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五年,穆雪梅虽没期待着谁,但也从没下过孤身一人的决定。
尽管这几年胡成庵老是在她面前晃,所有人也都乐见其成,可胡成庵真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他是个只要一说话就惹她生气的大老粗,是个老是喜欢揭她伤疤,在她伤口撒盐的大笨蛋。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谁喜欢听那些扎人心的实话?
她失败的婚姻教她难堪至极,尽管她表现得多么不在意,娘家又是如何的支持着,她还是不自觉地感到自卑。
她想要一个温柔的、可以包容她所有好与坏、可以修复她伤口的男人,可胡成庵只会拿她的过去笑话她、漠她,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她曾经的挫败。
她其实是寂寞的。
看着双亲情感和睦,互相扶持、关心及安慰,她是多么的羡慕!
而就在这时候,安放天像是天赐的恩典般来到她面前,他有着她喜欢的样子,她喜欢的气质,然后说着她喜欢听的话……他让她沉寂的心湖再起涟漪。最重要的是,他也对她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并不隐藏对她的好感。
他看着虽是温文尔雅,可行动却如迅雷般,直接坦率且不拖泥带水。
如此这般的男人,哪有姑娘家不动心?
见女儿日日拿着那字帖习字,脸上有着久违的喜悦,穆家两老看着倒也为她开心,私下便跟穆雪松打听着这个京城来的翩翩公子。
一听穆雪松说他在粮行做事,甚得掌柜信任,与其他人也相处融洽,众人对他多有好评,穆家两老宽心不少。
虽说他们之前一直乐见女儿跟胡成庵之间能开出美好花朵,可女儿始终不能接受胡成庵,他们做父母的也无可奈何。
女儿已经二十有六,又曾有过婚姻,早已不是无瑕的闺女,若一直觅不着良缘,日后他们两老不在,就算弟弟弟媳能容她,恐怕心高气傲的她也无法再待在穆家。
如今岀现一个不在乎她过去,又进得了她的眼跟心的人,身为父母自然是要帮一把的。
于是,他们便以家宴的名义,让穆雪松邀安放天入府一聚,他们也好对他稍作观察。
受到邀请,安放天欣然接受并到访。席上,他谈笑风生,妙语如珠,不只逗乐了穆雪梅,就连穆家二老也对他颇有好感。
旁观着这一切,周学宁越感忧心。
说来,她也还无法确定安放天来到受天城的真正目的及原因是什么。
她与她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了海檬果的毒,若依照毒发的时间跟症状来看,毒物便是下在那只烤鸭之中,而那烤鸭是安放天带来的,他自然是摆月兑不了嫌疑。
可或许也有另种可能,就是毒是某人所下,安放天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烤鸭送来给他们,然后在他们父女出事后,就着之前从她爹口中听到那些因为误解而产生的怨慰,进而认定对他们下毒手的便是穆家。
所以他才会只身来到受天城,趁机接近穆家,想为他们父女俩报仇。
到底是哪种可能呢?她不能冒然跟安放天表明身分,也无法对穆雪松提起此事,眼看着穆雪梅就这样一脚陷了进去,她实在忧心。
“学宁?”穆夫人见她神情沉郁,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若无其事地一笑,“昨晚看书看得晚了,今天有点精神不济,若可以,我想先回去歇息……”
“若你乏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无妨。”穆夫人温柔地说。
她起身,微微一欠,“那我先告退了。”
离开正屋的花厅,周学宁便往小筑的方向而去,小单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才回到小筑,穆雪松随后也来到。
“学宁。”穆雪松眸光深沉,眼底写着关心,“你没事吧?”
“没事。”她淡淡一笑,“你回去吧,别怠慢了客人。”
穆雪松没说话,只是跟小单使了个眼色。
小单机灵,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欠了个身便转身走开。
见他支开小单,她疑惑地说:“你有话跟我说?”
“其实是有话问你。”他说。
她微怔,“问我什么?”
“我注意到你看安放天的眼神……”
闻言,她陡地一震,惊疑地、像是被抓到小瓣子似的看着他。
穆雪松倒是神情沉静,“虽然你一直假装不在意,可我发现你每次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寻常,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偷偷瞄他……”
听着听着,她一愣,她原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但突然发现……并不是,她失声而笑。
看她突然笑了,他更迷惘且懊恼了,“为什么笑?”
“你该不是以为我对他有什么吧?”
他露岀尴尬又懊恼的表情,“也不是,就只是……为何你要偷偷地盯着他看?”
“我只是在观察他。”
他眉心微微一皱,“观察他什么?”
“我担心雪梅姊姊。”她说:“安公子虽然风采迷人,看着也像是个毫无可疑之处的人,但是他对咱们来说终究是陌生人。”
听着她这番话,他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她有这么沉的心思。
“我怕雪梅姊姊让眼睛蒙蔽了心,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及观察,可能重蹈往日覆辙。”
她蹙眉苦笑,“雪梅姊姊已经伤过一次,我不希望她再伤一次。”
“我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心思……”他语带赞佩,“看来你真的变精明了。”
“以前很蠢笨?”她笑视着他。
他目光一凝,一脸认真地说:“是,很蠢笨。”
她蹙眉一笑,嗔道:“松哥哥居然这么毫不留情……”
穆雪松眼底写着宠溺,伸出双臂一把将她腰肢揽住。两人的身子一贴,她羞红了脸,急着要推开他。
“别……被看见了多丢人!”她娇嗔着。
“我喜欢现在的你。”他眸光深沉又专注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真诚,“真的很喜欢。”
她一顿,惊羞地迎上他的眸子。
“现在的你,陌生却又熟悉。”他说。
她不解地道:“既然陌生,又为何熟悉?”
他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着是周学宁,又好像不再是周学宁。”说着,他蹙眉一笑,像是在笑话着自己的荒谬想法。
迎上他的黑眸,她眼底稍稍流露出不安。他感觉到什么吗?还是……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若是他知道在这副身躯里的不是周学宁,而是尹碧楼,他会对她望而却步,甚至远远地推开她吗?
“若我不是周学宁,又是谁?”她疑怯地问。
穆雪松脑中闪过一个名字,然后摇头笑叹。
他是真觉得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尹碧楼死了,神婆断言周学宁已不在人世,接着……她变了,变得像是他记忆中的尹碧楼。
他明知这有多荒谬,但那念头却还是不经意地钻进他脑海之中。
罢了,不管她是谁,他都已经喜欢上她。
他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发出满足的一叹,“你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抬起她的脸,深情又炽热的眸子紧锁着她,“我想要这样的你待在我身边亲吻了她羞怯的唇。
这次,她闭上了眼睛……
“宁小姐!”
语罢,他低下头去,
周学宁正在看书,忽听见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她看了窗边正在缝帕子的小单一眼,“瞧瞧去。”
“是。”小单搁下手里的工作,立刻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上多了一封信,“小姐,您的信,是沐月小姐命人快马送来的。”
闻言,她立刻放下书,“快给我。”
虽说如今安放天人在受天城,但她还是想知道文沐月在京城都打听到什么。
小单连忙将信交到她手上,她拆开,里面足足有三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
文沐月打听到了什么,居然写了满满的三张信纸?
她等不及地读起文沐月给她写的信,看着看着,神情先是轻松欣慰,然后慢慢地变得惊愕、凝重……
一旁的小单看着她脸上的情绪变化,忧疑地问:“小姐,怎么了?沐月小姐说了什么?你的表情怪可怕的……”
周学宁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缓缓地将信纸折好并放回信封里。
“小姐?”看她不说话,小单更忐忑了,“难道沐月小姐……嫁得不好?”
“不。”周学宁回过神来,沉沉地一叹,然后浅浅笑了笑,“沐月嫁得很好,那万二少爷对她十分疼爱呵护,他也不是什么闲散少爷。”
小单微顿,“咦?”
“她说万二少爷虽然无权也无意插手万记织造的生意,但却在外自创事业,尅?南洋及东洋的布匹买卖。信上还说万二少爷已准备自立门户,刚买下的宅子正在整顿。”
“真的?”小单听着,很为文沐月开心。
文沐月在家向来不受宠,远嫁京城也是因为二姨娘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高嫁,进而劝诱文老爷将文沐月嫁给万二少爷。
本想着她在京城也许会受苦,没想到却是嫁了个有情郎。
“老天爷还是疼惜好人的。”小单兴奋地说:“真是太好了!”
“嗯。”她点头。是呀,真是太好了,而这也是她读信一开始感到欣慰喜悦的原因。
可接下来的第二张及第三张信纸上所写的事,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她请文沐月替她打听安放天的事,没想到,万二少爷居然认识安放天,而且,他鄙视安放天。
信中提到万二少爷是经由友人介绍才认识安放天的,一开始觉得他个性爽朗,相处愉快,后来却慢慢发现他其实心术不正,喜走旁门左道的人。
因为交游广阔,安放天也认识一些捞偏门的人。万二少爷便曾听闻安放天与一名能讲汉话的疏勒人过从甚密,此人是个游走在秦楼楚馆跟赌坊的药贩子,经常卖给姑娘、寻芳客或是赌客一些助兴提神的私药,还曾经差点闹出人命。
万二少爷的友人是全隆记的帐房之子,亦在全隆记做事。安放天向这位友人打听穆家的事,得知穆家女儿穆雪梅和离五年,一直住在娘家,还曾放话说“穆家小姐雨露不滋,阴阳不调,必然芳心寂寞,渴爱异常,只要娶了她,成为穆家的姑爷,日后便是一世富贵”。
在万二少爷眼中的安放天,是她爹跟她从来不知道也不曾见过的安放天。
他是她爹的关门弟子,一直以来她爹对他都毫无隐瞒,包括过往,她爹不只一次在安放天面前谈起往事,提及他与穆家的恩怨情仇,没想到这倒是让安放天知道穆家的存在,甚而对穆家进行调查。
他来到受天城不是为了给她及她爹讨公道,他是来淘金的!
他透过孙真结识穆雪松,再透过穆雪松接近穆雪梅,为的就是追求穆雪梅,寻机成为穆家的姑爷。
这样一来,一切都合理了。
她跟她爹服了奇毒海檬果,而从时间推算,他们便是食用那只烤鸭后才毒发。
烤鸭是安放天送来的,下毒的也是他。
穆雪松说他们父女俩在大火前就已经中了疏勒奇毒,而安放天又与专做偏门生意的疏勒药贩子交好……
曾经填不起来的缺口,如今都填起来了。
这是一张密实的网,一张安放天为了飞黄腾达、不惜夺取他们父女性命的死亡之网。
她爹一直以来就将希望放在他身上,又期待他能娶她并继承蹈武堂,要是知道他觊觎且追求的是穆家姑爷的头衔,肯定非常失望及愤怒。
他必然是担心她爹若是心有不甘,可能会闹上穆家,然后坏了他的大事,所以才如此歹毒地毒杀他们并纵火烧屋,湮灭证据……
她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她不能让这样的人成为穆雪梅的夫君,她不能让他伤害穆家的任何一个人。
“安放天,我尹碧楼对天发誓,绝不让你诡计得逞。”她在心中暗暗起誓。
离开粮行后,安放天回到他目前在受天城的落脚处——云开客栈。
这个客栈位在南大路靠近南城门的地方,在此留宿的多是各地客商。
云开客栈的一楼前屋是饭厅,后屋及楼上则是客房,一走进客栈,安放天便瞥见饭厅的一隅坐着一个人。他之所以一眼便看见那个人,不只因为那人肤色黝黑,五官深邃,有着异于汉人的样貌,也因为他对那个人一点都不陌生。
两人都没跟对方招手呼喝,只对上了眼神。
安放天往他的方向走去,坐了下来,“你来了?”
“你应该都打点好了吧?”那异族人说了一口略有腔调,但十分清楚的汉语。
“还没。”安放天说话前,稍稍观察了一下周围,“你来早了。”
“咱们都来几个月了……”他微皱眉头,“该不是不顺利吧?”
安放天看着有点不高兴,似乎气恼着对方突然出现。
“不是不顺利,只是我目前在粮行做事,得先有表现,过阵子再跟穆雪松要求到药行做事……”他说。
“啧。”异族人啧了一声,也对他的进度不甚满意,“可我的货都齐了。”
“你也太急了。”安放天眉心一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疏勒人不懂?”
“哪里不懂?我可是半个汉人。”他不服气地说:“你别想过河拆桥,当初我们说好了,我帮你,你帮我的。”
安放天的眼珠子又溜了一圈,再一次确定附近没有可疑之人。
“放心吧!”他小声地道:“我如今在穆家粮行很受重用,再不用多久,应该就能转往药材行了,到时你的货便能夹带在穆家车队里出关。”
“是吗?”
“我骗你做什么?”安放天眼底闪过一抹得意,“再告诉你一件事吧!穆家小姐如今也差不多是我的囊中物了。”
闻言,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一切都按照着我们的计划在进行着,你稍安勿躁。”安放天霍地起身,“你最好别在此逗留,先走吧!”
“我住在前面不远处的万隆客栈。”他说。
“知道了。”安放天又瞥了他一眼,然后旋身走开。
安放天离去后不久,异族人也起身准备离开,结了帐,他走出云开客栈,朝着万隆客栈而去。
对面茶楼的廊下,一名灰衣男子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