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隔世啊……
陆慕娘透过马车窗看着外头,京城的街道是那么陌生,她打小是在京城长大的,此刻窗子外飞掠而过的大街小巷、屋瓦房舍、商家店铺、酒楼茶馆皆已与她记忆中的不同。
看陆慕娘心绪杂乱,一脸的唏嘘与感慨,裴班芙觉得奇怪,怎么婆婆进了京城不像她这般兴奋躁动呢?她彷佛回到旧地似的,轻蹙着柳眉,眉间有着淡淡的轻愁,分明是个有故事的。
“娘,京城好大,感觉咱们像土包子进城了,叫人心里好生不安。”裴班芙亲晒的拉着陆慕娘的手,故意笑嘻嘻地道。
陆慕娘拍了拍她的手,道:“京城再大也不过就是块地,没什么可怕的。”
裴班芙老实地说道:“娘,我怕的是日后要与那些官夫人往来,我从没学过那些礼仪,我怕我做不来,也怕被人笑我出身低微,连累了浅平哥。”
她向来是有自信的,可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有多少啊,官夫人都是名门世家、大家闺秀出身,她怕自己只是村长家女儿的身分让陆浅平被人嘲笑。
“你若不想来往便不要来往,谁也勉强不了你。”陆慕娘说的直接。
裴班芙往陆慕娘身上靠去,撒娇道:“娘,您待我真好。”
陆慕娘柔声道:“芙儿,娘看着你长大,是真的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你做那些事会不开心,你便不要去做,娘相信浅平也会这么说。”
夫君和婆婆都是她的靠山,感觉好踏实!不过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娘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她看着陆慕娘,严肃的开口,“娘,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您能老实告诉我吗?”
陆慕娘慈爱的看着她,“你问吧,娘什么都告诉你。”
她一直觉得裴班芙是个有福气的,是儿子的福星,打从他们两个人相知相许之后,儿子就一帆风顺,求什么得什么,以前傻不隆咚的不认得人,现在都能进京当官了,说裴班芙是陆家的贵人也不为过。
“那么我问罗。”裴班芙润了润唇,道:“娘,您以前来过京城吗?”
陆慕娘吓了一跳,顿时结巴起来,“芙儿,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猜对了!”裴班芙抿嘴一笑,“娘,您的表情透露了一切。”
陆慕娘还以为她知道什么,原来是猜的,她松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我在京城住过一段时日。”
“不止是这样吧?”裴班芙单刀直入地问:“娘,浅平哥的父亲是不是在京城里?”
陆慕娘身子似是抖了一下,她艰难的吞了口唾沫,“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班芙咧嘴一笑,“猜的。”
陆慕娘感觉到额上有冷汗流下,她强装镇定问道:“你怎么会这样猜测?”
如果芙儿猜得出来,那其他人是不是也猜得出来?她会答应进京是因为她认为没有人记得她,她老了,容貌也跟当年有所变化,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才会答应进京,可如果儿子的身世被揭开那就不一样了,他们母子可能会性命不保,就像当年一样……
思及此,她打了个冷颤,“芙儿,你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
裴班芙见陆慕娘反应那么大,脸色那么苍白也是吓了一跳。
看来陆浅平的父亲是陆慕娘心中永远的痛,不知是那个男人负了她,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使得她一个弱女子得带着年幼的孩子到异乡生活,而且都过那么久了,提起来她还会颤抖,内情肯定不简单。
她连声安抚道:“我不问了,娘,我不问了,您镇定点。”
她不问,但她可以暗中调查,也可以跟陆浅平一块找线索,毕竟现在的陆浅平不是原来的陆浅平,他对自己的身世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反应,调査他的身世是为了陆慕娘,得要知道陆慕娘在怕什么,他们才能有所防备,总不能让陆慕娘在京城生活得提心吊胆,他们是让她来享福的,可不是要她来受罪的。
马车到了月桂坊,眼前便是气派的侍郎府,门楣上黑底大字匾额提着端端正正的“陆宅”两字,透着将相府邸的巍峨大器,入目极是舒心。
陆浅平看了很是满意,裴班芙微微笑着,阿纬和桃子则欢天喜地的谈论着新府邸。
一行人依序下了马车,有个约莫五十上下、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见到陆浅平时他先是微微一愣,跟着连忙恭敬的施礼,“老奴周兴,是府里的管事,见过大人。”
陆浅平知晓这是宁斩刚为他安排的大总管,可以信任,他微微一笑,诚挚地道:“周管事莫要多礼,我与家人初来京中,以后府中诸事就有劳周管事了。”
虽然他不认识这位周管事,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他相信荣王,便也相信荣王挑选的人。
说来奇怪,也不知为何,明明才见过荣王两次面,他却莫名的信任对方。周兴又是一礼,“大人客气。”
太奇怪了,这位陆大人长得和荣王也太相似,说是父子都会有人信。
陆浅平原本只是个小小的主簿,如今调来成了京官,皇上还破格赐了私宅,这都是恩宠,谁不知道这算是一步登天了,王爷派他来总管侍郎府,绝不是低降,反而是重用,这位陆侍郎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他只要好好尽责,将来也能沾光。
思及此,周兴更加恭敬地道:“大人,晚上皇上在宫里设宴,要召见您和夫人,眼下时间有点紧迫,怕是稍作歇息,洗漱更衣后便要出发了。”
陆浅平点点头,后头的裴班芙也听到了,对于进宫这件事她颇为紧张,可想到皇上是她认识的人又没那么紧张了。
倒是裴班芙身边站着的陆慕娘面容紧绷,她紧紧掐着手中的帕子,紧抿的唇似乎还微微颤抖,那人是皇亲国戚,浅平这番进宫,不会遇到他吧……
皇帝专程设宴召见区区侍郎,这件事简直令人难以想像,说是破天荒也不为过。
宴席设在御花园,这是宁袭的私心,他想,裴班芙爱干燥花,那么肯定也是爱花的,他想让她看看百花齐放的御花园。
皇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可以见到裴班芙,人家前脚才刚到京里,皇上这后脚就把人召进宫来,果然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而且宫里有品级的宫妃都没让她们来,只准许她这个皇后参与宴会,可见他多不想让心上人对他有不好的感觉,委实是用心良苦。
不过,当她一看到陆浅平和裴班芙时,她便晓得皇上完全没机会了,人家小夫妻恩爱的很,望进对方的眼里都有爱,皇上怎么插得进去?
这一晚算是宾主尽欢,宁袭没有失仪,他只专注和陆浅平说话,彷佛没看到裴班芙般,可以说他演得过头了,也可以说他把持住了。
就在这一片君是君、臣是臣的祥和之中,皇后唇畔勾起微笑,不轻不重的开口了——
“陆夫人,本宫听说你有条大黄狗很是可爱,名叫麦可是吧?麦可此番可有随同来京?”
裴班芙原先对进宫之事有些忐忑不安,但进宫之后发现也没那么恐怖,皇上她是认得的,席上也没别的达官显要或后宫嫔妃,皇后为人又很是亲切,问话也极为家常,因此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回娘娘的话,麦可也跟着来了。”裴班芙微笑道:“不过长途跋涉,它也累坏了,此时应当在睡了。”
听到这个话题,宁袭不自觉地暂停和陆浅平的深入谈话,视线移到了裴班芙身上。
他的表情微微讶异,下意识地问:“麦可也来了吗?”
裴班芙心无城府地笑道:“是呀,如果皇上想见麦可的话,可以去我们府里见它。”
闻言,陆浅平有些无言,他低声轻喝阻止,“芙儿!”
裴班芙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她怎么叫皇上去家里看条狗呢?
她连忙道:“妾身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宁袭却还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不觉得裴班芙叫他去府里看麦可有什么不妥,又怎么构得上是罪?他们只是在聊天罢了,他喜欢跟她聊天,况且他也想去看看麦可,她为什么突然那么紧张,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这边皇后已一笑置之,“陆侍郎莫要紧张,陆夫人坦白直率,本宫很是喜欢,日后多多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也跟本宫讲讲岐州和你们家乡的风土人情。”
陆浅平目光一闪,这正是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他直视着皇后,格外恭谨地道:“拙荆见识浅薄,怕污了皇后娘娘的耳朵,还是待在家中侍奉家母为好。”
皇后自然听出这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不过她也不生气,而是笑吟吟地说着,“陆夫人哪有陆侍郎说的那般,本宫倒觉得陆夫人有趣得紧,脑中天马行空,都是旁人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那本《吾皇好坏》吧,本宫就觉得十分别出心裁,写得极好,今日能见到『一笑而过』本人,本宫可是期待了许久。”
听到这里,陆浅平眼神不明,而宁袭却身子微僵,脸色黑如锅底,偷偷瞪了小安子一眼,小安子则目光飘忽,瞄瞄天上,瞧瞧鞋尖,就是不敢看圣上主子。
见状,宁袭心里也有数了,不消说,肯定是这小子干的好事,皇后看了话本,还神通广大地查出“一笑而过”是裴班芙。
“娘娘还看了妾身写的话本?”裴班芙虽然有些小局促,但她的表情是受宠若惊的。
皇后笑道:“还看了好几遍呢!对书中许多情节都回味再三,舍不得放下,若不是要还给皇上,本宫还想多看几遍。”
裴班芙眼睛倏地亮起,高兴地道:“那还不简单,妾身送一本给娘娘,娘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要是娘娘喜欢,妾身其他作品也可以一并各送娘娘一本。”
对于这发展,陆浅平微微蹙眉,但他也没再插嘴阻挡裴班芙和皇后亲近。
根据他的判断,皇后是看出了皇上对芙儿有意,但皇后并不想对付芙儿,所以他也暂时按捺下来。
皇后微笑道:“那本宫就不客气了,因为本宫实在喜欢。”
今日一见,她明白皇上为何会对裴班芙情有独钟了,裴班芙身上有种单纯不造作的气质,不会刻意讨好他们这对帝后,也不会畏畏缩缩,连她都喜欢裴班芙了。
而她说喜欢看裴班芙写的书也不是假的,她是真的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看到皇帝压倒安子在床的那段,她看得咯咯直笑,乐不可支,甚至想像起皇上看的时候是哪种表情。
今日她认证了裴班芙确实招人喜欢,可惜了,裴班芙已是名花有主,他们家皇上只能继续单相思了。
皇上大动作宴请陆侍郎夫妇之事,翌日便在京中传了开来,这无疑是对陆浅平的加持。
一夜之间,陆浅平成了京城新贵,成了朝野权贵人人想结交的对象,送上门的贺礼更是不计其数,不过他并没有被冲昏头,依然做自己的事,府里安顿好了之后,他便带着阿纬去了东河勘验。
然而荣王府里有个人对陆浅平有意见,说有意见是客气了,他是十分的不以为然,那个人就是宁藏华。
“不过是治好了岐河,是不是他治的还不知道,皇上就对他青眼有加,实在可笑。”宁藏华哼道:“父王也是,整日赞赏那厮才华出众,是可造之才,说的好像那厮才是他的儿子,叫人听了不爽快。”
荣王妃警告地看了儿子一眼,“华儿,你说话小心些,现在是在你外祖府里,你才可以肆意妄言,若是在王府里,关于那陆浅平的不是,你一个字都不要提,免得惹你父王不高兴。”
“不高兴又怎么了?咱们又不靠他。”书房里,任秉震抬眼看着女儿和外孙,目光沉沉地道:“华儿是要登大位的人,从现在开始,不要着眼于那无用的世子之位,即便当上世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做个王爷,有什么好争的。”
宁藏华一时听不明白,“外祖,您说的大位是什么?孙儿愚昧,无法领略。”
听到这话,任秉震扫了女儿一眼,“你还没告诉华儿?”
荣王妃摇了摇头,“女儿以为还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了?”任秉震没好气的给了她一个白眼,瞪着他们两人道:“现在若不是时候,要等皇上毛长齐了,翅膀长硬了才是时候,才来推翻他吗?”
宁藏华一听,顿时震惊不已,再一想外祖方才的话,他心脏不争气的狂跳了起来,“外祖,您的意思是……”
任秉震目光灼灼地道:“华儿,你身上流着宁任两家的血,你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除你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听到这里,荣王妃低下头,默不作声,要是她父亲知道华儿不是荣王的骨肉,可能会在这里劈死她,这个秘密,她说什么都要带进棺材里。
然而,什么都不知道的宁藏华听了却是一阵狂喜,“可是孙儿何德何能?孙儿怎能担此大任?”
他一心一意只想争世子之位,从来没想过做皇帝,可是今日被外祖这么一提,莫名的,他野心出来了,是啊!谁说他只能做王府世子的?他的才能绝对不止于此,他能做皇帝,大岳朝的皇帝!
任秉震目光在宁藏华脸上流转一圈,问道:“华儿,你的意向如何?”
宁藏华两眼放光,中气十足、恭恭敬敬地道:“孙儿愿意!”
任秉震勾唇道:“华儿,这几日你便向你父王主动提出要去修治淼河,淼河虽然不比东河浩大,却也是个年年治不好的地方。”
宁藏华却是愣住了,“可是孙儿不会治河呀。”
任秉震啧了两声,道:“你还不明白吗?治河要看人,只有不对的人,没有治不好的河。”
宁藏华顿时茅塞顿开,喜上眉梢地道:“孙儿明白了,多谢外祖提点!”
荣王妃蹙着眉,有些担心地道:“父亲,如此真的可行吗?若是不成功,那可是谋反的大罪……”
闻言,任秉震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若不是你没用,这么多年了还是拿不住宁斩刚的心,无法唆使他亲手将皇上拉下来,为父又何须冒险?”
荣王妃低眸不语。没错,是她不小心流露了嫉妒之心和占有欲,她将青青弄走了,以致她跟宁斩刚无法再同心。
其实青青原来就是安排好了要给宁斩刚为妾的,只不过还不等她安排,他就爱上了青青,他眼中的怜惜和宠溺不曾对她表露过,这使得她无法忍受,冲动之下做了躁进的决定,这点,确实是她做错了,她应该以大局为重。
自己的情爱算的了什么,她会嫁给宁斩刚为续弦,就是为了任家百年的荣华富贵,现在她成了任家的罪人,她得将功赎罪。
“父亲,咱们也不能不防那陆侍郎,若是他真有通天本领将东河给治好了,成了皇上的护身符……”
任秉震却哼了一声,“毛头小子有何好惧?为父辅佐了大岳朝三朝的君王,都无人能将东河治好,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会有办法?”
听到这话,荣王妃应和道:“父亲说的极是。”
任秉震冷笑一声,道:“你们放心好了,我已备好了套子在等他,只要他自己跳进来,就绝对跳不出去,不但跳不出去,还会被绑住手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