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四海升平,三日一朝,十日一沐,不朝的日子臣子们可以选择在衙门处理公务,或就在自家里办公,因此臣子们若是喜欢,其实有很多时间可以待在家中。
可宋知剑却时常待在皇宫,偶尔甚至就宿在宫中,当然皇帝信赖他,交办的事情多是原因之一,但他带回家做也无所谓,问题就在勇国公府的风气,那是个英勇彪悍,院子里景致也是充满武将之家的院落,而非南方庭园的秀雅精致。
最重要的是,府里下人用的多是武夫,要他们磨墨简直比磨刀还难,洗笔都能像洗箭。但宋知剑一来不想用婢女,免得让对方有成为通房的遐想,另一方面他的心月复慎悟有太多他交办的事要做,无法一直守在身边,所以宋知剑宁可待在宫里,那些在宫里衙当差的小太监可比家里的下人要好用多了。
然而当宋知剑发现甄妍的好处之后,事情就有了变化。
甄妍琴棋书画皆通,又心思剔透,品味高超。先不说她将自己居住的院落做了一些改动,巨石上摆了春草,看来倒像假山,少了苍劲多了灵巧,混土小径被她铺上白石,绕成别致的曲径,雨日走在上头又不沾土。
又比如那些看来硬邦邦的铁树植栽被她换成了槐树,不仅女敕叶可以做成可口的凉菜,如今盛夏正是槐花盛放的时节,白色花丛由树梢垂落,犹如一串精致的风铃,也像姑娘们戴着的白玉步摇,妸娜多姿,风一吹来暗香飘动,满院飘香。
而院内种植的一些松柏也让她移植到了外头,原本的位置就改种一些香花,夏季牡丹芍药盛开,万紫千红,等到秋季,估计换成那些芙蓉木槿杭菊怒放争妍,四李都有花可赏,巧思十足。
因此当宋知剑看到她的院子如此精美,观之锦绣、意蕴缠绵,倒是很愿意往这里来了。偶尔他会在她的书房办公,她便替他磨墨,遇到他思路受阻,她还能提供一两句意见让他参详,一副夫唱妇随的光景。
没那么忙的时候,宋知剑也愿意在她院子里读读书,她则在一旁薰香抚琴,琴声幽远,陶情适性,令人心平气和。
就他的想法,绿衣捧砚,红袖添香,这府里因为一个甄妍,变得舒适风雅了许多,也更符合他心意,能用他干么不用?
过去他不见甄妍倒也不是讨厌她,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两人几个月前还是不认识的,骤然成了夫妻关系,还是在那种尴尬的情况,宋知剑不想她太过拘谨,就尽量少与她接触。
不过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甄妍竟也在勇国公府这样特殊的地方用自己的能力得到大家的尊重,倒是令他意想不到,不用他特别关注,她的消息就会由各个管道传入他耳中,令他对她越发好奇,她那怡然自得的生活态度相当令他激赏。
宋知剑竟隐隐浮现一个想法,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来破坏她的宁静恬淡。
可能是因为已经成了他的妾,她在他面前并没有显露多太拘束,所以他也不再刻意避着她,想不到之后相处起来,除了偶尔她看他看得呆了,被发现时会露出一点羞怯,其余大多时候她的态度都是落落大方,行止得宜,挑不出一丝错处,看着她只觉得处处皆美,令人心旷神怡。宋知剑知道放太多心神在一个女人身上有违他一向的行事作风,不过时日一久,这个疙瘩他也越发不在意了,有美相伴的日子过得益发舒心,除了偶尔还是会有不识相的人冒出来打扰他的宁静。
就在这一日,宋知剑忙里偷闲,边用着甄妍做的豌豆黄,边喝着近日刚送到的顾渚紫笋贡茶,手里捧着书,耳中听着她悠远的琴声,只觉真是人生至高的享受,但是她一曲琴音才开始没多久,就被进入院子通报的慎悟打断。
“三爷,夫人那里派人求见。”慎悟脸上有些无奈。“来的是芽儿姑姑,奴才无法拒绝。”
芽儿是徐氏跟前的大丫鬟,虽说是丫鬟也有些年纪了,出嫁后仍坚持跟在徐氏身边成为她最信任的下人,所以她亲自出马,必是有重要之事,慎悟也不敢拦着。
宋知剑微微颔首,慎悟便去领了人进来,芽儿的神情倒不严肃,可见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芽儿先朝宋知剑见了礼,才缓缓说道,“三爷,夫人让奴婢来,是想向甄姨娘讨些甜点,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做?还有昨日甄姨娘送到夫人那里的蜜饯很是不错,夫人也想多要点。”
“就为了这点事?”这点小事却派了大丫鬟来?宋知剑平静地问。
“是啊。”芽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三爷也知道,甄姨娘做的点心竞争者众,万一来的人不够伶俐,只怕出了您这院子,点心就被劫走了……”
宋知剑无语,淡淡地看了甄妍一眼。
甄妍一听芽儿来意,绽出一个春花般的笑,“妾身早知夫人喜欢甜点,已经做好在厨房放凉了,今日做的是蜜豆酥饼,芽儿姑姑可以径自去取。至于蜜钱,等会儿我让春草送去。”
芽儿一喜,“那敢情好,我得快点去取,免得被人捷足先登了。”说完,她匆匆向宋知剑告退,迅速地转身离开了。
待芽儿一走,甄妍朝宋知剑微微点头致意,抬起手又要抚琴,宋知剑却在这时候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一一
“今日你做了蜜豆酥饼,怎地我这里没有?”
甄妍笑答,“上回夫君的食盒里,单单留下了红豆凉糕,我猜想夫君不喜欢红豆,所以蜜豆酥饼便没有做夫君的份。”
宋知剑微微抿唇,他是留下了红豆凉糕,但也只留了两个,那是想让慎悟也尝尝她的手艺,想不到造成了她的误解。
“其实……”宋知剑若无其事地道,“……红豆我也不排斥。”
甄妍轻啊了一声,面露歉意。“妾身明白了,只是这次妾身的确没有做大人的份,下回一定补上。”
下回……宋知剑的表情微微一沉。
然而此时才送走芽儿的慎悟又回头进了院子,这回他苦笑道,“三爷,勇伯求见。”
勇伯是以前宋振邦征战沙场时就在他身边服侍的小兵,之后一路服侍了数十年,待宋振邦将兵权交给自己大儿子宋知枪,自己闲居京城时,勇伯也跟进京城国公府服侍,虽说是个下人,那分量可不容小觑。
这等人物,宋知剑自然不可能不见,于是慎悟又带了勇伯进来。
勇伯年约四十许,近年养得容光焕发,大月复便便,笑起来如弥勒佛那般和善,但他今日的表情看起来倒有些和善过头了……
“今日奴才是来找甄姨娘的,恰好三爷也在,否则还见不着。”虽说勇伯身分不同,但男性总不好随便见府内女眷,他觉得自己实在幸运,笑得益发开朗。“后日国子监潘祭酒寿辰,文人的礼本就难送,国公爷头疼了很久,近来听闻潘祭酒最爱书圣墨,所以想向甄姨娘求一件书圣摹本墨宝,至于哪一篇适合,国公爷对此道也不擅长,由姨娘决定即可。”
书圣墨宝虽是仿品,但从勇国公手上送出那就不一样,何况真品大多收藏在皇宫之中,总不能和皇帝去抢,能有一幅仿得极为真实的仿品,那也足以让名家珍藏了。
甄姨正想应下,一旁的宋知剑却阴阳怪气地问道,“父亲想要墨宝,为何不找我要?”
怎么?一家子武将,还忘了有他这个文人代表存在了?
勇伯理直气壮地回答,“三爷一手好字人尽皆知,可是你写的不像书圣啊!”
宋知剑再次哑然,甄妍虽觉得好笑,却也顺势接下话,不让宋知剑失了面子。“请勇伯转达国公爷,妾身今晚便写好,明早让人送到国公爷房里。”
“那先谢过甄姨娘了。”本以为没事了,但勇伯突又来了一句,“国公爷顺便想问,今日可有甜点?”
甄妍的笑容更灿烂了。“有的,是蜜豆酥饼,已经做好在灶房里放凉,勇伯可顺道去取。”
于是勇伯也心满意足走了。
人才一走,脚步声都还没传远,宋知剑就开口了,话声有些冷。
“我以为你不久前才说,要做给我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不是今晚拿给我吗?”他暗示着她,你哪还有时间替国公临墓什么鬼书圣墨宝?
闻言,甄妍却是掩唇一笑。“大人,那是里衣啊!而且是照你送来的尺寸做的,大小不会有问题,送给你之后,应该就没妾身的事了。”
也就是说,除非他试时愿意让她看光光,否则她晚上留在他身边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还不如回去写墨宝
于是宋知剑眼中又蒙上了一层阴霾,连他都不明白这种心情的转变是为什么。
勇伯也走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午后的惬意时光了,才这么想着,慎悟再一次进门,脸上已是完完全全的哭笑不得。
“这次又是谁?”宋知剑冷着脸问。
“是公主府的钱嬷嬷……”一个个都是挡不住的,慎悟不由打内心钦佩起这群勇国公府大刺刺的大爷和大娘,也是学得越来越精了啊!
钱嬷嬷是南平公主的教养嬷嬷,从小跟着她,直到她成亲出宫亦是一路相伴,慎悟自是不敢得罪。
因此钱嬷嬷也通行无阻地进了院里,行了该行的礼后,同样也是立刻将宋知剑抛在了脑后,转向甄妍,“上回甄姨娘送了公主一条绣帕,那绣功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公主想向姨娘讨些绣品,下回带进宫里让皇后赏玩。”
横竖是些钱囊、帕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只是要讨皇后欢心,式样再注意点就好,贵不贵重倒是其次。甄妍笑着应下,并没多大勉强。
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要说些什么,这次宋知剑却难得的抢了话头,声音淡漠,语气却有些冲地道,“甜点在灶上,蜜豆酥饼,自已去拿。”
镃嬷嬷挑起了眉,面露讶异。“三爷怎么知道老奴要说什么?”
他没好气地望着她。“你是今天第三个问的。”
第三个?钱嬷嬷一听,差点没跳起来。“那老奴得快去拿了,否则不被人抢光!”
她赶忙福了福身,飞也似地转身离去,那身手真看不出已经是有岁数的人了,令人发噱。
“看来你越出众,在这府里就越无法安生啊。”宋知剑看着钱嬷嬷的背影,语重心长地对甄妍说道。
“是大家瞧得起妾身。”甄妍谦让了一句。
“可你是我宋知剑的妾室,忙活的倒都是别人的事……”他若有所思转头直视着她,没发现自己口气中微微的酸意。
这话让甄妍的心头有些异样,她当然不敢想他会有多重视她,只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打扰,任谁都要发火啊!不由带着内疚回道,“是妾身疏忽了!下同妾身会回绝的……”
“你回绝不了。”宋知剑明白府里的人没有恶意,也是真心欣赏甄妍的才华,才会有诸多请求,但他们定然也有甄妍不敢拒绝要求的小心思在,看看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
“要让你的心思只在我一个人身上,似乎只有我亲自出马了……”他低语思忖,不禁想起了前两天皇帝交代的那件事。
他那沉沉的醇厚嗓音却是勾动了甄妍心中绷细的那根弦,令她心湖颤动不已。
这个男人,难道不知道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她有诸多遐想吗?他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甄妍有些气自己的窝囊,却又不受控制地想入非非,面上发热。
宋知剑目光扫过,倒是察觉了她的窘态,那模样与以往的娇美温柔不同,有种生动的俏皮,他不知怎么的手有点痒,不受控制的抬起,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
不错,跟想象中一般柔滑细致,而且充满弹性,倒是有些让人爱不释手了。他凝目看她,表情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她却倏地倒抽口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瞅着他。
“你……”她面红耳热,欲言又止。
宋知剑没有为自己的轻薄解释什么,何况名义上他是她的夫,又何需解释?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应了那么多事,也需要时间完成。”微微敛目,他由院子里的石椅起身,就要离开。
甄妍见他不打算替刚才的行为说些什么,有意留人,但就算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只能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头小鹿乱撞,不知所措。
突然间,原以为正准备离开的宋知剑一个回头,再次伸出手,在她惊愕的神情中又捏了她水女敕的脸蛋儿一把。
这次她整个人都僵硬了,樱桃小口还怔怔地微开着,带着傻气。
宋知剑转身轻笑而去。
不知怎么地,那笑声令她有些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