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皇室马车换成一般马车,众人也将身上的华服改成平民装束,一队人马往西南走了十日,进入了一座城镇。
这座城镇名叫景含隘,望名生义,是位于一个狭窄的山谷中。这片山谷两头宽、中间窄,出了山谷就是一大片充满了瘴气的树林,白天进去是一片白茫茫,晚上更是阴森可怖,极易在里头迷路,所以当地人除了在树林的外围采些草药、猎补小动物之外,很少深入树林中。
“为什么要特地在这个地方停留?”苏良不解地问道,就金鹰王国的版图来说,这里已经算是最鸟不生蛋之地了。
“景含隘位于西南边境的棘州,再出去就是一片不着边际的林子,你不认为这样的地形很适合做坏事吗?”陆樽思考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挠挠下巴。“最近棘州知府曾上奏,谓西南边境似乎因为瘴气导致百姓多有失魂症,可是只上奏过一次就再也没消息。
“后来的奏折只有平南王歌诵他的南方治地国泰民安,你不觉得很有问题吗?老马啊老马,叫你平常要多读卷宗你不要,现在糗了吧。”也就是说,南方报喜不报忧,不好的消息都被刻意掩盖了。
陆樽斜睨了苏良一眼,让后者忍不住想暴走。
兰书寒虽被架空,却仍关心国事,因此他私下买通了御书房负责誊写奏章的大臣,让大臣将奏章摘要做成卷宗送到东宫。但自从太子换成陆樽假扮后,每回卷宗都是苏良在看,陆樽只是无聊的时候把它当成话本小说翻两下,顺便嘲笑一下官员无能。
苏良不解,他怎么就记住了这么多事?
小毛子在旁听得眼睛发亮,不由赞叹,“殿下果然机智过人,才华洋溢,深谋远虑,居然能由小窥大,洞烛机先,小毛子对殿下的景仰,有如……”
“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对吧?”陆樽有些哭笑不得,这小毛子真是抓到机会就拍马屁。“这台词旧了,改改吧。”
“小毛子见殿下之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啊!”小毛子一口气说完,让陆樽忍不住鼓掌起来。
“背得好背得好,要不是本宫读过《论语》,还真要被你唬住了。”陆樽瞥了一眼苏良,“老马,多学着点,当首席幕僚不懂得巴结,迟早被人干掉。”
“我需要向他学?哼!”苏良嗤之以鼻。
“殿下,这不是想学就会的。”小毛子得意地抬头挺胸起来。“奴才虽然不像苏先生饱读诗书,但实际应用方面有自信比苏先生高明不知道多少倍,否则殿下可以问苏先生,他读了《论语》到现在,一生中总共用过几次?”
苏良面色一僵,仔细一想,他虽读过《论语》,但用过的次数自己都想不起来,说不定还真的没用过。
见自己居然在最擅长的地方输给一个太监,苏良觉得别扭极了,却又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小毛子不由偷笑,而陆樽显然也没有要替苏良解围的意思,一主一仆就这样用着调侃的目光上下打量苏良,气得苏良长脸都涨红了。
瞧着苏良尴尬,谷凝香同情心又泛滥了,不由转移话题替他圆场,“殿下,咱们说说眼前的事吧。”她环视了周遭后说道:“以景含隘的地理环境来看,中有溪河流过,山谷沉积湿气,造成瘴气,其引起的病症多是中毒,症状犹如岭北伤寒,其状发寒热,休作有时,皆由山溪源瘴湿毒气而来,久治不愈可成黄疸,黄疸不治则成尸疸。”
谷凝香向众人解释着,“瘴疠分成很多种,会造成精神错乱的大多是鬼瘴,但与景含隘的情况不太相符,所以棘州知府说的的确有问题,其所谓失魂症,应当与当地瘴疠没有关系。”
即使对谷凝香与陆樽走得近颇有微词,但在医术上苏良对她仍是信服的,尤其她现在造了一个台阶给他,所以他就算再不喜欢她,也只能顺着台阶而下。“所以你们认为棘州知府的奏折没有了下文,是平南王在掩盖某些事?那我们就在这景含隘待一阵子,看看这里病人的情况再做定夺。”
说完,苏良不敢再啰唆了,否则他不仅口才输给陆樽,甚至连小毛子都比不过。
一群人徒步进了景含隘,侍卫们先去寻找落脚处,留三、四个人保护陆樽等四人。
这里虽地处边疆,却不是真的有多破败落后,泥砖造的尖顶平房鳞次栉比,小商店林立,只不过与京城不同的是,街上很少人叫卖,路人也来往匆匆,甚少交谈,所以即使有人,还是安静得突兀。
“这里的气氛很奇怪啊……”陆樽狐疑地看着清冷的大街。
谷凝香却是美目一凝,语重心长地道:“看来这里许多人生了病是真的,我曾经到过感染瘟疫的地方,看起来就跟这里一样,人心惶惶,怕自己被病人传染,所以路上的人都对彼此敬而远之。就是不知道令他们害怕的病,究竟是不是如卷宗上所说的失魂症了。”
众人之间的气氛越发凝滞,不管这里盛行的是什么病,如果真会传染,他们几个外来人肯定首当其冲。
所以要离开?可是这景含隘看起来的确有古怪,说不定真是对付平南王的突破口,就这么离开如何甘心?
还拿不出一个主意,突然从街尾冲过来一个人,边跑还边大吼大叫着。
那人跑得近了,突然跌了一跤,接着就爬不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全身伤痕累累,面目扭曲,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他口中毫无章法地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鬼啊,有鬼啊!”
谷凝香定定地看着那男子半晌,想走过去,手臂却被陆樽拉住。
“你放心,他这种情况绝对不是什么会传染的重症。”谷凝香以为他担心,认真地解释。
“我不是要阻止你,而是你不觉得,这种事应该由男人走在前面吗?你们女人跟在后面就好。”他勾起唇角不正经地笑了笑,径自朝那呈疯癫状的中年男子走过去。
谷凝香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兴起一股笑意。
他……就连想保护她,都能把话说得那么混账吗?
到了那男人身前,陆樽确信他没有余力攻击别人,才让谷凝香微微靠近,而以陆樽站的位置来看,若是那人暴起,倒是能够第一时间压制他。
谷凝香对着那人看了半晌,也不嫌脏,伸手过去翻开了他的眼睑看了看,试着重按他几个穴道,接着试图和他说话。
但此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口中依旧喃喃自语着,“有鬼,有鬼啊……鬼要吃我了,鬼每天吃一点,每天吃一点,我迟早会被鬼吃光的……”
她终于收回了手,拿出手巾擦拭,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这不是失魂症,记得我上次说的奔豚症吗?他的情况与奔豚症相当类似。”
“上回?你可是比他漂亮多了,何苦拿他来比……”陆樽不由嘀咕着,让谷凝香的俏脸都热了起来。
她地白了他一眼后,才继续道:“奔豚症病者先觉月复部有剧痛,继而感到胃内有气体上冲,而痛处随之转移在喉部、胃部、或月复部。此症多是由于恐惧或惶恐不安造成,因为剧痛,病患易整天觉得自己快死去。
“而此人更是极端,长期处于恐惧之中,肝气郁结,劳倦伤脾,化邪内扰,损及心神,则神失所主,神离其位,只要一点小剌激,他便容易陷入幻觉,成了情志所伤的癔症。这并不是什么会传染的病症,不用担心。”
她的话才说完,这景含隘的百姓就像来反证她的话似的,一名大婶急匆匆地冲了过来,看到陆樽等人围着那中年男子,不由大叫着让他们退开。
“走开!走开,别碰他,小心被传染了疯病!”大婶的话语虽是好意,但怎么听怎么不友善。
谷凝香试着让她冷静,“这位大婶,这人不是疯了,而是癔症的一种,不会传染的。”
“明明就会啊!”大婶紧张地看着那中年男子,想扶他起来却又不敢。“咱们景含隘光是今年就出了十几个得疯病的,如果不是传染,怎么大家都得一样的病?”
大婶的话让谷凝香的脸色微微变了,看向众人的神情也变得十分凝重。
“如果许多人都得了一样的癔症,只怕他们是全都遭遇了同样令他们极度恐惧的事情,每个人的忍受度不同,才会前后发病。若真如此,那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了……”
陆樽等人协助将那中年男子带回他家中,他们见义勇为,不怕被传染的义行,立刻被景含隘当地的乡官知道了。
由于最近的外来人不多,他们一行人虽分头行事,但还是被猜出了是同一伙人,再加上还有一名显然医术精湛的大夫在场,所以乡官主动邀请他们至景含隘的会所中落脚,还特地宴请他们。
在宴席中,陆樽及谷凝香特地打探了这里病人的情况,果然听到那乡官愁眉苦脸地说,情况发生了约有半年,前些月每几天都有一个人会疯掉,一直到他们上个月请来法师做法,情况才好一些,但是疯掉的人没法痊愈,所以人心惶惶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们还在乡官这里得到了一个关键的讯息,就是这些得了疯症者的症状,除了胡言乱语、神志不清、日渐消瘦之外,就是对外界强烈的畏惧,每个人都说撞鬼了,但没有人说得出鬼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人半夜会梦游,跑出家门,接着人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白天才会默默的自己回家。
久而久之,家人们也不再找了,反正横竖会自己回来,反倒是让整个镇上的人晚上都不敢出门,万一出门撞见一个,自个也染上疯病,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景含隘多少有些有识之士去推敲这整件事,怀疑景含隘外那阴气森森的瘴气树林里说不定有什么在作祟,不过没有人敢深入去查,毕竟这片树林无边无际,毒瘴弥漫,要查出一个可能是莫须有的存在,难度太高也不切实际。
在乡官的安排下看过几名病人后,谷凝香肯定地下了结论,“景含隘的癔症是集体发作,且症状全都相同,代表他们全都有一样的遭遇,非常有可能是受到类似祝由术引导所致。”
真的不是谷凝香要污名化巫医,而是医仙谷与巫医对抗多年,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
“而且这件事背后似乎藏着阴谋,才会让所有人都无法继续追查这件事。他们梦游时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或许是我们出手调查最大的切入点。”
众人觉得她言之有理,于是趁着夜黑风高时,他们偷偷地跟着其中一名梦游的人行动了。
由于景含隘的人大多猜测这次疯症的起因与山谷外充满瘴气的浓密树林月兑不了关系,却又解释不出为什么那些得了疯症的人没有中毒,为了预防万一,谷凝香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解毒丹、清神药以备不时之需。
那名有疯症的病人在大街上闲晃了约莫三刻钟,接着不自然地转身,居然真的朝景含隘外行去,身影渐渐没入了树林之中。
“追上去。”陆樽毫不迟疑地吞下了一枚谷凝香给他的解毒丹,接着拉着她就要入树林,却被她狠狠拉住,一回头就看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迟疑地望着黑幽幽的树林。
“等……等等等我一下子……我喘口气,不然心跳太快,走不动……”陆樽愣了一下,差点笑出来,“你害怕?”
“我不、不是怕……”她吞了口口水,眼神却泄露了她的恐惧。“只是那树林黑漆漆的,你不觉得黑黑、黑黑的很有风险吗?我们要做好准备才行……”
“黑黑黑黑的,我只觉得很有趣。”他突然恶趣味地在她耳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些有癔症的病人是真的撞鬼了?我们这一去,说不定能看到青面獠牙的饿鬼、脸色惨白的吊死鬼、浑身湿透的水鬼……”
谷凝香倒抽了一口气,用力地搂住了他的手臂,双眼睁得大大地直盯着他。
“姑娘,你这种胆色还想一个人云游天下?”他着实哭笑不得,一脸兴味地打趣她。
“真再不追上去,就追不上那人啰……”
谷凝香实在很想克服心里的害怕,但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行走,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可是他说的有道理,她只好又连续吸好几口气,鼓足勇气,“我快好了,我快好了,再给我一下子……”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良突然低低地在她背后大叫了一声,“啊!”
谷凝香吓了一大跳,揪着陆樽直往前冲,果然很快就进了树林。
余下的小毛子等人不由用着诡异的目光打量苏良。
“女人就是麻烦。”只见这马脸先生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裳,也快步了上去。
众人终于进了树林,也算是没有功亏一篑,还隐约看得到那个病人的背影。
跟了一小段路之后,他们发现那病人似乎有着明确目标,朝着一个方向失魂落魄而去,不管撞到树或是被草绊倒,站起来后都还能认清楚方向。
“香妹妹,你看那树干,像不像一张脸啊?”陆樽突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谷凝香吓得紧紧抱住他,看都不敢看向那个方向。
陆樽无声地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的享受美人入怀。
他身边的苏良及侍卫们都忍不住给了他一记不认同的眼神,就连小毛子都难得用着奇怪的眼神打量陆樽及谷凝香,说不出一句什么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奉承话。
又走了半个时辰,此时已经深入树林之中,瘴气也越来越浓,陆樽突然说道:“咦?这么多影子……”
谷凝香这回整个人跳上他的身体,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脚也盘在他的大腿上,什么形象都顾不得了。若不是本能记得不能出太大声响,她一定会疯狂尖叫起来。
于是苏良及侍卫们更是鄙视了,小毛子也整张脸都歪了。
陆樽看在眼中,在心中大喊自己的无辜,居然没来由的被鄙视,只得无奈地说道:“我是说真的,你们往林子里仔细看,是不是不只一个身影在前面?”
众人朝他说的地方看去,果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身影,而且可以确定那不是什么魑魅魍魉,而是活生生的人。
“难道景含隘里有癔症的病人,全都聚集到这个地方来了?”苏良神情严肃地道。
这是十分有可能的猜测,陆樽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觉得自己被骗、一脸嗔意的谷凝香,一行人继续低调地跟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