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这边,吃过饭的晓修罗惬意的享受着女儿泡来的铁观音新茶。
“爹啊,您什么时候要给银哥儿找个先生?我瞧银哥儿的书读得很是勤恳,就算请不来好先生,要是县城有好的学堂,我觉得也是可以去上的。”
晓修罗看着冒热气的杯沿。“咱们都还没在徐闻站稳脚跟,找先生的事何必这么急?过一阵子再说吧。”
他实在不相信这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先生,能替他儿子传道授业解惑,甚至指点经义辟题。
“爹,银哥儿的书读得好,你也瞧过他拿了书就不知道要放的样子,以前的夫子夸赞过他天资不凡,比起贪玩的女儿,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除非您有意再娶,替我再生几个弟弟妹妹,那女儿就不罗唆了。”
晓修罗瞪眼。“咱们家女人还不够多吗?续弦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想起以前后院八个姨娘的辉煌事蹟,晓修罗有些气虚。
爹啊,后院的女人不都是您的杰作?这会儿却嫌多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迎新弃旧的速度也不遑多让啊!
“既然您无意再娶,银哥儿就是您唯一的命根子,您不栽培他要栽培谁?爹难道就甘心我们这一支从此没落,蝇营狗苟于市井?说难听一点,人无自保能力便只能任人鱼肉,往后家里要是遭人欺辱刁难,咱们背后可是一个靠山都没有。”她继续添油加醋,为的就是想替弟弟找一个可以请教功课、指点上进的明师。
“现在的咱们就如同一块没有保护的肥肉,谁都能啃一口……您要说咱们还有不少族人远亲也有官职在身,可阿爹,都说小官尚且不敢与大官斗,何况平民之于高官?”晓星星说这一席话的时候,神情淡了下来,似乎还有些幽微。
晓修罗曾几何时见过女儿这样的神情,民不与官斗,他心中掠过一丝讽笑,可不是吗?
他晓家从爵位上退了下来,目前看着并无什么事情需要他人的助力,但是他心里极为清楚,现在的晓家在京中那些贵人眼中就是草芥,遇事,打杀了便是。
世上的公理并不站在弱势那方,倚靠着极权,无理也是有理。
晓修罗如同醍醐灌顶,他伸出手揉了揉晓星星的发顶,没作声。
“爹浸婬宦海多年,比女儿还清楚,朝中无人和有人的利害关系,将来不论银哥儿能走多远,都是咱们的助力。好,退一万步说,银哥儿往后要另谋出路,不往科举那条道上走,储备实力不更需要名师指导?”晓星星把厉害分析给晓修罗听,不忘再添一把火。“爹啊,还有啊,往后女儿要是哪天出嫁了,家里没个得力的兄弟,到时候要让婆家人欺负了,谁来替我出头?”
这可就直戳晓修罗的心窝子了。“胡说,谁要敢欺负你,爹第一个不饶他!”
这话可戳到他的痛处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再不舍这个女儿,可他会老会死,到时候谁来给星儿做靠山?守护她一辈子?
被女儿一番耳提面命,晓修罗果断的把才跟着姨娘回去的晓银河又唤到堂屋,当着晓星星的面,什么迂回转圜都没有的问他,“今年的童生试如果让你下场一试,可有把握?”
原本不知道晓修罗唤他来有什么事要吩咐的晓银河,一进门见晓星星也在,还朝着他笑了笑,本来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又听他爹这一询问,见亲爹如同老鼠见到猫的人眼睛骤然泛起了亮亮的涟漪,挺起了小胸脯。
“之前游先生曾说儿子有下场一试的实力,要我不可妄自菲薄。”
“既然游先生都这么说过了,那你可做好下场的准备了?”对儿子,晓修罗脸上哪还有半分慈祥和蔼,就是个黑着脸实打实的严父。
“爹的意思是?”如果天上下道惊雷他都不会那么惊讶。
晓修罗瞅了正在吃他八角碟子里糕点的女儿。“你姊姊说你是块读书的料,让爹给你请个好先生,今年的县试,要是可以你就去试试吧。”
只是个童生试,是马是驴出来溜一溜总会知道的。
“儿子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晓银河激动的小脸都红了,两只拳头藏在袖里握得死紧。
遣走了儿子、女儿,晓修罗便带着包田仲出门去了。
不出去走动打听,哪里能知道这县城哪儿有好学堂、好先生,县令的秉性如何,出题的方向,乡绅世家请的又是哪些知名夫子?
为了儿子,无论如何,老胳臂、老腿、老面子都不重要了。
晓修罗出了门,晓银河也兴高采烈的要回去告诉他姨娘这消息,晓星星和弟弟在小道上分了手,转头去了晓修齐的院子。
晓修齐已经在花厅等着她,一见晓星星进门他就笑了,爽朗清俊,眉间的虚弱之气消退了不少,整个人有如月兑胎换骨。
“五叔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就你五嫡自己做的凉糕,她不许我多吃,知道你要来,特意给你留的。”
“也就两块不起眼的点心,你以为星星稀罕,还炫耀呢,这个人也真是的。”姜氏从里间端了茶出来,语调亲昵。
那是一盘没什么花俏的黑糖凉糕,只用简单的莲藕粉、糖、水做材料,像晓修齐这样的身子就算多吃几块也无负担。
晓星星从善如流的把凉糕放进嘴里,热气瞬间消散,就算才刚吃饱饭的她把这一盘都吃光也没问题。
她津津有味的吃着,一边从袖子抽出一本小册。“五叔瞧瞧。”
“这是……”
晓星星抹了嘴,有些意犹未尽。“我昨日把咱们家租给族人的铺子大致逛了一圈,切圃吞枣的瞧了个大概,侄女怕只一日下来瞧得不够仔细,心想五叔要是身子爽利了些,要不要出门走走,顺道去瞧瞧那些铺子?那些个收益差的,咱们自己收回来做?”
晓修齐没接话,低下头把册子飞快看了一遍,那册子里的字端正清晰,不若女子簪花小楷般秀丽,但隐隐有她自己的风格。
以前只听说这侄女不思进取,贪图玩乐,写的一手狗爬字不知遭了先生多少的罚,不料再见,居然进步到令人赏心悦目起来了。
两刻后他把册子阖起来。“侄女想把那些收益不佳的铺子收回来自己管理?但是那些族人管着铺子不是一天两天,能肯吗?”
晓星星微微笑,“五叔是聪明人,和您说话一点都不费力,所以这不是要五叔您出面了?您是男人,代表咱们这一房,自家的铺子想收回来,还需要什么理由?”
晓修齐一下说不出话来。“你……这是都盘算好了?”
晓星星笑得狗腿却显得可爱,“不管咱们在徐闻落脚还是回到齐康,属于自家的铺子都需要一番整顿的,毕竟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的无所谓银钱,该收回来的收回来,起码不必再为吃穿嚼用发愁。”
至于能不能把铺子发扬光大,发展出一片天来,她当然也希望,只是目前能做的仅止于此。
“星儿,你说的没错,可你知道五叔是外人,并不是大房的人。”大房的产业他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染指,何况他一个破败身子的人,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钱财对那时的他来说还真是多余的。
削爵时,他死皮赖脸的赖着大哥不肯拿属于自己的那份钱财离开,又何尝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他想,要是哪天他就那样不明不白的去了,好歹大哥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他的妻子一点。
“对星儿来说,五叔和五婶都是家人,也许您会觉得我这话说得容易,可我想五叔也明白,如今这个家要是没有您的帮衬,往后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她不是空口说白话,是真把五叔当家人的,否则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大把的力气救他?难道真的就只为了要一个跑腿的?
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缘,就算不是至亲,真心相待和真正血缘上的亲人又有什么不同?
晓修齐的态度她也看了出来,做多了,怕她爹说话,做得少,也怕人家把他当外人,做与不做之间,很是举棋不定。
所以,她给了他一个方向,她需要他帮这个忙。
晓修齐被晓星星真挚又澈滥的眸子给看得心软成一滩,但他话说得含蓄。“如果说只是把那些不赚钱的铺子收回来,五叔是男人,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铺子要收回来绝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明事理的照章行事,要是碰上无赖,就得有一番扯皮了,星星一个姑娘家,虽然他愿意相信就算她亲自出面去把铺子要回来也不成问题,但是他们晓家又不是没有人了,岂能让人小瞧了去!
再说,这孩子是真把他们当家人,要不然怎么可能求到他面前来?她不会知道当他听到这话时,胸口涌出柔软的感觉,温热的流淌着,缓缓涌出来,鼻头不争气发酸了。
一直以来,他是这个家最不起眼的人,他也曾以为这个金碧辉煌高大矜贵的家里多一个他不多,少一个他不少,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家人二字何其可贵,现在他要推辞就不是人了。
“你把册子留下来,五叔多参详几遍,再给你回话。”他阖上了小册,没应好,也没说不。
“我就知道五叔最好了!”晓星星当晓修齐是答应了,马屁赶紧拍上。
瞧着五叔的脸上气色比之前要更好了,跟他说了会儿话,顺顺溜溜都不曾喘气。
晓修齐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很微妙、像从来没被孩子撒娇过、一下没反应过来的神情。
“我终于知道你爹为什么老吃你这一套了。”他也吃!这么懂事的孩子谁能不疼?
姜氏把晓星星送到院门口,递过来一个小食盒。“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瞧着星星喜欢,包了些凉糕给你带回去。”
晓星星笑嘻嘻的道了谢,“下回来,五婶可得教我凉糕的做法。”
她接过食盒,这才去了。
一出院门,晓星星就把食盒交给了美貌,她眼里想吃的渴望都快满了出来。
“记得给白露留一些,你别全吃光了。”
“姑娘知道奴婢谗这个?”
“我能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你?”她嗔了声,点了下美貌的鼻子,表情轻松。
“果然,知我者姑娘是也。”
“还会掉书袋了,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