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座四合院子仍位在狗尾巴巷底。
午后小雪刚停,姜守岁这位一段香酒坊新上任的姜老板,在外出拜访几家老主顾过后,不经意间绕进离自家酒坊不远的狗尾巴巷,下意识走着走着,走到巷底才停住脚步。
古朴无华的石砖砌出成排墙面,圈围出一方净土,四合院的外观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于是起心又动念,她两脚随着意念而行,因为发现四合院的外墙门扉竟微微开出一道门缝,也不知是年岁较长的老周爷爷、鲁老爹没关好门,还是樊三老爹或春肆大爹忘记将大门关好。
“咿呀——”一声推门踏进,下意识深深一嗅,彷佛她最爱的烙大饼香气已漫进鼻中,瞬间记起上一世在四合院内的种种。
她跟宫中出来的那四位老人交情甚好,也曾在这儿堵到督公大人本尊,四位老人加上督公大人、再加上她自个儿,他们有过一顿颇值得回味的饭局。
只是此际,为何四合院内静悄悄宛若空屋一座,竟见不到半个人影子?
老人家们去哪儿了?不会全出门摆摊卖饼子吧?
唔,不对,老周爷爷身子骨不好,一直需要安养,不可能连他也上街作生意啊……
胡乱想着,她沿着檐廊进到灶房,心中更觉迷惑——
灶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实说是太过干净。
灶炉内竟然没留半点柴灰或炭渣,常用来擀面皮的灶台上不见任何污渍和刮痕。
以往会吊成一长排的红辣椒、大蒜和干黍米全都不在,锅碗瓢盆也看不到一只,连大水缸内也是空空如也,空到都长了蜘蛛网。
离开灶房后她踏进厅堂,堂上摆着的家俱和装饰倒是一样不少,临窗下的一方棋桌犹在,她随手抚过桌面和椅背,指尖不沾半点尘灰,显然是有人负责打扫,只是每个物件都似新品,看不出有被频繁使用的痕迹。
老人家们若不住在这儿,会在哪里?
为何会出现变化?
等等!不仅四合院这儿的情况与她记忆中不同,其实在她接手酒坊的头一日就大有古怪了。
一段香接到定王府下单,送酒至锦衣卫宫外处,她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件生意单子,后来才听说了原因,竟是左相甄栩及其党羽被逮入锦衣卫宫外处大牢受审,接着再得知甄栩所犯之罪,她亦如现下这般满头雾水。
左相甄栩确实是因督公大人出手才被罢了官位,之后甄太后与外戚势力迅速遭削弱,清流一派勉强稳住朝中地位,路望舒则真正成为能一手遮天的大权宦……只是依照她所记得的,这些事应该晚个两年才会发生,并非现在。
难道这一次她不是“命中重回”,而是被蛮不讲理的天道丢到另一世吗?所以才会发生与她记忆有所出入的事来?就连两人的头一回遇见也提早了将近四年?
想将整座四合院子确认个透,好确定四位老人家真不在这儿,她穿过厅堂往后院钻,却猛地收住脚步,身子骤然闪躲到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后。
她瞥见后院有人!
督公大人一身墨色常服,散着发,躺在铺着毛茸茸软垫的躺椅上。
那张红木躺椅她认得,是老周爷爷最爱的椅子,躺椅的靠背很高,可以大角度向后仰着,椅座也很长,扶手处还刻意加宽,成年男子躺坐其上,长臂可以安放,双腿亦有足够支撑,老人家喜欢窝在躺椅里睡午觉。
然后现在换成督公大人窝在椅子上晒这午后冬阳。
他应该没发现她,毕竟她回避得甚快,他又好像昏昏欲睡中。
不敢再停留,她捂了捂心跳加剧的胸口,尽量调息,转身往来时路撤走。
经过正房回到厅堂,走出檐廊,再越过中庭院子,大门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吐出,绷紧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伸手拉开门扉,一道黑影堵在门外,扬睫一望,望进男人那双漂亮的凤目中。
“姜老板不想亲近本督了吗?”
那男子嗓音如丝绸滑过肌肤般轻柔,一钻进耳中却似细火点点,姜守岁脑中一麻,整个人顿住。
她双眼瞬也不瞬,不是不想眨眼,是没办法动,连眸子也被定住,奇异的刺麻感布满整个眼窝,有什么东西从对方深幽的瞳底直扑过来,巨大展开,像一张蜘蛛吐丝结出的大网,朝她兜头罩下。
姜守岁知道自个儿的神识是醒着的,但似乎不很清醒。
她的五感并未丧失,不过感觉迟钝许多,四肢像缠上了线,线的操控落在某人手中,她变成一尊提线木偶。
“跟我走。”
当面前男子再次出声,她明明不想跟他走,两脚却不听使唤,游魂般随他的移动而移动,亦步亦趋跟随。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四合院的厅堂里,督公大人指着棋桌旁的一张圈椅,低幽道:“坐下。”
她不要坐也不想坐,她不要再理会他,她得离他远远的,她要回一段香去,但……最后竟是听话落坐。
她两手搁在大腿上,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飘忽的眸光瞥见他单脚勾来一张圆墩,撩袍就坐在她面前。
“方才在大门边的问话,姜老板想清楚了,该作答了。”
他这一句话明显带着命令意味,但语调十分悦耳,每一字都要往心房中最柔软的所在钻进去似,挑动着深藏的思绪。
姜老板不想亲近本督了吗?
她神魂一凛,眼神怔怔,微微感到刺麻的眼窝开始发热,唇瓣嚅动了几下才答话——
“不、不想……不能……”她小幅度摇头,艰涩地吞咽唾沫,眸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立时见识到男人瞬间变脸,那脸色当真奇差无比。
路望舒脸色差,心情更差,一种近乎绝望的气味缠绕全身,几要令人窒息。
重生这一世,他等了她多少年,当遇见的那日突然到来,那一刻的他目中只余她这个人。
鲜血在他体内沸腾叫嚣,左胸像要被过度的惊喜撑爆,然而他从未想过,这一世的她会对他全然无感,甚至惧怕他。
在遇见她的那时就该厘清一切,却是近卿情怯,变数发生得太快,在场的人又多,他尽管占尽先机、运筹帷幄,独独对她裹足不前,结果当下的抉择竟是先逃再说,无比不入流。
她进帝都来了,他派去盯住一段香酒坊的手下竟晚了整整一日才将“一段香来了女老板”的消息递到他面前,原因是她这个刚接手酒坊的新老板实在太低调。
她自个儿驾着一辆灰扑扑的小马车抵达京畿,隔日便应着酒单送货,简直跟新进的小伙计没两样,才教负责盯梢的锦衣卫们多费了好几把力气才确认好她的老板身分。
她终于出现在他生命中,他终于等到她来。
已然苦恼多日,不断盘算着该如何靠近,未料她会来到这座四合院,这彻彻底底是一份惊喜,但他还来不及感受惊喜,一把怒火已爆出轰然巨响、猛然窜出,烧得他难以把持——
为什么?她明明觑见他,下一瞬却选择闪避,且转身直接往大门跑!为什么?
她视他如蛇辙恶鬼,上一世她为何不这样对他?
都是她先来撩拨逗弄,是她起的头,现下她凭什么逃?想逃,没那么容易。
等他意会到时,如言咒的低幽语调加上摄魂术已双管齐下,他在她拉开门扉、以为即将逃月兑的那一瞬间施术。
他此等手段确实肮脏,但他路望舒本就是个下流之人,等待多年求不得,神智濒临疯狂,他亦不知自身还会干出些什么来。
“姜老板不想亲近本督,是因惧怕吗?”顺着问题继续提问,他屈指轻捏着她的秀颚,让那眸光迷蒙的鹅蛋脸能保持着与他面对面。
“怕……很怕。”
他沉吟两息。“为何怕我?”
她似乎想摇头,但下巴被他捏住动不了,略困惑地眨眸。
“本督可曾害你伤你,为何怕我?”他加重追问的力道,话中有诱导有命令。“你说。”
“我怕……怕的是我自个儿,不是你……”
路望舒闻言一愣,心脏狂跳,轻捏她下巴的手摊开成掌,霸道地覆住她半边脸容,顾不得气血乱窜,他紧声再问:“你对自己有什么好怕?”
“我怕自个儿又想亲近你,太想亲近你,又要重蹈覆辙……”
她像把话都含在嘴里,幽幽若叹,含糊不清,但路望舒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地倾近,单膝落地跪在她跟前,这一回是双掌同时捧住女子的鹅蛋脸,惊异的目光以极近之距看进她那双瞳仁儿里。
“又……你说又。”他嗓音微颤,思绪飞快转起,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上一世关于你我之间的事,你都还记得,因为那十八份红绒掐金丝的帖子还生着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到我,是吗?”
这突生的想法荒诞且不可思议,但话说回来,他都能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如若她亦是,也不无可能。
“唔……”似乎被他一提,记起生气的因由,遂给了她的意志增添些许力气,她秀眉拧起,巧鼻皱了皱,抿着唇瓣不肯乖乖答话。
路望舒却笑了,与适才面色铁青、神情绝望的模样简直相差天壤。
“难怪你会来到四合院这儿,原来你都记得,气恨本督在上一世对你干下的蠢事,恨到这一世见都不想见我,故意装胆小还拼命求饶,把额头都磕伤了……你是多气恨我?”语调低柔,翘起的嘴角如捻红花,衬得一双凤目格外明亮,左眼角下的那颗小痣分外惹眼。
“唔、那个……唔……”姜守岁内心还在顽强抵抗,反驳的、发狠的话仍旧说不出口。
她瞪视他,气恼到揪皱裙裳的十指改而揪紧他的襟口,像如何也不饶过他一般。
她对他发狠,秀致清雅的五官都冒火地皱成一团儿,红唇嘟得高高都快顶到鼻尖,眼角泛潮,女敕颊似被气到染了绯云,明显生气的一张脸儿,落在路望舒眼里只觉无端可爱又无比可怜。
说不出的心绪涌动,难以言喻的情潮起伏,看似他是掌握一切的那人,实则再卑微不过,他曾经贪命、贪权、贪尽天下间的荣华富贵,而来到重生的这一世,他唯独贪她。
他学她微蹶起唇瓣,难以克制地抵将上去,将两片软唇印在她嘟起的樱桃唇儿上,就像落了印似,盖印盖得密密切切。
即便他亲了就分开,被他落下唇印的姜守岁仍然神魂剧震,惶惶然瞠圆双眸,神智清明好些,正瞬也不瞬直瞅着他。
他咧嘴一笑,左眼角下的泪痣在眼波中荡漾,毫无预警问道:“你气我、恨我,可到头来还是心悦我,喜欢得再喜欢不过了,是吗?”
不知因何被逼出两行泪来,姜守岁知晓自己在哭。
她没想哭的,是真的,但却傻傻流泪,许是因为他那难得的表情能蛊惑人心,她懵懂坠落,甘心徘徊,于是便再无翻身之日。
“这辈子,姜老板仍想跟本督要好的,是吧?”
那男嗓真如勾魂咒,隐隐往灵魂深处催动。
姜守岁避不开,也没本事再扛着那份无形力量,问话如电闪雷打直直撞入心窝,她浑身一震,眨眨眼睫渗出泪潮,红着眸眶艰难地点头。
“嗯……心悦……喜欢……想跟你好……”她点头的动作顿了顿,变成摇头,“但不要了,不想再追着你……”
“为什么?”
“我……累了……”边吐出心中真言,她抬起一双粉拳想揉掉眼中越涌越多的水气,但他的长指比她快了些,一遍遍抚拿湿颊,替她拭泪。
她眸底的迷惑未消,且更带迷惘,憨然问道:“你怎地哭了?”
路望舒挑眉一笑。“姜老板哭了,本督瞧着欢喜,自然要掉泪。”
她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手已挪向他,抹掉他俊面上的泪。
“欢喜……所以掉泪吗?”她恍惚问,沾染润意的指月复相互摩挲,彷佛被泪水的温度吸引住。
路望舒几乎要看痴了。
气息粗重,他费力调息,可施术过度,时间亦拖得太长,鼻中已流出血来,加上喉头泛腥甜,血气直涌……若再继续下去,他的身体扛不过,又得大呕血,但他真觉得无所谓。
都无所谓了,要反噬那就来吧,他到底得到他要的答案,这一刻真觉死亦无憾。他对她做了很下流的事,但全然无悔意,许是天性就这般无良。
他路望舒在乎的只有自己,不允许背叛,更无法容忍她的无视,尤其在他等待多年之后,而今探得她的心意,只觉一切都值了。
“是啊,是喜极而泣的泪。”说着,他额头靠过去抵着她的额心,鼻尖亦相互贴着。
“还好还是心悦喜欢的,累了,那就歇着,这一次……由我来吧……”
低沉语调宛若吟唱,吟哦着有心人才懂的曲韵,他嗅着她身上气味,隐约闻到梅花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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