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咚的,她坠入深渊,心脏被砸成齑粉……像是有只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脑袋,施展全力、硬生生地想把她的脑浆给挤出来。
超痛……发不出声音的疼痛,每个细胞、每寸知觉都痛到让她想撞墙。
她想哭、更想吐,她不理解怎地一夕之间世界翻转,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啊,她做了满桌子的好菜呢,她还打算唱歌跳舞效法老莱子娱亲,告诉爹爹,这个世界他是她的最爱。
不应该的、不会的,这只是个玩笑对吧,她试着让怀疑来否定眼前一切,但汪伯伯的表情却让她无法遁逃。
所以是真的,不是玩笑,她日夜等待的那个男人……不在了?
她没有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魂魄飞到很高的地方低头俯瞰,看着地面上的自己,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切得不成人形。
她用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我爹……怎么死的?”
“萸儿,文聪兄弟身子弱,谁知他会水土不服,不幸在宫里暴毙而亡。”
瞬间,她的伤心转变为愤怒。水土不服?能不能找个更合理的藉口?这里离京城才几里路,又不是跑到塞外去和亲,哪来的水土不服?
“汪伯伯还是说实话吧,爹爹进宫后发生什么事?是查不出凶手皇帝迁怒把人杀了,还是爹爹查出不能曝光的凶手被人灭口?”她一句追着一句,咄咄逼人。
汪宜禾心惊胆颤。这丫头该死的聪明,差事办成这样,自己要怎么覆命?
他不断给妻子使眼色,庄氏虽不满还是拉起她的手,“萸儿,我们进屋说话。”
狠狠甩开对方,她冷眼看向庄氏。“伯母有话就在这边说。”
“别倔强,这样闹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她压低声音恐吓。
见向萸固执,汪宜禾越发焦虑,这次的事是上头亲自交代下来的——要化解到船过水无痕,可瞧她这态度,摆明要掀起大风浪。
“爹都死了,我还要什么好处?”她偏要拉高嗓门,爹爹已死,天底下再没有事情可以吓得了她。
见状,庄氏让跟来的嬷嬷架起向萸,半推半扯地把她拉进房间。
汪宜禾松了口气,连忙指挥众人把棺木抬进厅里,动作麻利地布置起灵堂。
庄氏让嬷嬷们退出去之后,看了看左右才语带威胁道:“胳臂拧不过大腿,你再闹你父亲都不会回来,你该庆幸上头没有降罪向家,还补偿百两银子。”
“我爹的命只值百两?倘若死的是汪伯父,伯母会因为百两而庆幸吗?”
这话怼得太狠,但庄氏生生吞下怒气。“愤怒无益于事,你该尽快让你父亲入土为安。”
“爹爹死得不明不白,请问伯母,我要如何才能够『安』?”
“追根究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需要一个清楚明白的答案,我心安了,爹爹入土才能安。”
“你又不是傻子,难道猜不出来?你爹是谁让进宫的,那里谁最位高权重?他不允许动的人谁敢动手,除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没株连向家满门,你就该感激涕零。”
所以……真的是渣帝?
脑袋瞬间清晰,若凶手是皇帝,那么确实胳臂拧不过大腿,她的生气确实无济于事,自己能做什么呢?不知道,但她必须冷静、沉稳,必须认真想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咽下愤怒、压制伤心,她逼迫理智出头。
庄氏见她不语,以为被唬住了,懂得害怕就有救,至少没蠢到令人发指。
她缓下口气续道:“我明白你很伤心,但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若你孝顺,就该想想你爹天上有灵,最希望看到什么?他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顾你,希望你下半辈子有所依托,为了你爹爹,在百日内成亲吧,让他放心去见你娘亲。”
成亲?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提议,向萸偏头望庄氏,她在想什么?
“我与你娘性情相投,咱们两家经常往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与汪哥哥也能说得上话,若你同意,与你汪哥哥成亲如何?”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自己反悔。
庄氏强行压下不满,儿子早就心有所属,对方的父亲可是三品大官,有岳父提携,儿子的仕途必能平步青云,偏偏向家出了这事……唉,可怜的儿子。
两家人走得近,向萸怎会不知汪哥哥与李姑娘的事,庄氏突然做出这种提议……
是谁的意思?不会是庄氏,她对李家满意极了。
汪伯伯吗?更不可能,他善于忖度时势、趋吉避凶,绝不会把自己送到刀口,皇帝是她的杀父仇人,仇恨值明明白白挂着,西瓜偎大边,他躲自己都来不及,又怎会亲自送上门?
那么是谁呢?谁能逼得他们夫妻低头?
向萸想不出来,但不管是谁,她都不会同意,更不会顺着旁人安排行事。
“多谢汪伯母照拂之意,但我决定招赘婿,延续向家香火。”
闻言,庄氏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眼底升起笑意,生怕她改变主意,于是急忙接话。“行,你心里有主意就行,咱们先办好你爹的后事。”
她轻拍了拍向萸的手,一路上的不甘与愤怒瞬间消失无踪。
此时的另一边,向文聪屋里,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咬紧了牙关。
床边站着个男人,他的体型魁梧,留着满脸的落腮胡,两个铜铃大眼盯着他看,像只大熊看着猎物似的。
覆在脸上的巾子已经除去,如向萸所料,他确实长得非常英俊,但现在如画五官皱在一起,紧抿的双唇惨白,戾目射出精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皆拉长了耳朵窃听隔壁房间里的女人对话。
她是向文聪的女儿?天,这是什么样的缘分,竟然把他们给拴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多年好友,杨磬自然明了他的心思,是罪恶感重了吧?他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安慰对方,只能说:“她缝的伤口很丑。”
所以咧?黑衣男白眼一翻,他的伤口再丑,能抵得过人家的丧父之恸?
“她煮的粥很难吃。”杨磬补上一句。
他很想叱骂,但是伤重体虚没有办法,只能问:“我们的人在外面吗?”
“对。”
“那走吧。”
父亲的死亡让向萸无法理智思考,所有知觉被报仇给霸占,她恨极了坐在龙椅上的渣帝,她总是作梦,梦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把渣帝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杀得他连进地狱,阎罗王都不认得他是谁。
她哭、她怒、她暴躁、她怨恨,她整天处于无法解决的负面情绪中,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这种情绪不会随着光阴流逝而消失,它只会一天一天啃噬她的心灵。
她总是不断想起父亲,想起他的疼惜宠溺,想起他说:“我不需要继室,我有女儿就行。”
是啊,她也不需要夫君,她有爹爹就行。
这些年父女俩相依为命、扶持彼此,他们共度的每一寸光阴都甜蜜无比,他们所有的快乐皆来自对方,他们约定好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再当父女。
但是这样的幸福被渣帝断送了,没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连这一世的父女情缘都变得短暂!
仇恨日日增生,它催促着她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快要爆炸的心情,因此即便明白小虾米对上大鲸鱼,唯一的下场是葬送鱼月复,她还是决定报仇,没有太缜密的计画,她光凭直觉行事。
那日汪氏夫妻离开后,向萸发现黑衣男也不知所踪,她没有纠结太久就把他给抛诸脑后,因为太恨,太怨怼,也太忙碌。
她忙着办丧事,忙着卖掉房子,忙着把钱散给街边乞儿,教会他们传唱“清官落难曲”、“后羿射日救百性”。
她日夜赶工,写下《青天蒙冤记》,并在里头画了好几幅插画,因为心底有太多的情绪,里面的字字句句都无比煽动人心,就连图画都带着感情,书册完成后付梓,连印刷厂的工人都动容了。
她把所有钱全都拿去印书,然后雇人站在大街小巷,送给每个过往的路人。
当一切都布置妥当,她换上白衣素服,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昂首挺胸阔步走上大街。
“阿弥陀佛,施主留步。”
一名三十几岁的年轻和尚挡在向萸跟前,他身高中等,体型纤瘦,长相清秀、皮肤白皙,五官略显阴柔,属于那种脖子上有喉结能够证实性别,但穿上女装却也不违和的……伪娘。
向萸冷冷看着对方,一语不发。
“施主命门发青、驿马赤红,是否家中有亲人横死?”
她清浅一笑,自己穿着素服,不是亲人横死,难不成是要替渣帝奔丧吗?“师父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还有事。”
“姑娘额头低陷、鼻梁出现赤筋,最近行事要特别注意,戒冲动,稳定心绪,否则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伤及性命,还望姑娘行事前三思。”
她的目光越发冷冽,谁家父亲枉死,子女还能够戒除冲动?她就是奔着血光之灾去的呀,就是打定主意冲动,不介意伤及性命,连命都不要了,还三思个屁!
这世道就是如此,身为社会底层,想拽下高层一张皮,便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她不拼搏一回,难道要默默接受父亲枉死?
现在任何人想劝阻她,都会得到她的攻击,于是她等着,待对方多说上一句,立即以言语暴力还击。
和尚本想再多劝上两句,毕竟重活一世不容易,但看着她眼底的固执坚定,以及猎豹般的伺机攻击……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的善意,只是觉得可惜,分明有大好前途的。
轻喟,和尚了然,有人非要历劫他也没奈何,但愿老天再厚待她一回吧。
带着深意的淡然一笑,他转身离去,缓步慢行间,叹道:“命运始终掌握在人们手里……”
满腔恶意的向萸对着他的背影冷笑。这种废话别说了吧,她的厨艺不怎样,但煲心灵鸡汤却是一把好手,这种无济于事的费话她能说上一箩筐。
再次挺直背脊,向萸朝衙门走去,毫不犹豫地抡起鼓槌,咚咚咚!使尽全力敲击。
密室里,三个男人对坐。
一个五官秀丽,面如芙蓉柳如眉,漂亮到让女人自惭形秽的男子居中坐定,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许是特殊喜好吧,可即使一身黑,也无损于他的美丽。
他旁边坐着长得像黑熊的杨磬,两个人的颜值天差地别。
但别小看杨磬,他可是杨丞相庶弟的外室子,太后的亲侄子。
杨家家风严谨,没想到不受待见的庶子竟收了妓女当外室,还育有一子,此等有辱门风的大事,把杨家面子给踩得稀巴烂。
太后看不下去下达了懿旨——去母留子。
庶子和外室生生被拆散,心碎难当,竟双双投缳自尽,留下无依无靠的儿子,最后杨磬便被送回了杨家。
令人厌恶的外室子,成长过程只有一个词形容,那就是悲惨!
另一边坐着的是瑾王周承,他是周国送来的质子。
质子就是身分相对高贵点的人质,谁让他的娘亲是巫族后代,身分低下却又美若天仙,迷得周帝神魂颠倒。
周承亲娘死后,他在后宫成了突兀的存在,别的皇子有娘亲,他啥都没有,因此当朝廷需要送质子出国门,周承就成了最简单的选择。
“晚了一步。”杨磬道。
“什么意思?”黑衣男口气寒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隔壁牢房关的女人告诉我,向萸一进监狱当晚就被人毒杀,屍体摆了一晚才被拖出去。”
黑衣男闻言大怒,很少激动的他握紧拳头,掌心里的杯子瞬间碎裂,划出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承见状使劲儿扳开他的手,怒声说道:“松开,你是嫌自己的伤太少吗?我的药很贵的。”
“把她的屍体找出来,厚葬。”黑衣男咬牙切齿。
他恨自己晚了一步,明知她那么愤怒伤心,明知她很可能会失去理智做出傻事,他居然没有派人日夜探看,没有阻止她做傻事。
周承明白他的愤怒,但这实在怪不得人,这些天他清醒的时间不多,被自己圈着养伤拔毒,等到能够下床了,才晓得向萸做了傻事。
杨磬没有周承的同理心,只有分析利弊、纵观局势理智。
听见这话,他不依了,不过是一个小小丫头,为什么有人非要她的性命?
那是因为她搞出来的动静太大,大到影响某人的利益吧,而那些个“某人”势力肯定不小,没有必要就别冒险掺和,重点是人死如灯灭,就算厚葬对向萸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你别发疯,这些年我们心思用尽,好不容易才让局势发展到如今,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有多只眼睛牢牢盯着?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你别为一个死人惹出是非。”
“她只是死人吗?不,她也是我的恩人,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更别谈什么布局。”黑衣男寒下声嗓,冷眼看着杨磬。
几句话堵了杨磬,两人眼对眼,用目光逼迫对方就范,谁也不肯退让,在几回合的深吸深吐之后,最终杨磬败下阵,闷声回答,“知道了,我会去找,你尽快回去吧。”
每回对峙,杨磬总是妥协的那个,但即使他已经低头,黑衣男眼底的怒火依旧未消。
那女孩灵动的目光在脑海中闪过,她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女子,而自己终究是负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