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皇帝待你不好吗?”
太后口气温和、笑容慈祥,态度像邻家女乃女乃似的,但向萸的鸡皮疙瘩却争先恐后往外冒。
假设她假设的每件事都正确……她真想剥掉太后的面具,看看面具底下那张脸长成什么样?怎能嘴上说着关怀的话,手里却拿着杀人的刀。
“回娘娘,皇上待奴婢宽厚。”向萸低眉顺眼,却还是泄漏出几分怒气。
对齐沐谦心存怨慰吗?太后笑得越发温柔。
恨就对了,够恨才能理直气壮下手。只是都这么久了,怎迟迟不见发作?是他身体太强壮,还是他洞悉一切,没着了道?
“皇上的断袖之说,本宫略有所闻,眼看皇上已过弱冠之龄,皇后和妃嫔们迟迟不见动静,本宫忧心忡忡呐,本指望你能让皇帝上心……”
接下来向萸听太后整整编了一个时辰的故事——关于母亲对孩子的竭心尽力、殷殷期盼。
有点犯恶心,比起假面太后,她更欣赏送出毒苹果的坏皇后,至少人家是真小人。
“这些日子皇帝都在忙些什么?”故事终于结束,她看向小顺子。
小顺子勾起谄媚笑脸,那副卑躬屈膝、谄媚奸佞的模样,让向萸差点儿认不出来。
“回禀娘娘,皇上和过去一样,上朝下朝、钓鱼下棋,有空的时候就看看话本子,召周承、杨磬进宫说话,上回三人正在计画找时间去行宫……”
周承、杨磬?传闻中的帝王男宠?听说皇帝是为他们两人盖的行宫;听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们到处招兵买马,寻求“同好”共入行宫;听说里头酒池肉林奢靡无比,有人说里头的小哥哥都是人间仙品。
小顺子从袖中取出小册子呈上,里头记录齐沐谦的每日行程。
太后接手,一页页慢慢翻看,笑容扩大。
“既然过几天皇上要去行宫,你就到永福宫为本宫画一幅壁画。”
“奴婢遵命。”
“行了,下去吧。”太后挥挥手。
“奴婢(奴才)告退。”小顺子和向萸弓着身慢慢后退,退到门边后才转身往外。
太后再度翻开册子,浅哂,“现在才想要听话吗?来不及了。”
手一抛,册子掉进火炉里,转眼间书页翻飞,烧成灰烬。
回到德兴宫,难得地一屋子人挤在齐沐谦书房里,齐沐瑱也在当中,他应和着杨丞相每句话,很显然地,他们已经是同一个阵营。
齐沐谦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议事,没有皇帝自觉的他下巴搭在手臂上,眼睛微眯,几乎要睡着似的。
皇帝的态度糟糕,大官们也没好到哪去,嘴里一堆之乎者也,三百个字当中找不到三十个字有重点意义,没有人对民生百姓的议题感兴趣,只对新官员的择取与任命用心,他们当着皇帝的面,用各种方法瓜分利益与权力。
没有任何一个人把皇帝看在眼里,于他们而言,齐沐谦不足为惧。
接下来,他们开始逼迫齐沐谦盖玉玺。
站在门口,向萸越听越生气,恨不得揄起拳头把每个都痛揍一顿。
她是政治界白痴,但再笨也晓得科举不能大开方便之门,朝廷需要人才而非蠢材,要是所有想当官的人都不需要才学能力,只需要靠关系,有关系就没关系,试问有几个人能够真正为百姓做事?
听着他们咄咄逼人,逼得齐沐谦一退再退,好像他不是皇帝而是小弟,难怪他什么都不能做,难怪他说朝廷早已经改姓。
向萸蠢蠢欲动,抬脚想往里面冲,却被小顺子拉住,轻轻对她摇了头。
突地,齐沐谦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来,一声紧接一声,咳得快要喘不过气,向萸心头一跳,怎么会这样?他生病了吗?
但更令她愤怒的是,满屋子官员又瞎又聋,就没人听见皇帝在咳嗽,还一句句、一声声联袂逼迫。
她急得满脸通红,频频望向小顺子,可他目不斜视、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挂着谄媚笑容,好像里头上演的只是一场闹剧。
可是,怎么会是闹剧?他正被人群起围攻啊。
“皇上认为呢?”杨丞相问。
齐沐谦抚抚胸口,把手边的茶水给喝空,才勉强止住咳嗽,抬起头他满眼无奈,却只能让步。“甚好,就依相爷所奏。”
他将玉玺往前推去,杨丞相拿起玉玺往圣旨上一盖,尘埃落定。
这时候齐沐谦又继续咳嗽,但所有人都像约定好似的,同时忽略皇帝的异样。众人鱼贯走出,说说笑笑,目的已经达到,想要的好处转眼就会落进手里,自然心情愉悦。
“向姑娘。”
向萸回神,齐沐瑱站在跟前,眉间轻扬,笑容可掬,和所有人一样,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与得意。
“不管什么时候,我对姑娘说的话,永远有效。”齐沐瑱笑道。
向萸没有心情应付,心急着进去看看齐沐谦的状况,想也不想地板起脸孔道:“多谢世子爷看重,奴婢心意不变。”
齐沐瑱不死心,紧紧盯住她,一瞬不瞬,自信自负的目光闪耀。片刻后,他弯,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选择皇上并不正确。”
“奴婢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利。”她假装没听懂。
“说得好,我期待有朝一日成为你的主子。”
视线在向萸身上凝聚,齐沐瑱无法解释,为什么对她志在必得?为什么拥有她的一天比一天强烈?更无法解释对她的熟悉感,只能将之归类为缘分,既然他们之间有缘分,他就不允许自己错失。
向萸不接话,把头垂得更低。
不反应的反应最让人心急,齐沐瑱明知道她会不高兴,还是说:“等我,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向萸苦笑,她已经失望了,对他所有的好感被消灭,发展出友谊的机率归零,因为她隐约猜测出来,齐沐瑱……是下一个傀儡皇帝吧?
所有人全都离开,德兴宫恢复平静,小顺子不再阻止,向萸几乎是用跑的冲进书房,凝重目光与他对上,焦虑的模样让齐沐谦想笑。
“有话就说,别这样看我,渗得慌。”
“你生病了?中毒了?”她探上他的额头。
小傻子,中毒哪会发烧?“没有,只是演戏。”
“为什么要演戏?”
“我越弱,他们越觉得安心,就不会花精神对付我。”
“错,他们做足准备对付你,不管你弱或强。”
这么严肃啊……是打算开诚布公了吗?她对他终于产生一点点信任了?齐沐谦湾起眉头,笑眼相待。
“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一脸的泰然自若。
“如果没有路呢?”过度波折的人生教会她,得把所有的状况想到最坏。
“那就想方设法辟出一条路。”事在人为,他不信自己争不过命。
向萸苦笑。很好,至少这个答案比引颈就戮要好太多,目光胶着间,她认定比起其他人,他更值得信任。
“我有话想问你。”
“好,你问。”
“是不是我问什么,你都会老实回答?”
“是。”打从向萸进德兴宫,他就没打算隐瞒,他老早把答案准备妥当,等待她挖掘。
再深吸一口气,咽下犹豫,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是向文聪的女儿?”
“知道。”他说过他会老实的。
“你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是报仇?”
“知道。”
“你知道有人想利用我对你动手?”
“知道。”
“那么……”重重咬唇,她一个字一个字问:“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紧盯住他,她不容许他有半分闪躲。
唉,终于问了,鼓起很大的勇气对吧?犹豫很久对吧?也是啊,要信任一个人人批判的坏皇帝,是个非常大的赌注。
他弯下眉毛,清澈的双眼在她身上凝视,继而轻轻一笑,回答道:“不是。”
很轻的两个字,却卸下她心中最沉重的包袱,眉宇间的郁结散开,胸中郁气吐尽。
不是他啊?真好……
夜风吹过,带起帘幔,月上树梢,满天星斗,虫鸣唧唧,人们历经一日忙碌,沉沉进入梦乡。
玉芙殿东南角扬起火苗,那里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桌,上面放满祭品,纸钱在长凳上堆得像座小山,两枝蜡烛上头微弱的火光跳耀闪烁,林中穿梭的冷风带起几分寒凉,令人心头微颤。
穿着白衣的女子手执香火,跪在铺着小石子的地板上虔敬膜拜。
凄风吹过带起女子长发,寒意刮上后颈,彷佛有人在那里吹气,女子眼瞳微缩,露出惊恐,却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模模糊糊似有若无的哭声传来,梁贵妃倒抽气,抖着双唇问:“薛紫嫣,是你来了吗?”
听见主子这么问,宫女吓得双腿打颤,她鼓起勇气,像在说服主子也像在说服自己,她自欺欺人说:“不会的、不是的,这件事不是娘娘的错,就算薛紫嫣真的回来,也会去找太后娘娘。”
宫女的话鼓舞了她,梁贵妃挺直背脊。“没错,与我无关,我只是……”
只是下了药,只是亲眼看薛紫嫣暴毙,看她七孔流血,看成形的男胎掉在血泊里……想起那幕,寒凉的夜风伴随恐惧钻入骨头里,说不出的冰冷。
但是,她硬着脖子,大声对着夜空说:“与我无关,我只是一颗棋子,是太后娘娘不允许低贱的宫人延续皇家血脉。薛紫嫣,冤有头债有主,你张大眼睛看清楚,不要找错人。”
是的,她没错,她也是受害者,薛紫嫣只要有一点点脑子就不会找上她。想到这里,梁贵妃大口大口喘气,试着平抑情绪,她把香插进炉里,在盆子里折铺一圈冥纸。
宫女见状,连忙上前点火,她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但是平日里做熟了的事却……一试再试、使尽全力,她怎么点不着?
“你在干什么?动作快点!”梁贵妃等不及了,怒声低喝。
越是点不着越是令人害怕,宫女全身抖若筛糠,她吓得六魂无主双手无力,打火石一滑,从掌心掉到地上,一声惊叫让她蜷缩成团,目光直视远方。
“娘、娘娘,那、那边……”
那边有什么吗?不,没有的,是疑心生暗鬼。
梁贵妃拒绝抬头,捡起打火石将宫女踹开。“没用的废物,走开!”
她决定亲自动手,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任凭她再使劲儿,都无法将火点燃。
怎会这样?难道薛紫嫣真的找来了?拒绝抬头的她,握紧满是冷汗的双手,勉为其难地顺着宫女的目光望去。
突然模糊的哭声变得清晰,凄厉而哀怨……
“娘、娘娘,是、是……薛、紫嫣……”她的声音破碎,像被人掐住咽喉似的。
双腿发软,她想逃却无力起身,梁贵妃急忙扶住供桌,稳住身子。
连月来,她日日恶梦,梦见薛紫嫣满身鲜血,全身上下爬满肥硕的蛆虫,她一笑就有无数的虫子掉下来,那些蛆虫子朝自己爬过来,占住她的脚、爬满身子、直至头脸……越聚越多,最后将整个人淹没,它们不断啃食她的肉、吸吮她的血,让她一点一点慢慢变成薛紫嫣。
她在刺痛与尖叫声中惊醒,强烈的恐惧攫住她的知觉神经,那些梦太真实,日夜重复,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立刻掉进梦里。
日复一日,她夜夜心悸、精神恍惚,一点小事都会吓得无法喘息,太医的药吞过一碗又一碗,但半点用处也没有,她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她的皮肤变得乾瘵蜡黄,短短时间内她老了十几岁。
她请来高僧讲经,符咒贴满屋墙,依旧阻挡不了恶梦侵袭。
为此,母亲替她求来赫赫有名的慧灵大师。
大师有双通天眼,刚走进玉芙殿,立即凝重了神情,他看着梁贵妃的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让她不知所措。
最后即使在母亲的强力要求下,大师还是没有施法画符,只给她指点一条明路。
他说:“既已做下亏心事,别无他法,娘娘只能求取原谅。”
于是有了今晚这场祭拜。
“啊——”一声尖叫后,宫女晕了过去。
梁贵妃猛地抬头,一道白影飘来,吓得她抱头缩项,全身瑟瑟发抖。
“不是我,是太后娘娘,你去找她……我真的以为那是堕胎药,我没想到你会七孔流血死状凄惨……对不起,我错了……”
白影在她身前站定,她哭得涕泗横流。“求求你饶了我,我给你烧纸钱,给你点长明灯,我只是小小妃嫔,太后的命令我不敢不遵,我真没想到会一屍两命,我每天都在自责……”
“你自责?”
怎么是男声?所以不是薛紫嫣而是向文聪吗?她猛地抬头,对上向文聪那张惨白的鬼脸,她吓得抱头大叫。
“向大人,你大人大量饶过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眼看你就要查出下毒凶手,如果让皇上知道,太后定会推我去顶罪……我苦啊,皇帝不喜欢我,太后不喜欢我,我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你也有女儿,知道身为女人有多辛苦,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给你烧纸,我请道士给你超度,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她不停嘶喊、不断磕头,白影始终冷冷地看着她,汗水湿透衣衫,夜风拂过寒彻骨,强烈的恐惧不断袭击,她的心神再也无法承受,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晕了过去。
咚的一声,心脏坠入深渊。
原来这才是真相,不是帝王怒发冲冠为红颜,爹爹竟是死于后宫女子之手。
不值得的呀,爹爹那样的清官呐,理想抱负尚未实现,人生就此终结,一个女人的恐惧葬送他未来数十年。
愤怒、怨慰,她讨厌死了后宫这块肮脏地,女人的恩恩怨怨葬送无数条冤魂。
面容纠结,仇恨盈眶,她气到全身都在发抖。
很难接受对吗?是的,他也一样,知道向文聪中毒那刻,他也差点儿抑制不住杀人冲动,那样的人才、那样的品行,那是国家栋梁啊!
没有催促,齐沐谦安静地陪向萸坐在树干上,消化满月复哀恸,他知道这个时候她特别需要依靠,于是环起她的肩膀,低声道:“真相带给人们的,往往不是释然。”
对,无法释然!知道真相之后,心情越发沉痛,看着躺在地上的梁贵妃,她想要跳下去,百刀千刀了结她的生命,为父报仇。
“你想要她现在偿命吗?”他问。
齐沐谦打心底明白,这个时候弄死梁贵妃不是正确决定,但是向萸那样伤心,如果凶手伏诛能够让她展颜,那么不就是冒险吗?值得的。
“你清楚明白谁才是真凶,却任由百姓咒骂也没有揭开真相,那是因为你有不能动她的理由,对不对?”
她竟能明白?他沉重道:“对。”
她吞下冲动,迎上他的视线。“那就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动手。”
两人对望,不语,眼底都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掀开了混沌不明,又像是与对方更加贴近。
向文聪形容得真贴切,她不但聪慧又体贴,她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事情,永远不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笑弯两道浓眉,难怪会喜欢上她,勇敢、聪明,又……见义勇为。
“你放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彰,行恶之人终究会有报应。”
“对,上苍从未饶过恶人。”
“夜深了,要不要回去?”
“嗯,我们回家。”
回家?他从没把德兴宫当过家,可她一句不经意的话……那里成了他的家。
家,是亲人同居的处所,而她——将会是他的亲人。
把向萸抱进怀里,施展轻功,纵身跳下,双双离开玉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