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踏进那座密室,即便无光线照进,里边却非伸手不见五指,不但半点儿也不関暗,还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无窗,若需照明还得仰赖烛火,而满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时候绝不用火,但他的这座密室没有这样的困扰,无须靠烛火照明,因为好几处皆摆上硕大的夜明珠。
相互辉映的珠光让光线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种种完全呈现眼前。
那是无法一眼看尽的景致,几座长长木架隔出物品摆放的空间,几处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着数不清的贵重玩意儿。
她兀自纳闷着,却听他沉声道——
“随意去挑吧,有看上的东西,你尽可带走。”
她顿了顿。“督公此举……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态彷佛无情无绪又百无聊赖,“此处是本督在宫中的一个私人小库房,若有你看上眼的,尽管取了去。说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个恩情,你今日还把御赐的通行铁牌送回,尽可讨一些贵重之物当作回报,无须多虑。”
原来他是这样的用意啊……
理解过来后,姜守岁一时间当真哭笑不得,而后在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几件世俗认定的宝贝就能等价交换的。虽说他会那样想也无可厚非,她明白归明白,心头还是涌出酸涩感。
她强颜欢笑,扬眉勾唇显现出一脸的兴致勃勃。“好啊好啊,这机运实属难得,得好好把握机会瞧一瞧督公的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宝贝儿讨个够才是正理。”
她开始逛起小库房,轻步慢移,对着每个大小物件前后左右仔细端详,时不时会发岀赞叹讶呼,还不忘频频颔首,瞧那模样认真极了。
路望舒跟随她的脚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却越烧越旺,被她的装模作样惹恼。
明明是他要她挑选,她也很认真挑选,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么?”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间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睐了来,不答反问:“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儿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询问小女子姓名,还以为你没兴趣知道,让我心里头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额角鼓跳,下意识想避开她的注视,但真那么做的话就太懦弱无用,结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张鹅蛋脸上。
如此一来,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别处。
环顾满屋子的珍宝,她道:“这些玩意儿我都不要,督公自个儿留着赏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头火不知怎地猛地窜高,他语气陡沉。“把通行铁牌留下,姜老板大可离去。”
“督公为何生怒?”她问得直接。
路望舒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不适感,他凤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睛瞧见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说说,我能让那始作俑者活命吗?”
话说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恼他的始作俑者呢,权势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里被激起一股倔气,唇角笑意却是加深,巧肩一耸。“是我看错了,原来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时无话,然后以为她难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这样,未料还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儿——
“话说,这块通行铁牌着实紧要,我怕弄丢,所以打了络子紧紧系在腰上。”姜守岁忽将话题拉回,一手扯着坠在腰间的铁牌络子,语气略无辜。“我想把铁牌解下来还给督公,但刚刚才发现,串线全打成一团死结,解不下来了。”
她叹气。“这可怎么办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开?”
路望舒简直不敢相信她可以这样睁眼说瞎话!
那块铁牌确实被拢在络子里,那络子样式素雅,串线分明,何来“一团死结”?
他未及再想,两个大步缩短彼此距离,一把抓住那方御赐铁牌一扯,“啪”地闷响了声,铁牌带着络子整个被从她腰间扯下。
姜守岁先是惊讶般瞠圆眸子,但一下子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扬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从容却有几丝挑衅味儿。
这一边,路望舒甫意识到与她离得太近,近到任她的体香漫入鼻间,她竟举步靠过来,还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这会儿换他愕然,厉目瞪人,脚下却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几步,直到后背被木架抵住、退无可退了,终才回过神来。
他是谁?
好歹是领着正一品内侍官衔的总领提督,向来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缩在角落的困兽!
“你究竟图什么?”每一字皆从齿缝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张鹅蛋脸却有红晕染开,令他喉间和胸中又是发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适才问我,有否瞧上什么,现下又追问我,图的究竟是什么……我很想实话实说啊,但心里的大实话倘若真说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尴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过督公既然都问了,问而不答非礼也,那、那惹得你着恼我也得答话。”
她明显地深吸一口气,徐徐又道:“不知为何我总是梦见你,从小到大已梦过好几次,数都数不清有多少回儿,我们在梦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将他看痴。
“这一屋子的玩意儿我没瞧上,独独瞧上某人,督公问我图什么,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图的就你这个人。”
密室里风凝不动,而此际,彷佛连夜明珠发出的淡蓝幽光也跟着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纳中,仅余眼神交缠犹掀波动。
映在姜守岁眼底的是一张神情难掩震惊的俊秀面庞。
欸欸,就说她若实话实说,一准吓着他,果不其然真被她惊得哑口无言。
以往还寻不到路子搭上他,两人离得远远,她尚觉能徐徐图之,可在救下他有了头一回接触后,整个心思便骚乱了。
她承认对待他,自个儿实是太躁进也太失女儿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态般喜欢上逗弄他的感觉,一再又一再地试探底线,捋虎须不知死活,却这般乐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恼地微晃小脑袋瓜,她轻语似叹,“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见着你,我脑子里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这样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对你做些失礼的事了。”
跟着像拿出极大的自制力,她往后退开好大一步,对发愣的他又是灿灿一笑,敛衽一礼后随即旋身离开。
密室里很安静,杵在里边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硕长身影彷佛变成其中一件珍藏,静然无声被搁在那木架边角落,与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过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觉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门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师父……您、您可无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侍监一脸担忧,低低唤声,挨在暗门边的身影略显迟疑。
见到来者是自个儿唯一的徒弟袁一兴,路望舒发僵的面庞缓了缓,他抬手正欲抹把脸,却见手中仍紧紧抓握那拢着铁牌的一串络子,有暗香浮荡,令他忆及曾饮过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隐隐勾人心魄,恰是她的体香。
“师父……”袁一兴不安又唤。
路望舒回神,缓缓挺直背脊。“无事。”
简洁丢出两字,他从容走出密室,由着熟知机关操作的袁一兴替他将小库房的暗门关上,师徒两人间足见情义,相互信赖。
伫足在屋中小厅,午后冬阳在敞开的门扉上洒出半边薄亮,却驱不走路望舒胸中阴霾。
徒弟来到他身侧,路望舒蓦地想到什么正欲交代,心思细腻的袁一兴已主动禀报——
“师父,那位姑娘离开时,徒儿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带路,小福子……师父可记得?入宫刚满三年,是个十二岁的童监,做事挺机灵,他刚刚回来了,说已顺顺地将姑娘送出宫门外。”略顿,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临去之时还赏下两串子银钱,说是没带上见面礼,不知一来就见到那么多人,两串银钱就给咱们院子的小童监们买零嘴吃,小福子当场是傻了,竟傻傻将银钱接下,等回过神想追出去,早不见姑娘身影。”
袁一兴从怀里掏出沉沉的两串银钱,捧到路望舒面前。“师父,银钱在这儿,可要归还给那位姑娘?”
满心说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纳。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两串银钱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枚,能买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简直可笑至极,谈什么见面礼?
他底下这一群大小内侍与她姜守岁何干?何曾需要她给见面礼?
“师父?”袁一兴头一次见到他家师父的表情如此纠结怪异,好像打算把两串银钱瞪个灰飞烟灭。
路望舒清清喉咙,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买些零嘴小食,分给底下的孩子们。”
袁一兴露出笑容。“是。”郑重地将两串银钱重新收进怀中。
如此已无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厅,好奇的心性却骤然冒出头来……唔,不对,应该说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嚣,是被他死死压抑,而此际一松懈下来,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袁一兴不禁问道:“……师父,那姑娘是咱们的师娘吗?师父把师娘养在宫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这小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峦。
“没有乱七八糟啊!”袁一兴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质疑。“如果不是师娘的话,为何待咱们这些孩子那样和气?又笑得那样好看?最后还赏了银钱买零嘴儿呢,如果不是师父亲近的人儿,哪里能持着通行铁牌进宫里来?师父又怎会领着她进库房密室?师父如今有了师娘,却没让底下孩子们好好拜见,怎么瞧都觉得……师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谁委屈?
路望舒被气笑了,抓起镶白石圆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蓝皮书册直接砸将过去,沉声低喝,“滚!”
袁一兴的额头被砸个正着,幸好仅是书册,而非圆桌上那一盘茶壶茶杯。
“……是。”少年应声领命,年轻的眉目间却刷过异色,他一退退到门边,单薄身形顿了顿,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师父,如我们这样身有残缺、断脉又无根之人,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热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该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儿不知师父是怎么个想法,但若是徒儿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与她在一起。”
后头接着一长串告罪的话,路望舒已无心去听徒弟又说些什么了,像也不重要。
凤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见自家徒弟听命滚出去,很快滚离他的视线,他方安静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气,真觉得要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