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西关,不知山连峰的某座山头,锦衣卫的马队一行约二十人快马疾驰在蜿蜒的山道上,打算趁着落雨前下山。
但来不及,老天爷变脸比什么都快,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一下子大雨便倾盆而下。远天电闪雷鸣,一道道光束劈开混沌天际,雷声雨声轰隆隆作响。
突然,远在天边的雷电毫无预警逼近,似雷公电母现真身,接运三道电光劈落,两道追在锦衣卫马队身后,第三道直接劈在最前头。
领着马队疾驰下山的正是官拜一品的总领事提督太监路阎王本尊,此际一道雷电直落前头,传出人声吆喝与马匹凄厉嘶鸣,待视线稍定,领队的一人一马竟失去踪影,山道紧临深崖的这一边乍然出现一个大窟窿,即使下着大雨亦能瞧见腾腾白烟,显然是遭雷击所致。
“督公大人呢?”
“大人不是在最前头吗?没瞧见吗?”
“没啊!大人突然不见了,电光劈下来,雷声大响,再去看就不见了呀!”
忽逢巨变,锦衣卫们纷纷扯住缰绳,透过雨幕面面相觑,胯下的坐骑躁动得不住踱步,马背上的众人也快疯掉。
终于有人理解过来后扯嗓大叫,“大人这是连人带马被雷电击落山崖了呀!快想法子下去救啊!”
原本井然有序的锦衣卫们突然间群龙无首,在大雨倾盆的山道上变成一群无头苍蝇兼热锅上的蚂蚁,非常之混乱——因为督公大人遭雷劈,不见了。
*
足足有二十双锦衣卫的眼睛可以证明,路望舒确实是在山道上突然消失踪影。
当时雨那样大,雷鸣大响,电光无比闪亮,不知山的山路一边贴着山壁另一边便是深谷断崖,谷底终年弥漫浓雾深不可测,别说救援了,就是想寻获路望舒的尸首都是天大难题。
噩耗快马加鞭传回帝都皇城、传进弘定帝的耳中时已过去整整三日,之后连着几日皆有消息传送回来,结果全无进展。
弘定帝不得不面对眼前事实——向来是他手中利刃,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的路望舒,当真身死,不可能再活着回来覆命,所幸如今的朝局诸事已奠下基础,少了他路阎王这一号狠角色,影响不至于太大。
就在朝野大小官宦与帝都百姓们对于督公大人之死一事,有人感慨有人称奇、有人额手称庆有人唏嘘不已之际,一辆双辔马车在这初夏时分从一段香酒坊出发。
坐在车厢前头负责赶马的人儿一身夏衫舒爽轻盈,飘飘的裙襦彰显出飞扬心情,定睛一瞧,竟是酒坊女老板本人,赶着马车出帝都城门,一路扬长而去。
“这是摆月兑了路阎王的纠缠,开心得不得了吧!”
“您老儿说得在理,咱要是她啊,一听闻路阎王遇难身亡也要欢欣鼓舞。”略顿,此人又道:“说个大实话,咱对督公大人没意见的,他手下的锦衣卫除贪官、杀污吏,实也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欸,就只是那般纠缠人家姜老板,先是连番上门送礼,跟着侵门踏户的,都像恶犬撒尿画地盘似,才不管人家一段香的姜老板愿意不愿意,先标记下来再说,如此一来,姜老板想嫁人是不能够了,有他路阎王在,谁人敢娶?”
“所以才说路阎王遇难身亡,最高兴的莫过于姜老板啊!”
一早等着开城门的帝都百姓,好些个都瞧见一段香的马车,当中不乏识得姜老板的酒坊常客,而姜老板在等待城门开启之际也大方跟常客们闲话家常,等到姜老板赶着马车出城门,几位大叔大爷凑在一块儿便议论起来。
“无论如何还是替姜老板高兴啊,回头再去一段香光顾光顾。”
“那是那是。”有人频频点头。“就盼坏的去、好的来,姜老板年岁也不小,是该好好挑户人家嫁人,且看她何时回帝都,老夫识得几个年轻俊才,还能帮她牵个红线哩。”
此时被众人以为“摆月兑路阎王纠缠,开心得不得了”的姜老板在离开帝都好一段距离后,缓下赶马的速度,回首朝车厢内的人问道——
“还好吗?会不会晕?咱们回清泉谷还需几天时间,要不要先找个隐密地方让你下来透透气儿?”
隔着厚厚垂帘,车厢内有轻沉的男子嗓音传出,细细去听,竟带着些许柔弱和全心依赖的味儿,“但凭娘子安排,为夫无不遵从。”
姜守岁抿唇一笑,头转正朝前,轻灵灵扬动手中马鞭,扬声道:“好啊,那一切就听本娘子安排,带着我家相公边游山玩水边归家罗。”
哟呼——
一个俏皮呼声张扬响亮,双辔马车被她赶得唾萨作响。
抬眼望去,忽觉不管是万里层云抑或千山暮雪,即便她只影向往,不远那方也有等候之人,更何况,自个儿并非形单影只啊——
她有督公大人为伴。
马车在傍晚时分进到一座秘密山谷,此处是姜守岁才知晓的秘境。
谷中有一处山涧,涧水甘甜清凉,路望舒下马车后,坐在涧水边洗了把脸,顿觉精神许多,只是脸色还是偏白,感觉还得养上几日才能恢复元气。
姜守岁取来巾子帮他擦干面庞,忍不住叨念,“还以为仅是跟皇上告罪一声就能辞官出宫,谁知还得演那么一出,阿舒演归演,量力而为啊,作甚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模样?瞧着多让人心疼……”
路望舒咧嘴一笑,一把将站在跟前的她搂住,脑袋瓜在她胸下蹭了蹭,深深呼吸吐纳后才抬起头看她。
“不这么做,皇上不会放人,即便放我出宫,也定会让人暗中盯梢,盯一辈子,永远都别想自在过活。”
他利用出任务的机会,加上大雨遇雷击的天时,不知山险峻的地利,还有在场二十名锦衣卫可供作证的人和,让“督公大人”这个身分彻底消失。
那一日在不知山上,天时和地利制造出完美场景,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眼前景象营造出他被雷击中并掉落绝壁深谷的假象。
那一刻雨幕阻挠视线,电闪雷鸣间他当机立断,对紧跟在身后的三名锦衣卫连连施术,正所谓三人成虎,一开始有那三人“亲眼目睹”他遭遇意外跌落深谷,嚷嚷着要救他,整队人马自然会相信他果真遇难。
姜守岁模模他瘦了的脸容,皱起巧鼻,像要掐他又舍不得似的,“知道你打算出宫远离朝堂纷争,我就一直有所准备,酒坊和铺头该安排的人事物皆有着落,但那一日你溜进酒坊后院寻我,见你那模样,差点把我吓坏。”
“对不起。”路望舒老实道歉。
他骤然施术又日夜兼程地赶回帝都,脸色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差一点就要在她面前呕血,万幸有忍下来,不然她定会更气恼他,当然……也会很心疼他。
欸,他是喜欢让她心疼,但又舍不得她太疼,为这样矛盾的心情苦恼,竟觉胸中流淌着说不出的蜜味。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再次认错,语调低柔。“娘子笑一个好不好?还是我给娘子笑一个?”说着,他凤目弯弯,微翘的唇角上提,贝齿轻露,笑得无比好看。
“……你这只妖孽。”姜守岁捧着他的脸使劲地揉,气都气不起来了,干脆低头去咬,四片唇瓣亲昵相贴,舌尖交缠。
路望舒发出低低笑声,越笑越止不住,彷佛极开心。
姜守岁被他拉着跌坐在他大腿上,抱着像个孩子般欢笑不停的男人,她一颗心亦随之飞扬。
“我好看吗?”他忽而问,含笑的眼中清亮亮。
“很好看啊……”像被催眠,她喃喃回答。
“我永远这么好看,岁儿就永远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好吗?”
她眉间一动,有些迷惑。“唔,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
他下巴搁在她肩头上,“你看着我时,好像我是你心中最美最好的。”
噢——姜守岁内心哀喊了声,觉得又被男人三言两语撩拨到。
“可是最美最好的那个人,其实一直是你。”他慢悠悠作结。
噢噢——这招后劲太强,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路望舒,你果然是妖孽!”轻嚷着,她勾住他的肩颈直接亲上去,夹带着银铃般的笑音。
今晚野宿的这座秘境山谷小小的并不大,入口本就隐密,等马车拉进来后,再放落之前设置的木石围栏,一下子都成自家庭前的园子了。
姜守岁升起火,为两人炖了锅蔘须枸杞干贝粥,主要是想给路望舒补补气血,干贝、蔘须等等的干货类食材方便携带,所以备了不少。
此际两人已用过晚膳,还喝了点自家酿的果酒,姜守岁用铁桶盛了大半桶的涧水烧热,再兑些冷水进去供两人净面漱洗,也能简单擦拭身子兼泡泡脚丫子。
从马车内取出摊平在草地上的四方大织毯成为路望舒的最爱,漱洗过后他就大剌剌躺在上头,抬高双臂枕在后脑杓,他大爷敞着襟口、散着青丝,翘起二郎腿晃啊晃,惬意到只差没哼出小曲儿。
姜守岁极爱看他放松的神态,清俊姿容在闲静中有着不一般的美感,让人静静瞅着都要跟着牵起嘴角,她看得都有些出神。
以往督公大人顶着一个太监的身分在那儿,不会有姑娘家跟她抢,往后可就难说了……虽然苦恼,还是偷偷乐笑。
她走回马车抱下一条薄被,果足踩上织毯,摊开被子盖在他身上。
“尽管是夏季时分,入夜后仍颇有凉意,阿舒气血还没完全恢复呢,可别又着凉,至少……至少肚子得盖好被子。”她拍掉他想掀开被子的手,丽眸横瞪过去,果然某位大爷就乖了。
“岁儿瞪人的模样儿真好看。”
当真随口一出都在撩拨人,而且撩得万般自然才叫狠。姜守岁忍笑推了他一下,跟着与他肩并肩躺在一块儿。
这座天然秘境可见美丽的苍穹,小小山谷四周高起,他俩彷佛是坐井观天的小蛙儿,但顶头上那一片天星辰满布,黑蓝色的天幕缀饰着无数光点,还有飞星斜斜划过,就算“坐井”也自得其乐得很。
一条薄被原来都堆在他身上,姜守岁望着星空,望着望着都有咽意了,乖乖不动的男人在这时把被子摊开,将她的身子卷了进来。
四目相接,他但笑不语,瞳底流转着怜惜。
见他笑,她本能也笑了,心不设防,于是藏在心底的话自然问出,“阿舒不后悔吗?”
他表情微顿。“为何事后悔?”
姜守岁轻哑道:“当时甄栩伏法后,永州甄氏随即败落,太后一党再无重起之力,这一年多来外戚势力遭严重遭削弱,你……督公大人所带领的阉党形势大好,比任何时候都好,加上弘定帝视你为心月复,你若有心翻云覆雨,想一手遮天、把持朝政都不是难题。”抿抿唇,她问:“就这样离开,连个体面的饯别礼都省去,且还是『死无葬身之地』,你真不悔?”
路望舒重新躺平,直直望着闪烁的星辰,悠然徐缓道:“你也说了,太后一党再无力重起,外戚势力总算消停下来,那之后呢?”他微微勾唇。“伴君如伴虎啊,皇上即将大婚,对皇权集中一事越发重视,如今外戚势微,接下来自然要回头打压阉党的势头,我该做的事已然办妥,能帮他的也尽力相帮,此时离开再好不过,君臣之间还是别闹到撕破脸。”
姜守岁想了想,轻应一声。“嗯,我懂了,要是走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步,那就真的太惨。”
他扬眉瞥了她一眼,浅浅露笑。“而且我还得『死』得越惨越好,瞧,活生生遭雷击呢,这是天道要收本督,最后让督公大人落了个『尸骨无存』的结局,多么具警世意义。”
姜守岁闻言笑到不行,轻推他臂膀一把。“把自个儿安排出那样的死法,你还得意极了?”
他确实一脸洋洋得意,面对着她丝毫没打算掩藏。
路望舒拉住她一只柔荑,把玩着纤秀的五指,一会儿才启唇出声,“岁儿问我后不后悔?我只后悔上一世为何就那样放你走,在惹你伤心难过后,为何没能追上去乞求原谅……”
感情涌动,姜守岁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捏了捏。“那这一世你乖乖跟着我,我就原谅你,不跟你计较了。”
用来煮食烧水的火堆仍未熄灭,火光照到这边来已显微弱,但还是看得见他的五官表情,他眉目俱柔,喰着笑的俊脸是那样好看。
“好。余生都跟你走。”最后一字是贴着她的唇瓣道出的,他翻身将她困于身下,薄被纠缠着彼此,两人的腿亲密地缠在一块儿。
喜欢他的嘴、他的吻、他的气息,姜守岁勾着他的颈项温柔回吻,边呢喃般道:“阿舒先跟我回一趟清泉谷,女谷主前辈……早该带你拜会她老人家,清泉谷……你会喜欢的。”
四片唇稍稍分开,路望舒贴着她的颊面轻喘低语,“去清泉谷的途中会经过我的一处田庄,岁儿可要顺路去看看?”
他突如其来这一问,问得姜守岁陡然怔住,两只小手刚好扶着他的脸,便直接将那张俊颜推开一点点距离,盯住他的眼睛。
“你的田庄?除了交给我的那三张大宅子地契以及一堆价值不菲的玩意儿,你在外边还有庄子?”
路望舒撑起上身,点点头,青丝如波,“是有一座,良田千顷有吧,每年的收成颇丰,当年置办时是由旁人出面,之后就交给管事们管着,我曾去过两回,都是短暂停留后便离开,管事们知道我是田庄的东家,并不知晓我的底细。”
姜守岁跟着撑身坐起。“所以相对来说,这座田庄对你而言甚是安全,不管明面上或私底下,与锦衣卫和督公大人没有丝毫牵连……等等!”脑袋瓜忽地用力一甩,把重要之事重新抓回来,“阿舒,你是大贪官耶!”
路望舒挑起单边眉角,把长发整个撩到身后,摆出痞样。“本督好歹是个总领提督,是正一品大员,底下管着那么多孩子,要是不贪,怎么在宫中和朝堂上混出名堂?怎么跟人家在外头博奕?”
“唔……还好还好,只是贪官,不是污吏。”姜守岁很快自我安慰。毕竟她家这位爷本就不是善茬,贪权又贪财,贪归贪,行事还在正轨上。
姜守岁模模他的脸,认命叹气。“没法子,谁让我偏偏喜欢你呢,是我自个儿看上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阿舒是只妖孽、是个大贪官,在我眼里仍然美得像朵花……哇啊啊——阿舒!”
她讶呼,因为男人不仅扑倒她,还非常“下流”地动手动脚。
薄被子不知被丢到哪儿去,随即她腰带被扯掉,前襟松开,男人的大掌贪婪探入,生着薄茧的手贴着她的肌肤恣意揉捏。
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抓着他的小臂,心里好气也好笑,安抚般软软唤了声。“阿舒啊……”
路望舒手劲终于放轻,但仍然黏在她身子上,慢慢点火。
他俯视着她,神态专注,眼底腾着渴欲的火,有种极度的迫切却被压抑着,感觉到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才从唇齿间挤出声音——
“岁儿说我贪,我确实是。往后,我就贪着你。”
她中衣的带子被扯开,裤头也松了,突然间底下一凉。“阿舒?”
“我在。”他低哑应声,用身体力行让她知道,他确实在。
不再压抑,迫切感被释放出来,瞬间烧成一片火海。
满天的星星看着他俩,一闪一闪的光点彷佛替他们感到害羞,又像远远守护着这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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