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梦想很美好,现实总是很伤人。
夏羽柔一如往常,一大早来到厨房,先做了个鸡蛋炒香椿芽,熬了个汤,对这阵子发生的事,心里还是愤愤啊。
不就是想替他牵红线,顺便让大家别再想把她跟他凑成对,又没砍了他或杀了他,怎么到现在还在生气,脾气这么大?
打从庙会隔天开始,他来食堂吃早饭,只要她是招待的,不吃;分量多给的,不吃,唉,好不容易好一点的关系又退回原点。
她也不是没反省过自己那天的言行,明白问题出在汤绍玄不喜欢骆玉玫,自己却还一副为他好的样子不停罗唆,压根不管他的想法。
可是她已经表现出歉意了,也表示过不会再多干涉他的私事,他还是这样冷漠,她又怎么能不烦不闷?
她泄愤般的用力拍打手下的面团,揉成一团拿起摔打,揉成一团再摔打,啪啪啪的,一次又一次,愈摔愈暴力。
夏羽晨跟叶嬷嬷互看一眼,摇摇头,均叹息一声。
那天的安排也不知哪里出了错?她跟汤绍玄之间没有更好,反而更坏!但不管怎么问她,她啥也不说。
吴奕也私下跟汤绍玄打探消息,但汤绍玄一样沉默,逼得他回头又问了夏羽柔几回,但一样没得到答案。
吴奕忧心忡忡,“阿柔,你动作要快点,那几个狗皮膏药追汤兄弟追得可紧了,甩都甩不掉,两三天就去采石场送鸡汤吃食,我都替你担心了。”
“我已经够努力了呀。”她说得可怜兮兮,虽然目的不同,但她真的想哭。
汤绍玄虽然仍来食堂用膳,但他的神情一日比一日冷,就算她姿态愈摆愈低,笑得更灿烂,两边嘴角都拉到顶,嘴都酸了,但汤某人还是面瘫,爱理不理,让不让人活啊?
食堂里的客人也都看到她像小媳妇对汤绍玄百般的讨好,奈何就是热脸贴冷,因此对汤绍玄的不解风情表示无法理解,但对她这么勇敢追爱的小娘子,不忘私下给她拍拍手,以示鼓励。
熟客们都告诉她,女追男隔层纱,绝不适用在汤绍玄身上,要追他可能是隔个千山万水,不过大家还是看好她,说她韧性强,容貌好,虽是二嫁之身,但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是个实在的好女人,他们也相信汤绍玄是个有眼光的人。
虽然他们鼓励的方向不对,可还是让备感挫折的她又有了勇气战斗。
但一日过一日,两人之间还是不见半点温情,于是几个熟客又嘀嘀咕咕的商讨了下,就推出两人当代表,探探军情。
一号代表吴奕咬了口刚出炉的烧饼,凑过来靠窗座位,对着汤绍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阿柔得罪汤兄弟了?”
他沉默。
二号代表沈铭与吴奕交换一下目光,沈铭向吴奕使个眼色,要他继续。
吴奕看了看桌上几道精致小菜发现都没动,吞了口口水又说:“汤兄弟啊,阿柔这娃儿很特别,除去投亲那几年跟……咳,成亲没接触外,她从小长到七岁,都在我们眼皮底下,调皮捣蛋不曾少,以前啊,她一旦惹夏夫子或夏夫人生气了,阿柔就像现在对你一样,讨好谄媚得让人发笑,让人气都气不上来。”
吴奕跟沈铭甚至在食堂里的其他人,都极有默契的不想提夏羽柔成亲那档子事。
汤绍玄对她的事没兴趣,正好用完餐,放下饭钱,起身就要走。
吴奕等人明里暗里都是希望他能跟夏羽柔凑成对儿,但眼下的他,对风花雪月绝无心思,再说了,夏羽柔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这些人根本是乱点鸳鸯谱。
吴奕连忙拉住他的手,苦着脸说:“汤兄弟,这娃儿是个苦命的,我跟你说……等等,唉,我放手。”
一记眼刀,他依依不舍的松开手,眼巴巴的看着他走人。
食堂里的众人相对无言,看着默默收拾桌面的夏羽柔表情凝重,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这一晚,夏羽柔很认真的挖出她埋在房间墙角的铁罐,算算银两跟铜钱,沮丧的在床上躺平,不行,她存的钱还不够弟弟上县城里的书院,她还不能死!
赶紧再想想,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讨好汤绍玄?
“天无绝人之路”是夏羽柔的座右铭。
在日思夜想后,她决定扩大讨好的范围,对吴奕、曾大山、沈铭等这些有熊心豹子胆跟汤绍玄称兄道弟的人,她也意思意思的赠送一些家常小菜,嘴甜的恳请他们帮忙破冰,多说她的好话。
此举无异是公开承认她对汤绍玄是真的有意思,但她无所谓,生命要紧,眼下先打破这层让她攻不破的千年冰墙比较重要,若真的成了,她应该也不亏?汤某人那张脸虽然冷冰冰,至少好看养眼,她这么想着。
吴奕等人于是更卯足劲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遇到汤绍玄就叨叨说着夏羽柔的过往,尽责的扮演月老。
于是,烦不胜烦又避无可避的汤绍玄知道了她的许多事,从童年开始到成长的种种。
夏羽柔并非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事实上,在青雪镇出生的她在青雪镇还小有名气,父母疼宠,活泼健康的她打小就古灵精怪,跟着邻居孩童上树掏鸟,下水模鱼,打架也是说上就上,打出兴趣后,还央求父母让她习武。
只是这样自由自在、被疼宠的岁月只停留在七岁,她父母离世的那一年。
七岁的夏羽柔与年仅一岁的夏羽晨到河汉县的亲戚家生活,寄人篱下不好过,小姑娘闹了不少事,听闻都是为了让弟弟能够吃饱穿暖,与族亲闹得鸡飞狗跳,姊弟俩就这样在和亲戚的对峙与斗法中长大。
夏父曾为她定下一门女圭女圭亲,对象是同在青雪镇上且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郑家的长子郑凯。
郑凯生下来就体弱,动不动生病,相较之下,夏羽柔却是个精力十足的调皮鬼,后来还学起武功。
郑凯的母亲孙氏看了羡慕,她也看出儿子有多羡慕,隔着一道矮墙,眼神老对着爬高爬低的夏羽柔转,不禁说:“你喜欢阿柔,娘帮你讨来当媳妇?”
郑凯喜欢,但想到自己是个药罐子,还是摇头了。
但孙氏想得很远,儿子长大后,若身子还是这般虚弱,娶媳妇儿也难,而夏羽柔是夏夫子的女儿,长相出色,年纪尚小,胡闹些也没什么,长大后也就会知书达礼起来,到时一家有女百家求,怎么轮得到她儿子?
若是两人成了亲,有一个好底子,生出来的儿女总不致太差,加上夏家殷实,家境也比自家好,能够提携自家。夏夫子曾经做官,如今虽然专心在书院教书,谁知日后会不会又去当官?
郑家夫妻合计一番后,就去跟夏父求结这门亲。
夏父原本不答应,夏羽柔也不知从哪儿听来这事,居然跟夏父说:“我愿意,郑哥哥太瘦弱,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他。”
童言童语却透露着执着,夏父也是真宠孩子,不忍心违逆女儿心意,便斟酌起来。
其实郑凯也是由夏夫子启蒙,夏父知道他有读书天分,长得是眉清目秀,家境虽不好,但郑家夫妻和善,从这些方面来说,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最后,两方写下婚书定了婚约。
自此之后,夏家就拿郑凯当半子看,夏父对他也特别指导,夏母更是三天两头的补品不断,郑凯的身子骨一天好过一天。
夏羽柔就像是郑家的小福星,郑家卖吃食的生意也愈来愈好,才一年多,就成了镇里的小富人家,郑凯也考上秀才。
但夏父辞官后日子过得清贫,再加上有些穷孩子没收束修,日子反倒过得愈来愈差,之后,夏母生长子难产,卧床不过几月就走了。
夫妻俩感情甚好,夏父悲从中来郁郁寡欢,不久也跟着走了,两个孩子托付给亲族,郑家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做罢,没想到多年后,夏家亲戚找上郑家,就为了丢出夏家姊弟这两颗烫手山芋。
郑家碍于婚约娶了,不过郑凯一中举就休了夏羽柔,原来是青岳县有个大富豪榜下捉婿,将独生女下嫁,这件事青雪镇几乎无人不知。
夏羽柔也是骄傲的,她带着弟弟回到青雪镇,因老家在她年幼丧亲时就被亲戚处理卖掉,她便将讨回的一丁点嫁妆卖了,在采石场附近买间小院,院子的前半当店铺,后半自住,在青雪镇安身立命。
汤绍玄被迫听完夏羽柔的小半生平,按理应该可以耳根清净了。
可是吴奕那些长舌公都不是正常人,他们不遗余力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补充相关细节,于是不管是在采石场、办公处甚至夏家食堂,总有人在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叨念。
“汤兄弟,我跟你说,那时候阿柔姊弟虽然不在青雪镇,但在青岳县与青雪镇来回做生意的人多,谁叫我们这里有港口呢?所以,这来来往往就有不少消息传出来,说夏家族亲多养两张嘴养得心不甘情不愿,冷血的要跟阿柔要银子。
“但阿柔是谁?她是那么聪明伶俐连大人都不能糊弄的孩子,虽然那时才七岁,却是个有主意的,父母留下的银两她都贴身藏妥,直言那是她要护着弟弟长大用的,谁跟她拿,她就揍谁,于是,外头又传了,说她心眼主意多,小小年纪刁蛮脾气大,仗着一手功夫胡乱揍人,也不念书。”
这一席话是沈铭在采石场逮到正在巡视的汤绍玄说的,汤绍玄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工人干活。
这段日子,他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对他的冷眼或沉默无感,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着夏羽柔的过往,重覆不知几次,他都能背诵了。
沈铭是直到他脚步未歇的进到办公处所,才不得不停下碎念。
而他坐在案桌前,喝了口茶,想到夏羽柔,只有无奈两字。
小娘子很会装蒜,对此好像不知情,日日见到他,笑眼眯眯,唇儿弯弯,以为他没有看到她送私房菜的对象暴增了,还不时的对他们挤眉弄眼。
片刻之后,汤绍玄的耳朵再度受虐。
“郑家那几年倒是渐入佳境,从青雪镇搬到青岳县就放大话,说郑凯以后是要中举当大官的,郑家人是恨不得所有知情的人都将夏家那桩女圭女圭亲忘了,但阿柔的大伯父拿婚书强势逼娶,郑家就想,若是传出失信的负面传闻,日后郑凯在仕途上就不好走,只能硬着头皮娶进门了,谁知道还得娶一送一。”
这次粉墨登场的是吴奕,他来办公处报告事情,报告完了,就抓紧时间说夏羽柔的往事,沈铭、曾大山可跟他通过气,说汤兄弟在知道阿柔的悲惨过往后,再见到她时,表情没那么冷,要大家再接再厉。
“我知道,她弟弟也要带走。”汤绍玄冷冷的接话,不知谁谁谁说过了。
他用力点头,“对啊,郑太太孙氏对这桩婚事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直言,听过女子带嫁妆嫁人,多带一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成亲当晚就闹事了。”
“嗯,郑家人将阿晨丢在偏院小屋,没吃没喝,没人伺候,时值寒冬,差点冻死。”汤绍玄一边看着帐本一边接话。
吴奕气愤的大喊,“就是这样没人性,双方梁子结了,怎么洞房?阿柔就是护犊子的,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弟弟十多天不说,后来还要求让弟弟去上学堂,郑家人火了,说郑家不养废人,阿晨要留下就要做粗活,阿羽就怒了,说……”
“忘恩负义,当时她爹待郑凯多好,她娘为了他的身体,补药一盅一盅的炖熬送去,当时,郑家人感恩戴德,而今,面对恩人子女却斤斤计较。”
汤绍玄像背书似的不冷不热的又接了话,再喝一口茶水,他觉得他可以替这帮自来熟的镇上友人找份兼差——说书。
“没错,阿柔不愿留在家里,找了间私塾,每天接送阿晨上下课不说,还抛头露面的去一家客栈跑堂挣钱,对郑家人说:『她的弟弟她自己养。』”
吴奕又气又恼,气得都拍桌了,“孙氏还对外嚷嚷说她这种媳妇儿,郑家要不起要休了她,哈,那时郑人渣已经中举了,本来就要休了阿柔,找那么多借口!”
“阿柔硬气,拿了一纸休书就回镇上。”汤绍玄聪明,直接截断话,不然这中间还有约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的婆媳大斗法,他不想再重覆听。
“没错,汤兄弟,我跟你说啊,咱们青雪镇说是镇,但幅员不小,面海背山人口多,就采石场附近也住了不少人家,大家对阿柔是百般心疼,但阿柔这小娘子硬是了得,对大家同情或不舍愤慨等言语,她总是笑笑而过,偶而才回应一句『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人啊,总要往前看』,您听听,多坚强。”
应该结束了,他记得哪个某某某也是说到这里,就没再来烦他了……汤绍玄朝抬着头在思考着还有什么没说的吴奕道:“故事结束,可以走了。”
吴奕想得太专心,视线又看着房顶,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汤绍玄闭眼再睁眼,随即起身往后方屏风去,里面放着尿桶,吃喝拉撒睡,这屋子日常用物备齐,有房间可以午憩,主厅办公,规划周全。
没想到,吴奕也跟着他走,这是这阵子养成的习惯,逮到机会就要跟他说话。
汤绍玄眼角微抽,压抑快憋不住的怒火,“吴大哥要如厕?”
吴奕在屏风前停下脚步,意识到什么,尴尬的道:“没有没有,汤兄弟你方便。”
但人也没走开,隔着屏风还是能说话。
吴奕刻意压低音量道:“汤兄弟,这是我家婆娘跟我说的,然后这话是阿柔亲口跟她说的,说前婆婆不待见她,又要拿捏她,洞房夜就要郑凯不去洞房,要给新媳难看,郑凯人品不怎么样,但还是个孝子,娘亲说的话都不敢违背,刚好又出了阿晨的事,两人就没洞房,而阿柔说了,事实上从那一夜后,两人都不曾同床共眠,也就是直到被休,两人都不曾圆房!”吴奕又是一声叹息感慨,“总之,这椿婚事说到底,给人人事皆非的唏嘘啊。”
汤绍玄拧眉,这倒是没听过,不过,又如何?
吴奕侧耳听声音,怎么什么也没有?不是要如厕?
他家婆娘说讲了这事儿,汤绍玄也许就心动了,他可是阿柔第一个男人了,但……怎么没半点反应?
“对了,叶嬷嬷要我跟你说,阿柔再怎么样也是个姑娘,舍下脸皮讨好你,就算你不领她的情,总也是她花心思煮出来的,你就勉为其难的配合她,吃个几口,让她有话对外解释,说你私下点的菜色终于达到你的标准,一次就好,让她有个台阶下,”
吴奕转达完叶嬷嬷要他说的话后,还是忍不住又说:“也不知阿柔为什么这么执着?看她天天热脸贴你的冷,我都想哭了。”
久久,久久,屏风后方才传出声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