“吆喝助威队”的大伙儿顿时就炸锅了——

“哈哈,好啊,一言既出驯马难追,走、走!上酒楼吃吃喝喝去!”

几人过来揽走傅书钦,勾肩搭背一下子把人架走。

“团子,你上咱的车,咱们先去抢位!”

“抢位可没在输人,咱们的马车定然比你快!”

“嘿嘿,好啊,咱也没在输人的,那就来看看谁人的御马术更高一筹!”

湖畔边的蹴鞠场上,少年们纷纷上了自家马车或坐骑,互别苗头亦相互招呼着,直直奔往位在帝京繁华之处的大酒楼。

这一边,谢馥宇安抚般扯唇,作势欲推开对方的扶持。“长安,你可以松手了,小爷我真能站稳。”抿唇笑了笑。“你听见没?是傅书钦嚷着要请客呢,这样的好处咱们都得去抢占,就得把他吃垮才痛快,诶,你还不松手?”

“香香你……你当真无事?”傅靖战仍不愿松开掌握,目光紧盯。

“当真无事,是真的。”谢馥宇真诚颔首。

“那……那么你别骑马,今日就与我共乘马车。”

傅靖战的话中并无询问之意,很明显已替对方作好决定,谢馥宇其实大可拒绝,但狠不下心,对于长安,心总是柔软的。

“好啊好啊,安王府的马车又大又舒适,长安都开口来相邀了,这样的好处任谁都想要,嘿嘿,我岂会放过?”

谢馥宇说着玩笑话,说得那样真挚,反手勾住傅靖战的臂膀,反客为主般扯着他往安王府马车停放的所在走去。

身子在发烫。

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边结束蹴鞠练习后,这股莫名热气头一回发作,之后就开始反反复覆。

白日时尚能维持寻常作息,到夜里便发烧发得古怪,如此已连续二十个日夜了吧?谢馥宇弄不明白自身出什么事,府里为他请了堪称“大国手”的御医过府诊治,结果……诊不出结果来,他身子骨着实好得很。

昨儿个后半夜再次发烧,他按例灌下女乃娘徐氏为他煎熬的汤药,那是御医开的退烧药方,虽治标不治本,但每回皆能有效缓解症状,等天一亮他又变回一尾活龙。

反复发烧尽管令人困扰,眼下却得将这困扰暂且抛开。

对国子监一群年轻儿郎们来说,今日在这座以京中校场搭建而成的蹴鞠场上,有一场足可拿命去拚的赛事。

帝京国子监对上紫光山环秀书院。

地主队清一色蓝衫黑束裤,客队则选择黄衫搭上暗红色束裤,两队颜色分明,即使在场上跑动飞快,身影迅速挪移,在四周场边高台上观赛的人们亦能轻易辨出球在何队脚下。

不能输,不要输。

他谢馥宇一向要强,最厌恶“输”的感觉。

三年前去访紫光山,当年那一场“蹴鞠友谊赛”没能比出一个胜负直令他耿耿于懐。

今年国子监可是占了地主队的优势,现场不仅来了这么多亲朋好友,更开放给百姓们进场助威,对上环秀书院的这一役无论如何非赢不可!

即便身子感觉不对劲,那股入夜才会发作的热气仿佛爬满皮肤,他还是要在场上遇开大步尽力奔跑。

他跑得更快,球在脚下盘动,阵阵呐喊声就像扑面而来的风。

没有办法思考,一切皆凭本能,在全力奔跑之际蓦然一记拐子流星,球被踢进架高的风流眼,顿时叫好声四起,比赛结束的锣声亦随之大响。

“赢了!赢了赢了!哇啊啊……”

“那计时大沙漏流到一半时,两边比分还在纠结,没想到后半场真威啊!”

“小香儿,你这‘头球’位置踢得好啊,好到都疯了似,害哥哥我险些追不上,也就长安还能如影随形跟着。”

被蹴鞠队的众位儿郎包围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庞汗水淋漓且青春飞扬,谢馥宇很想说些什么,却觉眼前泛花,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一双健臂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此刻扶住了他。

“长安……”无须看清,双目也看不清,他直接靠向对方。“小爷我……不太舒服……”

“哇啊!谢馥宇你生病还上场?你这是不要命——”赵团英的大嘴巴立时被傅书钦一掌捣得紧紧,十几张年轻表情一下子从欣喜兴奋变成担忧。

傅书钦低声道:“别出乱子!勿忘咱们还在场边上,还受着众人注目,香香既然领着大伙儿赢下这场赛事,咱们国子监诸生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就得风光到底。”

傅靖战道:“一会儿还得回场上向师长、观赛众人以及环秀书院的选手们致意,托付给各位了,我带香香先行离开。”

于是在整个蹴鞠队的掩护下,傅靖战顺利地将人送进自家大马车内,并把谢家小爷今日的坐骑一并牵走。

“送我回镇国公府,喝药……女乃娘会给我煎药的,南宫御医开的药,喝了就能退烧……”谢馥宇并未昏厥,他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自己被扶着躺平,身下是上备兰草软垫,散出的清香气味似能让他热烫的气息降温几分。

他的腰带被解开,衣襟大敞开来,有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绞过冷水的棉布替他擦拭胸膛,瞬间的清凉令他不禁申吟,本能掀开长睫——

“长安……”稍能定睛去看,映入眼底的是傅靖战五官紧绷的神态,似作怒似担忧,向来漂亮的唇形抿成一直线。

傅靖战没理会他的轻唤,双手兀自忙碌着,重新绞湿巾子擦净他的脸和颈项,跟着还托高他的脑袋清理后背上的汗渍,尽可能将他弄得清爽些。

“你自个儿浑身还都臭汗淋漓,光忙着小爷我做什么?”谢馥宇最受不住眼前这人摆冷脸给他看,下意识欲逗他说话。

见傅靖战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眼神害他心头打了个哆嗦……明明发着高热还会冷到陡颤,谢馥宇暗暗苦笑。

“唔,是我错了,长安即便满身大汗,那……那闻起来也是香的,比金玉满堂楼的锦玉姑娘还香……”怎么又遭一记冷眼?

欸,当真怎么说怎么错,饶了他吧,他正在不舒服,他好可怜的。

可谢馥宇一闭嘴,连双目亦合起,只顾着微蹙眉峰细细喘息,那虚弱模样又让接连赏他眼刀的傅靖战胸中泛疼。

他轻拍了拍那冒虚红的脸,这会儿终于肯开口理人,他徐声问道:“国公爷既然请来南宫博这位大国手诊过,那定然有结论,所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已病了好些日?”一顿,“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踢完球,你状况有些古怪,莫非那时已然发病?”

谢馥宇烧得昏昏沉沉,嘴角却愉悦翘起,甚是欣慰般胡乱呢喃,“傅长安,你果然是小爷真金不换的好兄弟,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诶诶,小爷这二十来天每晚都得爬起来喝药,可苦死我啦……”眼睛没张,倒是怕苦般咧嘴又吐舌头,一脸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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