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凉亭内的执述太子沉默了一瞬,“太后一向心疼你,若你想月兑离镇北侯府,也并非难事。”
“自古宗族血脉之亲,极难分割,除非破门出族,自立女户,成为这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孤雁,否则就算出嫁了,我也依然是西门家的女儿。”西门紫华苦笑,甜软的嗓音有着掩不住的怅惘,“若非拿捏住了这点,我阿爹阿娘乃至于我……又何至于此?”
执述太子凝视着她,目光有隐约怜悯。
紫华幼时常常入宫,生得玉雪可爱得像只粉团子,他少年之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的玉女圭女圭也有几分疼爱,看着她就像自己多了个小妹妹一般。
当时的紫华是威名赫赫镇北侯世子的掌心宝,无论在京中权贵或镇北侯府内都是众人眼中光华璀璨的金枝玉叶。
可惜前镇北侯世子战死后,紫华的身分也一夕蒙尘……
若非她自己争气,琴棋书画才名远播,又有前世子的英名坐镇,宫中也多所眷顾,镇北侯府终究不敢亏待、打压于她。
只是此消彼涨之下,就连西门雅兰这样的货色都敢出来做妖,甚至心机都祸害到了香芹身上……
思及此,执述太子英俊严肃脸庞更加森冷了三分。
“前镇北侯世子以身殉国,不惜死战守住北疆国土也寸步不让,实乃我大晋一大功臣英雄,当年哀荣不该漏失了你这位亲生爱女。”他忽然开口道,“孤会请陛下降旨,特封你为惠和县主,享左县一千食邑,好叫你有安身立足之境。”
西门紫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泪光粼粼,“太、太子哥哥,这……这紫华怎么受得起……”
“你父拼搏留下的功勋,不该总便宜了旁人。”他正色道。
况且日后有紫华惠和县主身分的压制,镇北侯府内那些个不长眼的,就不敢再跋扈地任意去招惹他们不该招惹的人。
——比如香芹。
西门紫华热泪夺眶而出,娇小身子情不自禁地扑进了他怀里,“呜呜呜……太子哥哥,谢谢您……”
执述太子高大身躯有一刹紧绷,几息后,他这才有些僵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
香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脑中有些空白……
好半晌后,她默默转过身去,小心仔细地蹑足悄悄离去。
一如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始终匿踪在暗处的隐卫见着这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纠结。
不妙!
是不是该赶紧跟主子回报,主子他刚刚不小心“翻车”了吗?
可……主子的钧旨是让他们护袁洗马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旁的男子骚扰进犯到她,除此之外无须多做动作。
那,就当没看见?
隐卫模模鼻子,咻地又消失在竹林之巅,继续跟上香芹。
原来不管是公的母的,男的还是女的,都不是我的……
香芹往反方向走出了老远,在一处浑然天成的小瀑布下方大石头上抱膝蹲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托着脸颊,又下意识模模莫名闷窒的心口处,揉了揉。
……不过,像刚刚那样的才对嘛!
尊贵霸气的太子殿下和落魄却傲骨铮铮的高门贵女,这完全是古代言情小说里最受欢迎的官配组合之一。
如果她是个言小作者,光是一看方才那个桥段,瞬间就能衍生出十万字缠绵悱恻斗智斗勇可歌可泣的爱情小说了好吗?
“袁香芹,记住,你只是个NPC,推进剧情的路人NPC啊!”她喃喃自语,反覆叮咛,“其他的都别想。”
女主角才值得获取男主角的怜惜与照顾,而她最常得到的是罚站……所以她不是NPC是什么?
香芹再度粗鲁地搓了搓脸蛋,揉去眼角不该出现的热意,正想重新打起精神时,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
“袁大人,您也看见了吧?”一身淡黄色宫装的西门雅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看见什么?”香芹警觉,立时竖起戒备。
西门雅兰嗓音温柔,“太子殿下和我家大姊姊才是一对儿。”
香芹面无表情,“喔。”
她的反应教西门雅兰像是一拳打空了,脸色微微一变,“袁大人——”
“西门二小姐从上次在侯府内就处处针对本官,今天又尾随在本官后头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言论,到底意欲何为?”她冷静反问。
西门雅兰咬了咬下唇,终露一丝不甘心,“我知道太子殿下对袁大人是特别的,但又碍于……所以,我想跟您谈一笔买卖。”
“本官听不懂二小姐在暗示什么,也没有兴趣跟你做任何买卖。”她挑眉,“平日本官没有官威,看着好相处,可不代表本官就得受二小姐的驱使或要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香芹是粗线条不是没脑子,党争宫斗虽不擅长,但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这位西门二小姐前几次的绿茶行径已经吃人够够了,现在还要来谈什么买卖合作,她这是想屁吃呢!
“事到如今,袁大人还以为不想入局就能安然抽身吗?”西门雅兰褪去了往常的娇柔伪善绿茶嘴脸,目光异常的犀利。
“入什么局?”她皱眉,“我和你们追求的不一样,别把自己的观点硬套在别人身上。”
跟老娘搞精神控制和情绪勒索那一套没用!
“袁大人这般倔强,彷佛自己还可以置身事外似的。”西门雅兰冷哼。
“说话干脆点,你到底想讲什么?”
西门雅兰脸色阴了下来,“袁大人,您当知眼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宫,已然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和朝堂势力都想攀上太子殿下,而您不过是好运一时得了殿下青眼,可殿下终究是要娶妃的,届时袁大人该如何自处?又将何去何从?”
香芹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嗤笑了一声,并不上当,“殿下成亲是东宫大喜事,所有东宫属官本就巴望着殿下能早日迎娶太子妃,本官有什么好不能自处的?”
西门雅兰也不示弱,“袁大人到现在还要跟雅兰打迷糊,难不成是当真误以为,殿下必定会宠爱您胜过自己的结发妻?”
香芹脸一沉。
西门雅兰眼中有嘲讽,“殿下的女人能为殿下生儿育女,即便不得宠,将来也能母凭子贵,可袁大人您又有什么可做倚仗?”
她越听越不爽,如果不是怕惹来镇北侯府的怒火,给东宫和太子殿下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真想从西门雅兰头上狠狠巴下去!
“——所以你指的买卖,就是要我助你当上这个太子妃,然后换来你日后对我和太子殿下的『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吗?”香芹强忍怒气,冷笑拆穿她的装神弄鬼。
西门雅兰似笑非笑,“除了与我合作外,难道袁大人您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怎么没有别的路走了?本官堂堂东宫洗马,品秩虽然比不上侯府贵重,好歹也是朝廷一员,是正式编制内的文官,可西门二小姐你呢?”她也戳了回去,“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倒贴的,可你想要,那也要看太子殿下要不要!”
来呀!来互相伤害啊!
西门雅兰脸色变了,本想扬手重重掌掴于她,可还是忍住了,最后怒极一笑——
“袁大人好刁的嘴,可您别忘了,我家那位大姊姊可是抽了凰签的,又和殿下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殿下因为我大伯的战死殉国,定会格外怜爱心疼我大姊姊……我大姊姊那样的高洁无尘的性子,将来定然是容不下您的。”
香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握成拳,气到隐隐发抖。
——我管你阿嬷咧十八岁!
别把人看扁了,谁稀罕跟你们在那边演“后宫甄嬛传”?!
“况且,东宫除却太子妃之外,太子之妾另设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西门雅兰慢悠悠地,恶毒地道,“袁大人您虽是前朝官员,可这后宫女子的手段和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也不遑多让……没有人居间护着,遮掩着,您又能指望殿下爱重您多久?”
香芹呼吸急促,越发拳头硬了。
她想起了如今清静的东宫,又联想到陛下的后宫佳丽三千人……
一窝子女人天天围着一个男人打转,为了获得这个男人的宠信和权势利禄,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博取其欢心,就是互相斗得你死我活……从抓头发干架,到争宠、陷害、下毒祸延子嗣……
恶心……真是太恶心了!
香芹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冷颤。
至此,她除了被蔑视的愤怒外,那被压在理智最底下似有若无的幽微心愫及对执述太子的偶像滤镜,也刹那间乒哩乓啷地崩碎了一地……
别说她现在是个“男的”,就算堂堂正正地恢复了女儿身,也不想因为一时的心动把自己搞进这个天下第一大坑里!
“所以我说袁大人,您聪明的话就——”
“二小姐!”她粗暴地打断了西门雅兰的唧唧歪歪,强忍给她一拳的冲动,面上表情却更加冷淡疏离漠然,“你可闭嘴吧!”
“你!”
“本官是个男人,没有分桃断袖的癖好,太子殿下再尊贵俊美高高在上,对于本官而言就只是要效忠的主子,是下臣们的尊上,仅此而已,二小姐你别以己度人,招人笑话。”
“袁香芹你——”西门雅兰恨恨地怒指着她。
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西门雅兰的手,“我最讨厌别人指着我的鼻子,下次再这样,你的手指头我见一次断一次!”
“你敢?!”西门雅兰气得浑身打颤,“你不过只是个小小洗马,若非沾着东宫的威势——”
“我沾不沾东宫的威势都好过你这个满脑子只有宫斗宅斗没有自我的可怜虫!”她冲口而出。
西门雅兰气坏了,“谁是可怜虫?你才是——”
“这世界那么大,人生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你就不能去做点更有的事吗?你的个人自我价值就只有这样吗?别说太子妃了,就算让你当上了女皇又如何?斗到无人之巅你就快乐满足了吗?”她气势汹汹,“西门雅兰,你先学会好好做个人吧!”
“我……”西门雅兰一时被她的气势压住,瞠目结舌。
“当真野心那么大,你要不要干脆去征服宇宙好了!”
“你、你都在胡诌些什么?你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我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你咬我啊!妈的,夏虫不语冰,我们三观不合,我说服不了你,你也别想把我扯进你们那一摊烂泥潭里打滚。”香芹胸口剧烈起伏,心跳依然狂跳如擂鼓,却是已经不想再浪费唇舌了,“——告辞!”
西门雅兰瞪着她豪情万丈地拂袖而去,半晌后不由骇然而笑。
“……这人是疯魔了不成?”
——而这番冲突和对话,在一盏茶辰光后就被报到了执述太子跟前。
听了隐卫支支吾吾的叙述,执述太子好半天迟迟回不过神来。
“……她说,孤是一摊烂泥潭?”他瘖哑低问。
隐卫瑟缩了一下,“主子,袁大人那应该是怒急之下口不择言……”
不过主子更该追究的,不是那嚣张自大又蓄意挑衅的西门二小姐吗?
若非因为她的缘故,向来和和气气可可爱爱的袁大人也不会被惹恼之后,这般出言不逊。
而且仔细想想,袁大人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论还真的令人有种莫名热血沸腾之感呢!
“连见了孤和紫华孤男寡女在一处说话,竟也毫无醋意,可见得她心中确实没有孤。”执述太子神情冷峭中透着一丝隐痛。
“主子……”
在罕见的脆弱一闪而逝过后,身为皇族睥睨天下的金贵傲气也自骨子里迸发而出,他大掌紧攥,心越发冷了三分,漠然道——
“既然上次在镇北侯府花宴上,她因孤的缘故受连累了,孤是赏罚分明之人——长年!”
躲在角落的长年见情势不好,战战兢兢地上前,“殿下……”
“从孤的私库中取三百两黄金,另外在京师北城周围添置一处三进的宅子,”他凤眸清冷,面无表情,“就当孤补偿袁洗马前番受惊。”
北城?
长年呐呐,“殿下,这北城离皇宫颇远,袁洗马无论上朝或到东宫当差都……”
“她这个洗马官职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不清楚?”执述太子淡淡睨来,“进东宫本就非她所愿,孤也不想再勉强。”
他堂堂一国太子,何必百般为难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弱女子?又何须将皇家男儿的尊严置于她足下践踏?
他姜执述,几时卑微可悲到这样的地步了?
“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办。”长年一震,心下暗暗叫苦。
糟了糟了,袁洗马执迷不悟倔强至斯,这下可造作出祸来了,惹得殿下心灰意冷,怕是就此要与她断绝干系……
唉,若非袁洗马失忆,又几次三番在失忆后疏离、刺伤殿下的心,向来重情重义的殿下也不至于——罢了罢了,也只能说她无福吧!
否则便凭着殿下对她的心意,日后待太子妃正式入东宫后,袁大人便是仅次于太子妃尊位下的良娣……将来的将来,那最少也能得个皇贵妃的无上尊荣宠爱。
长年连忙下去吩咐了,独留倒楣的隐卫心下惴惴地单膝跪在原地,无所适从。
“主子,那属下等还要继续……”
执述太子高大挺拔身躯伫立窗前,不知怎地,那巍峨高贵的身影却看着有一抹说不出的怅然孤独……
“她往常不是总觉得孤管束太严吗?”他眸光低垂,似是隐隐意兴阑珊,“你们便都撤回吧,还她一个自在。”
“是。”
就在隐卫又退下的当儿,忽听前头的太子殿下又迟疑地开口唤住——
“慢!”
“主子?”隐卫抬头。
执述太子沉默了良久,才道:“北城巡城司那里命人打声招呼,她即便官身不在,恢复本来面目,终究也曾经是我东宫的人……莫叫宵小欺了去。”
隐卫一愣。
“东宫丢不起这个人。”执述太子嘴硬地道。
“属下明白。”隐卫忙应下,却也打算回头好好敲打一下东宫暗处的各方密探,在执行任务之余也别忘了多关照关照这位袁大……袁姑娘。
只怕在主子心中,这袁姑娘还是独一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