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疑惑得到解答后,尹碧楼……不,是周学宁,她已豁然开朗,也终于可以真正的敞开心胸去面对及接受穆家人,同时也面对自己全新的人生,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去的尹碧楼已经不存在了。
她爹死了,蹈武堂没了,她已经没有回到京城的必要性,如今只能用这个身分及这副身躯,继续实现自己的梦想。
有着穆雪松的鼓励,她认真研习起施针之术,不过施针艾灸,需要练习的对象,她学习施针,就是为了日后能为不方便就医的女性患者整治身体的疫痛及诸多不适。
当她将自己学的初心告知小单,小单还对她十分崇拜,可当她请求小单做她施针的练习对象时,小单便退缩了。
“小姐,你就只是看看书,成不成啊?我会不会被扎死呢?”小单眼泛泪光地说。
“怎么会死?”她啼笑皆非,“顶多也就是觉得疼而已,死不了的。”
小单哀求着,“小姐,您放过我吧!不然你找成武练,他粗皮粗骨,禁得起疼。”
“他是个男人,怎么方便呢?”她一脸苦恼地看着小单,“小单,你可以勇敢一点吗?”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在做什么?远远地就听着小单哭爹喊娘的……”穆雪松不知何时站在那儿。
小单像是看见救星了,立马就喊着,“少爷,您可救救我呀!”
“小单,你……”周学宁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
见她们主婢俩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一盆干净的水、一把小烛台、一个装着艾绒的盒子,还有一盒银针,他愣了一下。
“少爷,小姐她想拿我练习扎针。”小单可怜巴巴地跟他抱怨着,“小姐不过是看了几本书,要是把我给针死了针残了,那可怎么办?”
小单那夸张的反应让穆雪松忍不住蹙眉一笑,“这样也能死人?你这丫头还真是胆小。”
“难道少爷敢让小姐扎吗?”小单问。
“那有什么不敢?”他想也没想地说。
闻言,周学宁惊疑地看着他。不是吧?他肯?他可是金尊玉贵的穆家少当家呢,就不怕她把他扎出什么毛病来?
虽然她对自己的扎针功夫很有自信,断不可能将他扎出问题来,可他对她是哪来的信心呢?
小单一听有人愿意当“替死鬼”,顿时笑逐颜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爷真是功德无量。”说着,她立刻站了起来,将位置让给他。
穆雪松斜睨了她一眼,坐了下来,“没出息的丫头,出去吧。”
“咦?”小单愣了一下。
“要是我待会儿得宽衣解带,你还在这儿看吗?”他开玩笑地说。
这玩笑,小单当真了,周学宁也当真了。
可周学宁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单已羞着脸,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她羞瞪着他,语气微愠,“松哥哥在胡说什么?这话若是传出去,那……”
“想扎哪里?”他黑眸定定地望住她。
迎上他笃定又沉静内敛的眸子,她心头一震。他是认真的。
“真的不担心吗?”她再一次向他确认。
“我相信你。”他注视着她。
迎上他真诚不欺的眸子,她一怔,“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支持你、协助你走你要走的路。”说着,他撩起袖子,将结实的左臂往桌上一搁,“我这条膀子痛了好些天了,扎吧!”
就这样,穆雪松成了她施针温灸的练习对象。
每天晚上回到府里,用膳沐漱之后,他便来到小筑让她练习扎针。
不只如此,他还透过他跟徐白波的好交情,情商让她到徐家的医塾旁听。
能够有机会在曾经于太医院给皇亲贵胄们医治的徐家老爷们的课堂上听讲,对她来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她感激穆雪松的牵线,感激过去只让男子听课的徐家为她网开一面,更感激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因是旁听,徐家老爷子们不会特意指导她,或是让她发问,可她却相当努力学习,总是专心听课,然后仔细地记录下夫子及其他学生的问答题目及内容,之后再有不解之处,便回文涛阁找寻可能的答案。
她的奋发向学让所有人惊讶,大家都说她简直变了个人。
不久,她也开始为穆老爷及穆夫人施针,缓解穆老爷背疼之苦及穆夫人的失眠症状。
因为颇有成效,府里的其他人也常偷偷地跑来找她,希望她给他们施针灸治。
日子一天天的冷了,腰疫背疼的人越来越多,偷闲抽空跑来请她扎上几针的婢女嬷嬷们也多了。
这日晚上,她给一个不曾来找过她的嬷嬷施针,那位嬷嬷原本左臂还举不起来,待她施针结束,便能高举左臂过头。
“唉呀!”嬷嬷兴高采烈地说:“看着大家来找宁小姐施针,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宁小姐还真有这么高明的一手呀!”
“嬷嬷。”她温柔一笑,“天冷了,你每日事毕便热敷患部,能缓解疲劳及疫疼。”
嬷嬷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笑说:“老婆子我先前还不信呢!大家说您技术好,我还说『唉呀,咱们那个连花都绣不好的宁小姐会施针』,看来我真是有眼无珠。”
她不以为意,拍了拍嬷嬷的膀子,“你先回吧!若疼得厉害,再来找我。”
嬷嬷点点头,“好的,那老婆子我就不打扰宁小姐歇着了。”说罢,她欠了个身,转身便走了出去。
嬷嬷走到外头,说了声,“唉呀,下雪了。”
听见嬷嬷喊着下雪,周学宁放下正要准备收拾的器具,走出门外。
嬷嬷已经离开小筑,溜班去找好姊妹说话的小单也还没回来。
她坐在廊前,看着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空中缓缓地飘落而下。这是她来到受天城后的第一场雪,前阵子听小单说今年的雪迟了。
伸出手,她让雪花落在她掌心上,当一朵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她掌心上时,她不自觉地发出喟叹。
人生总是充满着各种矛盾及荒谬,她哪里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经历不幸的事,却又让她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这是她生为尹碧楼时,永远实现不了的梦吧?
这些日子,她已经对自己及她爹的死慢慢释怀,唯一还介意着的,就是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她想把那丢失的记忆找回来,可是却苦无计策。
忽地,她察觉到原本躺在廊下的熊宝有了动静,还没意识到什么,便听见穆雪松的声音自小筑门口传来。
“你在做什么?”
她望去,只见穆雪松已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站了起来,“松哥哥,这么晚还过来?”
“你也知道晚了?”穆雪松蹙起眉头,有点不悦地说,“方才碰到一个嬷嬷,看方向,定是从你这里离开的是吧?”
她没有否认,“她左臂举不起来,给她扎了几针。”
“上了一个月的课,你就在府里开起医馆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损她,事实上却是在褒她。
“可以帮人,又可以累积经验,何乐而不为?”她话锋一转,“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要扎几针?”
“我跟别人不同,不扎针也想来看你。”他说。
乍听之下她还没意会到什么,但咀嚼了一下,她听明白了,他居然拐个弯在跟她示爱?
为了掩饰她内心的羞怯不安,她岔开话题,“听说今年的雪迟了。”
“听说?”他微怔,“今年的雪迟了,你还得听别人说了才知道?”
“呃,不是的……”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连忙圆了回来,“是前阵子跟小单聊起这件事,我们在讨论为什么今年的雪迟了……对了,你来这儿要做什么?”
“没要做什么。”他深沉的眸子注视着她,唇角轻轻一勾,“刚才不是说了,就是想来看你罢了。”
“喔。”
“喔?”他浓眉微蹙,“好像不太乐意看见我来似的?”
“不是的,我是……”话未竟,她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
“别动。”他一手稳稳地扶着她的脸颊,一手像是拨着豆腐上的灰似的轻柔,弄掉了她头上的雪花。
她抬起眼,看见他专注而俊朗的脸庞,不由得一阵心悸。
“晚了也冷了,赶紧回去屋里吧。”他说:“昨天我让人送来的永泰白炭,待会儿让小单给你烧一盆暖暖屋子……对,小单呢?”
“她去找姊妹串门子了。”她据实以告。
他眉心一捧,“不在这里侍候你,溜班?”
“别念她,我准的。”她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整天跟前跟后,就让她溜一下班,我也赚了一时半刻的清静。”
“听着好像我打扰了你,看来我还是离开,还你清静吧!”说着,他旋身就要走。见他转身要走,周学宁不知哪来的冲动,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回头看着她,她脸儿一臊,立刻将手抽回。
她那娇羞又不知所措的模样,让穆雪松忍俊不住地将她一把揽进怀中。
她僵住,像根擀面棍似的直立在他臂弯里。
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你做得很好。”
她微顿,不解地抬起脸看他。
“我今天听白波说,他爹跟几位叔叔都提到了你……”
她在他怀中,仰望着正俯视的他,兴奋又不安,“提到我什么?”
“他们说你既认真又优秀,要不是徐家有着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还真想把你收在门下。”
“真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会骗你?”他蹙眉一笑,“你终于找到一件感兴趣并能持续下去的事了。”
“终于?”她嘀咕着,“至于吗?”
“你以前不爱看书,厨艺跟针线活也不行,难得对医术有兴趣,不是终于是什么?”他故意笑话她,想看她脸上那变化丰富的表情。
她皱着眉、蹶着嘴,一脸懊丧。
“不过……”他勾起她的下巴,笑视着她,“你现在像颗发光的珠子般,耀眼夺目。”
他一会儿贬得她头顶生烟,一会儿又褒得她心花怒放,教她气也气不出,笑也笑不来。
接着,他敛起唇角那抹无伤的戏谑,严肃正经地说:“学宁,你真的很努力,也表现得很好,一点都没给咱们穆家丢脸。”
得到他的赞许,她心情飞扬。
“你表现得这么好,想要什么奖赏?”他一脸认真地问。
“我不需要什么奖赏。”他给了她这么多的支持跟协助,就是最好的奖赏了。
“这怎么行?你再认真想想。”他说。
“我……”她一脸苦恼,“我真的不需要也想不到。”
“那我随便给你一个吧!”他说着,低下头去,欺近了她。
惊觉到他的脸越来越近,也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羞红着脸,瞪大眼睛。
“闭上眼睛……”他声音低哑地说。
她抽了两口气,羞悸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地眯上眼睛,却又惊羞地张开。
他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小姐!我回来了!”这时,小单兴高采烈地回来并大喊着,可当她发现穆雪松在,而且还抱着自家主子,状似亲密时,她尴尬了。
周学宁连忙轻轻推开了穆雪松,而穆雪松则是转头用比冰雪还冷的目光望向坏事的小单。
小单整个人一缩,胆怯地说:“那个……终于……终于下雪了……”
“是呀!”周学宁故作无事状,“总算是下雪了。”说着,她跟小单招招手,“冷死了,你快进屋帮我烧炭盆吧!”
“喔!”小单知道主子是在救她,拔腿就往屋子的方向跑来。
经过穆雪松身侧时,穆雪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这坏事的丫头完蛋了”似的。
小单缩了缩脖子,不敢多瞧他一眼,一溜烟地便往屋里钻去。
周学宁怯怯地瞅着他,“晚了,松哥哥也赶紧回去歇着吧。”语罢,她旋身也溜回屋里了。
看着她阖上屋子的门,穆雪松好一会儿才徐徐地吐了一口闷闷的、懊恼的长气。
他转身迈开步子,心里仍有着不舒坦、憋憋的感觉。
坏事的丫头。他忍不住月复诽。
几日后,边陲四个部族突然串联骚乱,平息已久的边疆又起战事。
戍守边疆的秦将军遣了军爷向城守传令,即日起商道封闭,所有商队不准进出。
听闻此事,受天城内的商家可说是哀鸿遍野。
开春后便是商道热络之时,若是届时商道仍然未开,恐怕会影响来年的所有交易买卖,进而损了商誉,甚或赔上大笔的违约金。
众家商号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也不是没道理,几年前一次边疆骚动,商道一封就是两年,大家真是叫苦连天,若不是身家丰厚的,还真是捱不过。
城守发布封关令之后,几位商会大老爷就跑到穆府来拜访,希望穆老爷能一起想想办法。可这官家的事,岂是屈屈商家可以左右?穆知学也是一筹莫展,只说要再研议。
穆雪松稍晚回府,立刻被唤至崇儒院。
“爹,您找我?”一进花厅,他便问道。
“你应该知道了,”穆知学啜了一口热茶,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几位商会的大老爷来找我研议商道封闭之事,可这官家下的命令岂是我们能说话的?”
穆雪松在父亲身边坐下,一旁的仆婢给他奉上一杯新沏的热茶暖身。
他好整以暇、气定神闲地将杯盏握在手里,暖了暖手心,然后掀开茶盖轻啜了两口热茶。
见儿子一副无事人的样子,穆知学生疑了,睇着他问:“瞧你气定神闲的,怎么?你有招?”
“没有。”他说。
“没有?”穆知学眉心微微一蹙,“那你今天忙什么?”
“忙着总计咱们北隆号各家店面行号来年所签契约的细目。”他说:“我详查过了,除了几趟生丝跟粮秣的买卖有赔偿之虞,其中契约都是机动灵活的。”
“是吗?”
“我跟大帐房算过,若真赶不上开春交易,大概得赔上三百两白银。虽是数目不小,但咱们北隆号还扛得起。”
听了他的说明,穆知学稍稍安心。“若是如此,倒是可松口气,只不过会所的那些商家怕是要三天两头往咱们这儿走了。”他说着,又叹了一气。
穆雪松淡淡一笑,“爹就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吧!”
穆知学微顿,狐疑地看着他,“看来你是有想法了?”
“称不上是什么想法,总之也是走一步是一步。”穆雪松忽地问一旁的老仆,“老张,今儿是什么时候了?”
老张顿了一下,“应该是……十一月二十了。”
他思忖了一下,“我记得那位秦将军是大前年的十一月到任,如今已三年了,他及其麾下军士三年戍守边疆,都未能返乡过节。”
“是这样没错。”穆知学疑惑地问:“怎么了?”
他深深一笑,神秘却又胸有成竹地说:“我想……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