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尹碧楼都是请早过后,就一个人窝在文涛阁看书。
小单会给她送来吃食茶水,以免她过度专注于书本,却忘了喝水吃饭。
这文涛阁的藏书丰富,几乎可说是应有尽有,当然也有她最有兴趣的医典。
今儿,她便找了本温灸方面的书,挑着光线最好的一扇窗下读着。
午后,小单来找她,说是崇儒院那边着人来请。
一听义母找她,她立刻放下手边的书,与小单一起前往崇儒院。如今这文涛阁的书随她翻随她看,她再也不必担心喜欢的书籍会被买走。
到了崇儒院,穆夫人跟穆雪梅正等着她。
原来是穆雪松挑了几张毛皮,让人送到崇儒院来,说是要给她们做狐裘在今年冬天御寒。
穆知学去参加魏家老爷的茶诗会,不在院里。
穆夫人让人备了茶点,要她坐下来聊聊,顺便挑选她看得入眼的毛皮。
尹碧楼不曾拥有过这么贵气的东西,从前在京城,就算是冬天,她也只有棉袄御寒,什么毛皮狐裘这种物件,她见都没见过。
“义母,我不会挑……”她看着那一桌的毛皮,发愁着。
“你不是最喜欢白狐毛吗?”穆夫人取了一张白狐毛,雪白丰盈,“喏,多衬你。”
“义母帮我选了便好。”她真格对这些毛皮没兴趣,只想赶紧回文涛阁去看书。
穆雪梅瞅着她,心里有些疑惑。过往要做狐裘时,学宁总是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一边挑选,一边讨论着该穿什么衫裙、鞋帽以做搭配,怎么这次却……
“学宁,这次没有你喜欢的皮料?”穆雪梅问。
她摇头,解释着:“不是的,这些毛皮都很漂亮,我不知道如何挑,所以就让义母跟雪梅姊姊替我做主吧!”
“那就照往常挑白狐毛皮吧?”穆夫人爽快地说。
这时,后院管事老丁进来,手上还捧着三条漂亮的貂皮脖围。
“怎么还有?”穆雪梅说:“这个雪松也不一次拿来。”
“大小姐,这不是咱们家少爷拿回来的。”老丁说。
“不是雪松是谁?”她问。
“是胡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老丁说:“说是天冷了,给夫人跟两位小姐添个暖。”
穆夫人一听是胡成庵送来的,欣然一笑,“成庵这孩子虽然粗莽,但也算是有心。”
穆雪梅不以为然,“谁稀罕他的东西?”
“你这孩子真是……”
“我怎么了?”穆雪梅哼道:“自我和离回来后,他见我一次台我一次,我对他算客气了。”
“他就是闹闹你罢了,你跟他置什么气?”穆夫人笑叹一记,“拿过来瞧瞧。”
“是。”老丁将三条貂皮脖围递上。
穆夫人模了模、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是好东西呢!跟雪松挑来的狐皮子倒是般配……他人呢?”
“胡二少爷说他还有事,不进来打扰,已经走了。”老丁说。
一听他已经走了,穆雪梅一脸开心,彷佛松了一口气。
看着她那样子,穆夫人又是摇头笑叹。
虽说那何仙姑说学宁的事让她觉得秽气又恼火,可关于雪梅的部分倒是很中听,若是雪梅有一天能明白成庵的苦心跟痴情,能跟他有个结果,那真是太好了。
只不过就目前这状况看来,还有得等。
“学宁?”穆夫人见学宁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地,于是轻唤了她。
“……是。”她回过神,有点尴尬。
穆夫人眼底尽是关怀地问:“瞧你魂不守舍地,没事吧?”
迎上她温暖慈爱的目光,尹碧楼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我……我想去看书了。”
“看书?”穆夫人跟穆雪梅都惊讶地看着她。
“我在文涛阁发现一本书,才看了一半,现在心思全在那上头,所以……”她怯怯地道:“我可以先行离开吗?”
穆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木木地点了头。
一看她点头,尹碧楼眼睛立刻一亮。她霍地起身,兴高采烈地说:“那我先告退了。”
说罢,她旋身便飞也似地离开了崇儒院。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穆夫人跟穆雪梅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穆雪梅幽幽地吐出一句低语,“看书?这真是邪门了……”
午后,尹碧楼刚看完那本温灸的书,又开始寻着下一本。
突然,虎子跑了进来,像是循着她的味道找来,一下子就来到她身边。
她吓了一跳,“虎子你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进来的地方。”怕虎子在文涛阁乱咬或是便溺,她驱赶着它。
哪知它张嘴哈着气,一脸兴奋地看着她。
“不行,你不能待在这里,快走。”说着,她动手推了它一下。
虎子以为她跟它玩,竟就在走道跑了起来,东奔西闯的。
“天啊!不行!”尹碧楼急了 …身形像小马似的,又力大无穷,要是把柜子撞倒或撞歪,那可麻烦了。
于是她追在它后面喝着,“虎子快停下,不准跑!”老天爷啊,它今天是吃了什么药,怎么情绪这么亢奋?
它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着她,那眼神像在说——来追我啊!
“虎子。”她扳起脸,“你这坏孩子,快过来!”
虎子歪着头,呜地一声,然后突然一脸讨饶地朝她奔了过来,哪知它尾巴一甩,打到了一旁的柜子,把柜上的一排书给扫了下来。
“啊!”她惊叫一声。
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虎子立刻趴下,两眼无辜地望着她。
她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它,念了句,“你真坏,我生气了。”说着,她捡拾起落地的书本,小心翼翼地归位。
这时,她发现一本以羊皮做封面的书籍,羊皮上烙着她看都看没过的字。
好奇之下翻开一看,发现这本书跟另一本书是缝在一起的,而另一本书似乎是其译本。
稍微瞄了几眼,她惊觉这是一本来自异邦、关于人的记忆的医典。
她真没想到这文涛阁里会有这样的医典,不只是她不曾见闻的,也是她非常需要的。
为什么她记不得发生什么事呢?她怎会无缘无故地魂穿千里,来到受天城,还宿在周学宁身上呢?她的记忆都到哪里去了?
她揉揉虎子的头,笑叹一记,“算你将功补过,原谅你吧!”说完,她连忙将虎子带出门,回来后拿着书到窗边觅了个位置坐下。
看了几章,她越来越觉得有趣。
书中提到人会因为创伤而失去短暂的记忆,那么……她的记忆消失是因为创伤吗?可她受了什么创伤啊?在吃烤鸭之前发生的事,她都没忘,也不记得在那之前有受过伤或是有什么不愉快,甚至是痛苦的事呀!
“到底怎么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苦恼。
“天色暗了……”突然,穆雪松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刚拿到徐白波交给他的玉肤膏,穆雪松便立刻拿回来想亲手交给学宁。
没想到去了小筑,小单说她在文涛阁。
文涛阁?他没听错吧?她竟然会在文涛阁?而且据小单的说法,她这些日子经常整天待在文涛阁看书。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转变成另一个人呢?她是受了什么打击?还是得到什么鼓励?
将玉肤膏交给小单,并交代她按时给学宁敷药后,他便往文涛阁来了。
文涛阁的门是敞开的,里面静悄悄地。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中午过后,西侧会比较亮,他猜想她应该在西侧的窗边看书。
果然,当他走往西侧面时,便看见她坐在窗前,专注地翻着手中的羊皮书。
她坐在椅子上,两脚盘起,将书搁在窗框上,闲适却又专心地看着书。
望着她那全神贯注的侧脸,他脑海中竟又出现了熟悉而遥远的一幕。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表妹。那天,她窝在光线幽微的书铺一角,专心一意地看着手上的书,她彷佛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看不见其他的人,好像在那个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
但她不是孤单的,而是安适自在的。
想起那么努力想走出自己人生道路的小姑娘,生命却在十七岁这年戛然而止,他的心又是一阵紧抽。
太可惜,也太让人懊悔了,这几年来他应该做些什么的,也许只要他做些什么,她的人生就会有所不同了。
看着眼前沉迷于书中的周学宁,他脑海中翻腾着各种不同的想法及思绪。她变了,如今的她活成他理想中,甚至是向往的样子了。
徐白波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在闪闪发光,亮得刺眼,如若她从前便是如此,也许……
不,他应该早就点头说要娶她了吧?但好笑的是,如今她活成了他喜欢的样子,她却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想着,还真有点令人懊丧。
不过话说回来,天色已经暗了,再这么下去,她恐怕不用多久就要废了两只眼睛。
“天色暗了。”于是他轻移步伐靠近了她,并出声提醒她。
听见他的声音,她身体一震,然后立刻转头看着他,“松哥哥?”
他瞥了一眼她手上的羊皮书,他记得那本书,那是他用一尊白玉观音跟一名棕发的异邦人换来的。因为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还花了一笔钱请通译替他译成汉文版本。
后来他才知道那本书是医典,讲的是人的记忆。她居然在看这般冷僻又艰深的书籍?
不得不说,这一瞬间他还真的佩服起她来了。
“光线不好,你想把眼睛弄瞎吗?”他说。
她其实也注意到光源已经不足,可就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呀!
“我……我想把书看完。”她嗫嚅地说。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上上下下地把她看了两回,一下皱着眉,一下又叹着气。
“你以前就算是看着有趣的章回小说都会打瞌睡……”他狐疑地看着她,“如今奋发向上了?”
“反正闲也闲着。”她随口说道:“我字写的没雪梅姊姊好,女红又比不上沐月,那就
多看点书吧!”
“也是。”他勾唇一笑,“有自知之明便是精进向学的开始。”
好厉害的嘴,明明是要夸她,都还要拐个弯损她。前些日子她还担心他是不是对她改变心意,有了什么不同以往的感觉,看来她是多虑了。
“你看的是关于记忆方面的医书。”他说:“不觉得无趣吗?”
“你知道这本书?”
“那是我用一尊昂贵的白玉观音跟一个异邦人换来的,还重金请了一个通译写下译本。”他说着,疑惑地问:“这么多书,你怎么会挑这本?”
“我觉得有趣。”她老实地回答,“原来咱们的脑子里这么多事……”
“脑子本就多事。”他意有所指地道:“否则你怎会窝在这儿看书?”
他是想说她脑子有事吧?以为她听不懂吗?
“听小单说你已经在文涛阁窝了好些天?”他闲适地在椅子上坐下,两只眼睛直视着她。
“嗯。”西边天空罩下来的余晖柔柔地撒在他俊朗的脸上,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打上深浅高低的阴影,他的黑眸在幽幽的光线中迸发出光芒,专注而深沉。
真好看。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她陡地一震。
老天爷,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哪来多余的心思欣赏他?
她懊恼地低下头,不自觉地生起自己的气。
“都看了些什么书?”他好奇的问。
“没什么。”她没多想地照实说:“就一些关于人体经络、穴位方面的书籍。”
闻言,他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什……”
她抬起眼帘,发现他用一种惊疑的眼神看着她,怎么了吗?
“你……”他倒抽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激动,“你为什么想看这些书?”
“就觉得有趣,而且……”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呢?他这种不寻常的反应让她有些不敢对他吐实。
再说了,若她告诉他原因,他搞不好会嘲笑她呢!
她的梦想跟抱负,除了多年前的那位公子,她再也没跟人说,因为没人会懂。
“没什么,就只是好玩而已。”她将竹片搁置在书页上,然后将书本阖上,“我要回去了。”说着,她起身。
可也许是坐太久了,她腿麻得无法站稳而往前一扑,就这么巧地扑到他身上。
他本能地伸手接住她,就像当年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她一样。
不,不一样了。
当时的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担心妹妹摔伤,可现在,他竟感觉到不曾有过的悸动及心乱。
未料自己会扑进他怀里,尹碧楼本能地想推开他的胸膛,可双手一贴在他厚实的胸口时,她竟觉得掌心像是被烫伤了般。
上回他在健安堂抱她时,她虽然也是心慌意乱地,但也许是还有旁人,她倒是很快便释怀了,可现下这文涛阁里就他们两人,她却与他身贴着身……
“我、我没事,你可以……”她抬起头来,视线一与他对上,顿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这是什么?长这么大,她不曾经历过,觉得好可怕。
但是这“可怕”没有让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而是夹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欢悦。
她意识到某种自己现在不想面对的状况正在发生,猛地就推开了他的胸膛。
看着她那彷佛余悸犹存的样子,穆雪松感到懊恼,还有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沮丧。
“这么害怕?”他沉着声,语气有些不满。
“……”她的反应冒犯了他吗?
是呀,这不该是周学宁的反应,若是周学宁被他抱在怀里,那肯定像被甲鱼咬了,要等到打雷才愿意分开了吧?
“我……我只是……”她已经“反常”得让穆夫人跟雪梅姊姊她们觉得她被冲煞了,断不能再有任何怪异之处。
“因为你……”她毅然决然地直视着他,“因为你这阵子突然对我好得过分了,所以我不习惯。”
“噢……”他挑挑眉,深沉的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原来如此。”
“是的,就是这样。”她力持镇定地说:“松哥哥还是像之前那样无视我就好。”
他沉默笑视着她那认真又惶然不安的表情,“可我现在无法无视你呀。”
听见他这句话,她的脸倏地一热,这话听起来很不妙。
“松哥哥别捉弄我了。”她羞恼地看着他,“我不会上当的。”
她的反应教他觉得有趣极了,“你就好好珍惜我现在对你好吧!”他伸手,轻轻地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说不定明天后天,我又不想对你好了。”说罢,他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满脸通红僵立在原地的她,“给你袪疤的玉肤膏已经交给小单了,记得按时外敷。”话落,他迈开步子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她脑子涨涨地、热热地,快不能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