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白露的扭伤已恢复了许多,虽然无法走远,但终于不用再待在床上,可以出房门,看看外头的风景。
左安阳配了一顶软轿给她,她自己慢慢走出抱石居后,上了软轿,让人抬到主屋,想和徐氏请安。
虽说徐氏不反对她住这里,也没有刻意刁难,但她知道徐氏并不喜欢自己,如果自己真想跟左安阳在一起一辈子,未来婆婆对她的观感总是要尽快扭转过来。
如今她想到的方法便是温水煮青蛙,表现自己好的一面,一点一点的去除徐氏对她的偏见,说不定哪天就不反对了。
一大清早左安阳便上朝去了,待白露来到主屋厅外,婢女正要去通报时,却被她拦住。
因为主屋厅堂一向不关门,白露其实看得到徐氏坐在里头的一举一动,她发现才几天没见,徐氏脸上又添了点愁容,桌上她一向喜爱的甜点也完全没动,只是一迳地喝茶,放下杯子,再喝一口,又放下,显然坐立难安的样子。
白露有些难受,这几日左安阳因为反对皇上亲征一事,在朝中受到极大的抨击,徐氏该是为此担忧吧?她是个外人,不方便安慰她什么,可是就这么干看着又有些不忍。听说左安阳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所谓的世袭侯爵在这种情况下只是个笑话,孤儿寡母含辛茹苦,又因家无实权,被所有高门轻视鄙夷,享受不到任何权势带来的好处,是后来左安阳早早就投了军,攒下军功让徐氏过上好日子,才让京里的人对左家刮目相看。
但左安阳长久在外征战,徐氏一人在京中等待,战胜就飞黄腾达,战败就万事倶休,那种孤独与恐惧的煎熬,若非徐氏性情坚韧,早就倒下了。
在左安阳面前,徐氏表露的是一贯的强势,想必也是不想把自己的脆弱让儿子看到,让他平添担忧,但在自己看来,徐氏苦,左安阳也苦,她竟是对这母子俩有些心疼起来。
她不语,打手势让软轿掉头,将她抬到了灶房。
灶房里厨娘忙碌着,她进去问了一下厨房有的材料,得知居然有苹果与牛乳,心中一喜,再让人取来她从张平镇带来的乳酪,还有前些日子制作,冰在府中冰窖的材料,决定亲自动手做几样点心。
第一个是克难版的波士顿派,先将蛋白与糖打至发泡,再加入与蛋黄拌匀后的面糊继续搅拌,搅拌好后放入大瓷盆内,送进她事前让人在灶房里用石板搭的临时烤炉,烤一刻钟,取出放冷。为增添风味,她取来当令的小金桔,去皮去籽加入慕斯中,再夹于放冷的蛋糕里切块就完成了。
另外,她用灶房里原有的芝麻磨成芝麻酱,而牛乳加入糖及琼脂,于火上加热,至煮滚前离火,加入刚才的芝麻酱再倒入容器,便完成了在张平镇也极为抢手的黑芝麻女乃酪。最后一样苹果派比较费工,不过也只是制作油酥皮比较麻烦,需把入女乃油的面皮反覆折叠擀开,在制作酥皮的时候会有一些空档,她就趁着这机会煮馅料,苹果与糖及肉桂同时煮开,直到苹果完全被糖及肉桂的香气浸润,便可取出,倒在置于浅汤盘的面皮上后入烤箱,出炉后切块。
徐氏爱吃甜食,但牙口不太好,所以白露在制作时,特地挑了比较好入口的甜点,糖量也减半,虽然都是甜食,却各有风味,吃多也绝不会让老人家觉得腻。
将甜点整齐地放入食盒,一旁再雕朵花装饰,连白露看着都嘴馋起来,为了搭配这些甜点,她也特别冲了一壶女乃茶。
徐氏一个人自然吃不了那么多,白露大方地将剩余的都分给了在场的众人,让她在府中的人缘一下子拉高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软轿再次抬到了正厅,白露望了望里头,徐氏依旧坐在那儿,只是眼底的沉郁更重了,白露让人通报了徐氏,待徐氏应了,方提着食盒走进去。
徐氏见到她,并没有什么喜色,只是淡然地问:“什么事?”
“小女子是为总兵大人在张平镇的事而来,不得不叨扰老夫人。”白露微微一笑,为自己安抚老夫人的行为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总兵大人在张平镇的军需,有一部分是来自珍馔点心坊的收入,所以小女子想着是不是把点心坊也开到天京,如此筹措银钱也快些。然而珍馔点心坊的甜点适合边境人的口味,却不知是否也符合天京人的口味。曾听闻总兵大人说,老夫人爱吃甜食,但又嫌京里几家老字号做得腻,小女子便斗胆做了几样,请老夫人尝尝,并不吝赐教。”语毕,她奉上了手中食盒。
当食盒一打开,扑鼻的甜甜乳香涌出,让原本无啥兴趣的徐氏眼睛一亮,“这样子的甜食,倒是没见过。”
徐氏多看了白露一眼,心忖这丫头还真是会说话,要是她一来就表明想拿甜食孝敬自己,自己只会当是巴结,但这丫头换了个方式表达,自己就无话可说了。
“这些甜食的共同点就是都加了牛乳,京里的牛乳不如张平镇的香浓,要是用张平镇的牛乳来做,只会更好吃。”白露先将口味最清淡的芝麻女乃酪端上,细细介绍了一番。
徐氏瞧这所谓女乃酪,觉得模样挺讨喜的,便试了一口,这一口居然就让她停不下来了,这种有点弹性的柔滑口感前所未见,偏偏又入口即化,满满的芝麻香气与牛乳的香气交融,充满了整个口腔,无须用力便滑入了喉中。
“恰好府中有芝麻,才做成芝麻口味,平时只有女乃味的,可以拌着果酱吃,总兵大人最喜欢吃不加糖的。”白露像是闲聊般说道。
徐氏啐了一声,“这种东西就是要加糖才好吃,不加糖能吃吗?阳儿那是什么口味!”
白露随即附和,“可不是吗,小女子也觉得总兵大人真是不会吃!甜点甜点,就是要甜嘛!像这块波士顿派,我在张平镇时也做过,但总兵大人嫌它软绵绵的吃起来不带劲,我就不服气了,老夫人可要评评理。”
她说着又将波士顿派送上,还用调羹轻轻在蛋糕上压了一下,徐氏一见那饱满的慕丝馅微微的被挤压出来,看起来就浓郁可口,而那所谓的蛋糕居然还弹了回去,徐氏有些不能自已地挖起一匙,迫不及待地吃下。
太好吃了!口感松软绵密,又有香浓滋味,而且单吃只有女乃味可能还挺腻的,那丫头应该在其中加了金桔,那微酸的桔香完全削减了那一点腻,徐氏又忍不住再吃一口。
“这东西就是要软绵绵才好吃,难道要硬邦邦的吃?”徐氏不由得说了句公道话。
“果然甜食还是要请教老夫人,总兵大人那就像来捣乱的。还有这苹果派,在北方我用的是杏桃,他又嫌酸。甜也不吃酸也不吃,老夫人,总兵大人小时候就这么挑食的吗?”
“他小时候何止挑食,根本是除了肉之外的东西什么都不吃,要叫他吃一根菜都费尽了我的心力……”徐氏或许是闷了多年,如今被白露打开了话匣子便说个不停。
白露趁机送上了苹果派,酸甜的味道加上酥脆的派皮,美味像是在舌尖上如烟花爆开,接着是一股辛辣香甜的肉桂味余韵不绝,徐氏吃得连连点头。
“……阳儿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有义气的,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看到自己的朋友受委屈,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帮忙讨回公道,当年光是药钱就不知花了多少,成天担惊受怕的担心他又去和人打架。现在从了军,天天有架打,也算得偿所愿。”说到当年的事,徐氏觉得又感慨又好笑,眉间的愁绪陡然散去不少。
白露搭着她的话,也和她聊起了左安阳在边关的事,“可不是吗?总兵大人在张平镇时,一次遇到敌袭,出征前看到一个姓陈的参将穷到连盔甲都没有,就把自己的盔甲给了他,结果在与敌人厮杀时,居然忘了自己已经没有盔甲,受了伤回来,可也因为那一次,总兵大人在张平守军里就有了极高的声望。”
“哼,那傻儿子,从小就崇拜英雄,做什么都冲在最前面,就连在军中也是这样,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徐氏听得入神,本能的啐了一声,可是对自己儿子在边关的经历,她还是很有兴趣的。
“现在张平镇的百姓,的确把总兵大人当成英雄了呢!”白露笑道。
此时小黑由门外飞入,直接落到了白露肩上,张口就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这诗分明是在赞颂英雄的武艺高强,听来就像在附和着白露。
徐氏有趣地看着小黑,“你这鸟儿真是有灵性,念诵诗句是信手拈来,花了很多心思教吧?”
“其实……小黑它……也不是只会吟诗……”白露尴尬道,冷汗都快滴下来,她好不容易逗得徐氏把注意力摆在别的地方了,可千万别让小黑搅了局。
徐氏却更有兴趣了,提出了一个让白露傻眼的要求——
“不如这鸟儿放我这里,让我玩几日吧?”左安阳下了朝,急急忙忙赶回忠义侯府。
虽然现在母亲与白露维持了表面的和平,不代表着以后两个人就不会闹起来啊!
然而当他直接将马匹丢给门房,快步跑向主屋厅堂时,却远远就看到自家母亲与白露坐在一块儿吃点心,相谈甚欢,让他不禁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待到接近正厅,他听到白露正在说边关的事,恰巧说到有人假冒她母亲的事,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听着她怎么说。
“……当时那妇人有严明松做倚仗,耀武扬威,到点心坊来白吃白喝不说,张口就是向我要钱花用,我本想着不给总兵大人惹麻烦,用银两打发了,想不到她变本加厉,又来讨钱,恰好被总兵大人遇到……”
“我儿子那不用说,一定是将人扔出去。”徐氏喝了一口女乃茶,笃定地道。
白露闻言一笑,“知子莫若母,总兵大人像拎小鸡般把那妇人扔出去,让在场的人都拍手叫好。只是那妇人不肯死心,又想夺走管理点心坊的权力,总兵大人直接在严明松面前,揭穿了那妇人的身分,竟然是一名妓子,她是受到以前被赶出总兵府的一名婢女唆使,前来报复。严明松当时气得脸都绿了,那肚子一鼓一鼓的像青蛙一样,站在高大威猛的总兵大人旁,高下立判。
“西北边关民风强悍,总兵大人这般不畏强权,落在西北百姓眼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汉,严明松就是因为丑恶嘴脸被揭开,所以回京才急着向皇上告状,是想报复呢!也不想想总兵大人面前千军万马都不怕了,会怕一个阴险小人?”白露想起这椿事,仍有些恼怒,为左安阳抱不平。
徐氏非常入戏,拍了下桌子道:“说得好!我左家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的打压!”
左安阳在外头听到白露将他形容得威武不屈,不由得志得意满,想不到白露居然愿意花心思亲近他母亲,他心头漾起一股甜蜜。
她肯定是为了他啊!她心里分明是放不下他的!
想到这里,左安阳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徐氏看到他才想起自己先前还在担心儿子的事,怎么现在居然忧思全无?
她这才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露一眼,而白露只是甜美地一笑,在左安阳进门后便闭上了嘴巴,站起身来就想告退。
“你也留下来听吧。”徐氏突然道。
左安阳眼底闪过一丝喜意,白露闻言告了声罪,又乖巧地坐下,还替左安阳也倒了一杯女乃茶,他笑吟吟地喝了一口,伸手就想去拿食盒里的点心,却听到徐氏一声轻咳,他的手立刻定在空中。
“这几样你不是都吃过?你不喜甜又不爱吃软,不必勉强吃。”
左安阳愣了一下,直觉回道:“可这是白露做的……”
“她做的东西你还少吃了?”徐氏绝了,说着居然直接将食盒盖上。一旁的白露见状差点笑出声来,只能强自镇静。
左安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母亲,怎么有种失宠的感觉?
他讪讪地收回手,嘀咕道:“罢了,我让白露再给我做……”
“记得还有我的一份。”徐氏面不改色地道。
左安阳垮下肩,好吧,真的失宠了。
白露看他这样,悄悄地朝他眨眨眼,暗示他会偷偷做给他,立刻就看见他眼里浮现笑意。
既然已经哄得他开心了,白露顺势岔开了话题,“总兵大人今日上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对啊!自己正想问这事,怎么吃个点心就忘了?徐氏回过神来,严肃地看向了左安阳。左安阳也不再说笑,一本正经地道:“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们心里要有个底,过两天我八成就要丢官了。”
徐氏方才舒展开的眉又紧皱起来,她眼角余光看向了白露,却见白露只是眼睫微微一扬,没有任何惊慌恐惧的神情。
倒是个冷静的,她想。
左安阳见她俩都很沉得住气,便继续道:“今日在朝会之上,严明松一派的人又提起了要皇上亲征西北的事,我自然是大力反对,想不到严明松巧舌如簧,皇上亲征之意甚坚,竟反过来怒责我藐视圣意,当众便夺了我兵权,只怕这两日会连我总兵的职务都解除,让我成为一个闲散侯爷。”
厅堂安静了一瞬,徐氏又瞄了眼白露,现在她儿子可是无权无势了,所谓侯爷也只是好听,真遇上事情一点用都没有,这丫头还能镇定吗?
徐氏以为是个女人都会介意男人失了权柄地位,想不到白露却是面不改色,依旧那样温温柔柔地觑着左安阳,彷佛一点也不在意。
她暗自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左安阳身上,问道:“严明松竟是丝毫不顾忌两家关系……他听到你兵权被夺,反应如何?”
说到这个,左安阳居然露出一丝笑意,“才一下朝,他便立即来找我,先说我不识好歹,接着便提出那桩婚约不算数了,反正两家也没交换庚帖,就当没发生过。这样就是严家向我们退亲,而不是我们退了严家的亲。”
徐氏都气笑了,“他以为这么做,他们严玉娇的颜面就能保存了?”
“老子活到这把岁数,就没见过这种贱女人,真是贱啊——”站在白露肩上的小黑突然开口,这回可不是书生了,而是那个会骂格老子的粗鲁男子嗓音。
白露与左安阳齐齐脸色一变,这傻鸟居然在徐氏面前露馅了,说出这么粗鲁的话。
左安阳连忙补救道:“娘,其实这傻鸟以前有别的主人,说话都是乱学一通的……”
白露也立刻帮腔,“对对对,小黑嗓音还会变男变女,吟诗只是它会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部分简直粗鄙不堪……”
徐氏眉毛都没动一下,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目瞪口呆——
“我倒觉得小黑说得挺对的。”
左安阳与白露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帮小黑说话,还是该尽力说服徐氏,小黑并不是这么简单而已……
“既然严府要退亲,这件就这么定了。白露,这鸟儿放我这里几天,我倒想看看它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徐氏迳自做了决定,朝着小黑伸出手,或许是徐氏手上还有点心的余香,小黑居然乖乖地飞过去,停在了她的指头上。
徐氏满意地起身,转身便走,但走到大门口时,却是突然回过头,叮嘱道:“食盒里的点心送到我房里来。”
丫鬟们赶紧对左安阳告罪了一声,收拾了食盒,拎着跟上了徐氏。
厅里的两个年轻人无语的看着徐氏就这么带着小黑走了,都觉得忐忑不安。
白露有些艰难地开口,“当初你要我把小黑带回来,是真觉得他能搞定你娘?”
左安阳也是傻眼,呆呆地道:“我要你带小黑,是要让小黑帮你吵架,想不到它竟巴结起我娘来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你娘可是一直以为小黑是我教的。”白露只要一想到小黑随时会在徐氏面前来一句“杀千刀”或是“老爷好久没来”之类的,就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
左安阳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最后拍拍她的香肩,苦笑道:“……只能祈祷我娘能把小黑教得正经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