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绒毛雪花渐停。
寂静微暗的森林里,只有一道浅浅喘息声,直至阳光露脸,在树林间投下一大片光与树影,还有一个隐藏在一株参天老树后方的娇小身影。
清亮林荫间,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正弯身将早先丢落雪地的银白披风拾起披上,沉默了一瞬,一双冷漠黑眸就落在那一动也不动的黑影上,淡淡的开口,“出来!”
树后方的身影明显抖动一下。
夏羽柔一双明眸带了忐忑,左手则不自觉的抓着腰带下方的单珠缀饰,他要谁出来?她将身子更贴紧树干,明眸东瞟西看,确定自己在背光处,所以……应该不是喊她!
她吞咽一口口水,偷偷以眼角余光瞄瞄不远处那名男子——
阳光亮灿灿的洒下来,有点刺眼,让她没办法看清楚他的神态,但就算看不清楚,那张堪称完美的俊颜她早早就深印在脑海。
汤绍玄,青雪镇附近武陵山上采石场的副总管,人称“汤爷”,拥有一张精雕细琢,美得眩目的容颜,绝对是镇上颜值最高的年轻男子,住的是豪华的山中别院,听说他二十多岁,父母已逝,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妻妾。说是“听说”是因从没人证实过,但无论如何,镇上对他发花痴的未婚或已婚女子都不少。
夏羽柔很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对那张魅惑人心的俊颜的确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可是她是纯粹欣赏而已。
不过,在看到刚刚那场刀光剑影的生死流血厮杀后,她应该也不敢再欣赏了。
她害怕的目光落在汤绍玄四周几具尸体,尤其是躺在他脚边的那一具,死者充血瞪大的眼中尽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她又吞咽一口口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紊乱的跳动声。
死者眼中的难以置信应该跟她一样,一对八,竟然像她拿刀剁肉似,扣住八人的脖颈“咔、咔”的掐死了,简单又粗暴。
“还不出来?”汤绍玄薄唇微抿,声音更阴凉。
夏羽柔头皮发麻,抓着腰带下方缀珠的手更紧,冷静,要冷静,这时候绝不能呆呆站出去送死。
她回到青雪镇开了两年多的早食铺,汤绍玄更是店里一年多的熟客,她自以为是对他有所了解的。
他为人冷淡低调,不喜与人来往,偏偏又长了那么一张招惹人的俊脸,还运气好的一进采石场就当上小管事,惹得不少老工头或资深小管事都看他不顺眼,找碴闹事不少。
没想到肤白俊俏的汤绍玄不仅仅是眼神杀气十足,身材看来挺拔高瘦其实很能打,才渐渐没人敢惹,也因能力强,职位三级跳,不过一年多就成了大总管之下的副总管。
除了几个莫名不怕他,还觉得他其实人很好的过度自来熟的采石场工人,认识他的也仅仅跟他点头打招呼,不敢太靠近,原因无他,他不用说话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只是她没想过他的武功这么高,不只眼神狠,而是真的狠,她还亲眼撞见他杀人了!
一想到这里,夏羽柔不由得拍额头,好奇心那么强干什么?在听见林间有打斗声时,她就该提着采好的笋闪人,还循声寻来,蠢死了!
蓦地,眼前突然一暗,她眨眨眼,不过瞬间,一道高大身影笼罩身前,她本能的出拳,男人却面色不变的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五指微拢就要掐往她的脖颈,但在看清她的面貌后,怔了一瞬,随即恢复一贯的冷漠。
夏羽柔眼眶发红的看着那只停留在眼前的骨节分明大手,再想到刚刚他与那些人对打时,一把扣住脖颈咔喳一声的狠劲,她面色如土。
虽然她也有几招拿得出手的自保功夫,但与他的实力相较肯定天差地别,所以不能出手,只能示弱。
她微微仰头,汤绍玄的披风领口缀着一圈柔软绒毛,将那张天妒人怨的俊颜衬托得更为俊美,能如此近距离欣赏他的容颜,若在往日,她肯定小心脏乱跳,此刻却只有惊恐。
但她仍逼自己露出笑容,“汤、汤爷,你知道我啊,夏家食堂的夏娘子,”见他表情未变,她又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的手被你抓得好痛,等会儿还得回店里备膳,你可是我店里的常客,咱们很熟的,是朋友,朋友啊。”
他眉目冷戾的睨视,不带情绪的反问:“我们很熟?”
她笑容微僵,“我们不是很熟,但汤爷你熟我煮的饭菜啊,是不是?哈哈。”她干笑两声,再次尝试要抽回被他紧扣的右手,但他仍不放手。
她只能用自由的左手小心翼翼的轻碰他仍停放在她眼前的大手,这手可是一连掐死八个大男人,名副其实的“凶手”,她可不想成为下一个亡魂。
她刻意挤出笑容,“汤爷的手举这么久累了吧?何不先放下,那个——汤爷这么早就来林子散步?早春还天寒地冻,我可没您这么轻松,瞧,我天刚亮就出来采笋,切片熬肉可好吃了,这离开店也只有一个时辰,我得赶回店里将食材处理了,汤爷也知道我的食肆就我一人掌厨,还有我那满十一岁的弟弟跑堂,哦,对,雇了邻居叶嬷嬷帮忙招呼客……”
“你看见了。”汤绍玄眸光微沉,声音冰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善的气息。
出现了!在武陵采石场上著名的杀人眼神!
夏羽柔心里暗暗叫苦,她清楚感觉到那双深邃得像是能直接看透人心的黑眸迸出的杀气,他要杀她灭口!
不不不,她不能死,她死了,弟弟怎么办?
大冷天的,她却感到后背冒出冷汗,一手往下再次抓住垂在腰间的珠子,这是她已逝娘亲为她编的垂坠腰饰,也是这些年来陪着她度过许多风雨给她力量的重要宝贝,握着它,她再次冷静下来。
她垂下眼睑,没有抽回被扣住的手,反而凑上前,再抬头时,一张俏脸变得严肃而认真,“汤爷,我的确看到了,我跟你发誓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她又咽一下口水,努力压下心头压抑不了的惧怕,“我相信这些人肯定都是坏人,汤爷一定是为民除害,不用担心,我来替汤爷善后。”
像是要强调她说的话,夏羽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明眸迅速一扫,不意外看到自己手腕已有瘀青。
但她此刻顾不得这区区小伤,生命要紧,再次握了握珠子,她快步往那些尸体走去,壮起胆子,忍住害怕欲呕的感觉,她蹲,僵硬的伸出手,打算将这具尸体拖往另一边的林子,她记得那里有个陡峭的矮坡,往下扔就能毁尸灭迹。
夏羽柔想法很好,奈何肢体很僵硬,半天也没能把尸体挪动一步。
汤绍玄缓步走近,眸光微深的看着她颤抖着手去拖尸体,“你认识他们。”
又是肯定句,夏羽柔顿觉她的心脏瞬间就要撞出胸腔来了,她很想哭,但她得忍,仰着脸看着挺拔的美男子,小声回答,“他们——他们来小店里吃过两次饭。”
让你爱聊,让你爱说话,话问那么多,她在心里埋怨起自己。
青雪镇这几天来了约十五名的外来客,有主有仆,衣着装扮一看就来自富贵人家,她开早食铺,遇见这些新面孔就多问几句,知道他们一行人是从遥远的京城过来,说是来办事,但办什么事就没说了,她也没追问,不过其中有个色迷迷的少年说浑话,只要她陪陪他一晚,他就告诉她,让她差点用拳头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他们是我的仇人。”他直视着她说。
“啪啪啪——”她浮夸的用力拍拍手,一脸赞赏的笑道:“仇人杀了就对了,人之常情嘛,你不杀他们,他们就杀你,杀得太好了,但尸体总得处理,这地方也不是杳无人烟,汤爷说是不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他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吧?她都这么上道了。
然而汤绍玄面无表情,夏羽柔压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而且他的面无表情实在太可怕,那双冷飕飕的眸子彷佛能将一切都吞噬似的,虽说她亲弟也是个公认的小面瘫,但与他相比功力差了千倍万倍。
她怕啊,她瞬间双膝跪下,双手合十的请求,“汤爷,我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你也知道我俩相依为命,为了我弟弟,我也不会说出去,你要做什么?我就帮着做,我也是有功夫的,咱们——呃,不,我这也算共犯了,是不?咱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她求生欲强,想到的好听话一句句丢出来,不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汤绍玄静静的看着她,在她就要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时,他终于开了口。
“甭管尸体,把他们身上值钱的家当都掏出来。”
夏羽柔一听就明白了,上半年山匪在青岳县占据山头拦路劫杀来往百姓,为此,朝廷大阵仗的派官领兵来歼灭,杀了多少山匪不知,但四处流窜的山匪却不少,惹得青岳县百姓人人自危,隶属于青岳县的青雪镇在近两、三个月也有几桩山匪劫财杀人的事件发生,眼下,将现场布置成强盗杀人是最好不过了。没想到汤绍玄这看来冷漠但绝对优雅的美男子内里竟然这么奸诈,一下就想到这种诡计。
“还不动手?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她一愣,猛然回神,对上那双冷漠黑眸,吓得连忙跳起来,“动手。”
见男人轻松的倚靠树干,眼睫微低,夏羽柔不禁嘀咕,这是把活儿全丢给她?瞧地上这一个个都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翻尸搜身?
好吧,她个性不怎么娇滴滴,但外表至少是啊,还是青雪镇排行第一的大美人,虽然嫁过一次贬了身价——
想远了,她收回心神,硬着头皮搜括死人财物,也庆幸汤绍玄下手干净俐落,只要不去看脸,至少身体没有可怕的伤口。
“阿弥陀佛,各位别来找我,人不是我杀的,这钱袋、玉佩啥的值钱东西也不是我要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一定要找对人啊。”
汤绍玄眸光轻轻扫过,看她翻看尸体后又往另一具尸体走去,也听着她嘀嘀咕咕的叨念,手指从最初的颤抖到后来的俐落。
然后,还不算蠢的撕了其中一人的外袍将那些钱袋玉佩等搜出来的东西打包交给他。
“汤爷,都在这里了。”
他看着那鼓起的小布包,再冷冷的看着她,“扔了。”
她一愣,忍不住有些肉疼,包袱里除了银两、银票外,还有几块色泽不错的玉佩、扳指什么的,那可都是钱啊!
“汤爷,咱可不可以打个商量?这佩饰啥的扔了没关系,毕竟若是被认出来,麻烦也大,但银两银票上没写名字,你说我可不可……”
“扔了。”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一分。
舍不得啊!她七岁离开父母疼宠的安乐窝后,若说这些年来有什么最大的感触?那就是有钱真好,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她现在最欠的就是钱,何况这一包里的银子真的不少啊。
汤绍玄几乎要气笑了,眼下这情形,她的命还握在他手上,她竟然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当钱奴?
“舍不得,我连你同布包一起扔下山。”他眸色暗沉的看着她。
夏羽柔脸色悚地一变,吓得回神,她疯了,生死关头,她还在想钱,可是——她又犹豫了,她招惹了这桩要命的事,若她不慎出了啥意外,留下这些钱,弟弟至少能生活,能上学,能不看他人眼色过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汤绍玄,“扔,我马上扔。”
她当然明白他要她扔到万丈深崖下,让人找不到,才不会出乱子,所以她快步抱着布包跑到她原本要替他毁尸灭迹的山崖边,以眼角余光往后扫,确定没人,她心中窃喜,在丢包前一手迅速抓了那只装了银票的荷包塞入怀中。
死人钱又如何?能让弟弟好好过日子,只要不杀人放火,她什么事都肯做,何况,死掉的人也用不上银钱了。
她想得很美好,但一回身,汤绍玄竟然就站在她身前,距离只有一步,她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的往后一步,然后她身子一摇晃,竟然踩空了!
夏羽柔吓得伸直手要抓住他,她也真的抓到他的手,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冷血的要甩月兑她的手!
她双手紧抓住他的右手,感受到崖下吹上来的冷风,她小心的用眼角余光往后看,看不到底啊!
“呜呜……”她眼眶泛泪的仰看汤绍玄,“汤爷!你千万别放手啊,我不想死——”
“不听话的人,发的毒誓便是笑话。”他冷冷的说。
他看到了!
夏羽柔后悔了,顿时哭得涕泗纵横,“呜呜呜,我错了还不行吗?汤爷你拉我上去,我立刻将钱包丢下去,真的,我发誓,你再信我一次吧。
“我不能死的,我还有弟弟啊,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汤爷……”她抽了抽鼻子,哭诉起来,“你早膳的饭菜也都是我煮的,我死了,你哪儿吃这么合你胃口的早餐?呜呜呜,我还有很多私房菜,我可以一道一道慢慢煮给你吃,都不要钱的,虽然我真的很需要钱……”
夏羽柔误打误撞地提到一个重点,汤绍玄出身显赫,养尊处优,让他嘴巴极刁,他来到青雪镇一年多,唯一能让他称得上满意的饭菜,还真的只有她的早食铺里的,若不是她只做早膳买卖,他三餐都会在她的小店里解决。
想到这里,他再看看还在叨叨哭诉的小娘子,他随意一拉。
夏羽柔没有准备,他也没在怜香惜玉,这轻轻一拽,她踉跄的往前两步就扑跪在地,脑袋还有一些空白,但一看到怀里鼓鼓的小荷包,她马上掏出来,转过身,连站起来的动作都省了,直接用力丢出去,眼睁睁的看着荷包消失在崖下。
汤绍玄走过她身边,夏羽柔顿了一下,连忙起身,软脚的差点又摔倒,在颤巍巍的站直身后,她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水鼻涕,挤出一个笑容,“阿柔谢谢汤爷的救命之恩。”
他面无表情的瞥她一眼,转身就往林子外走。
夏羽柔虽然逃过一劫,但她知道她的小命仍系在他身上,与他打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就算他不说话,她也急急收拾好稍早前落下的竹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说起比较安全的话题。
“今天的早膳,汤爷喜欢什么呢?我还没完全准备好,待会儿回去,我可以赶快张罗是不是?”
她叽哩呱啦的提了不少菜色,但始终给她看后脑杓的男子没吭一声,脚步不停。
啧!让他跩,以为她想伺候啊?这不是被迫吗?
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她踢到一颗半嵌在土里的小石头,险些跌倒,直觉的往前抓东西要稳住自己,没抓到不说,头还先撞向某人硬梆梆的后背,撞得额头生疼。
汤绍玄却无感的再往前走,让她连个可以支撑的东西都没有,在往前扑腾几下后,砰地一声趴地,吃了几口雪。
她的脸离某人的靴子可近了,惨跌的她抬头往上看,就见他回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俊颜还是冷冰冰。
要他伸手扶起自己显然不可能,她认命的起身,将掉出竹篮的笋子捡起来,看看手有点小擦伤,再拍拍微脏的衣服。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就见他仍一样凉凉的看着自己,她僵在原地不敢动,不是改变主意想杀了她吧?
夏羽柔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汤爷的后背真是结实有力,小女子这脚不小心踢了石头,冒犯了你,真是对不起,我帮你拍拍,应该没脏。”她立即狗腿的绕到他身后,举高手轻拍几下,他长得高,而她只到他胸口位置,“汤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啊,阿柔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转了一圈,来到他面前,还能笑咪咪的,心里可怕死了。
他绷着一张俊颜,眼神奇异的看她——
由于不凡的身分背景,他见识过的女人不少,有的聒噪粗俗,有的表面端庄,有的牙尖嘴利,有的娇蛮无脑,有的懦弱胆小,她倒是奇葩,为了求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拍起马屁倒也不让人讨厌。
想着,他薄抿的唇微扬。
他笑了?她一愣,再定睛看,没有,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心里五味杂陈,对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爷,她是一刻都不想再跟他独处,她快步的抬脚就走,一边不忘挥手,“阿柔先走一步,不然,怕来不及开店了。”
他看着她脚步加快的离开,淡淡道:“我会看着你的。”
这是赤果果的警告!夏羽柔脚步未停,但不忘回头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笑容,“汤爷随意看,真的,阿柔也很随意的任人看的,哈、哈。”不然呢?可以叫他别看吗?
他垂眸,嗓音依旧低缓而清冷,“只要你……”
没等他说完话,夏羽柔立即感受到他无形欺压的冷戾气息,她吞咽了口口水,急急高举手发誓,“要是阿柔泄露今天的事,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汤爷,阿柔只有命一条,也很怕死,你真的不必担心我。”这张完美俊颜的主人从此就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煞神。
他抬眸,她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透出的锋利冷芒,心跳如擂鼓,硬着头皮问:“汤爷还有交代?”
“舍不得走?”他冷声反问。
她点头如捣蒜,“马上走!”不走是笨蛋!
如蒙大赦的小娘子像后头有鬼在追似的拼命奔逃,沿路落了一地从竹篮里弹跳出来的春荀。
汤绍玄伫立林中,回头再看一眼尸首,“小娘子手轻,你们善后。”
语毕,他抬步离去。
同时,他身后窜出两道黑色身影,寂静森林里随即传出几声衣服撕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