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就这么过着极其忙碌又辛苦的日子,日子像流水般的过去,一进腊月,儿金金从百忙中拨出不多的时间,把从秦勺那里学来的腌腊肉发挥到了极致,两扇的狼肉、半扇猪肉、一扇排骨、狼蹄、猪蹄,到开春可能还吃不完。
看着一溜腌好的腊肉挂在屋檐下、黑乎乎滴着油渍的肉和蹄子,感觉浓浓的年味都到了。
既然腌了肉,少不了儿家的年礼,自然又比之前往家里送的东西要更加丰富。
因为天寒地冻,她也在偏房里给肉肉用大篮子铺上厚厚软软的被褥,让它也进屋过冬。
无论如何肉肉还是个小孩,它虽然被吵醒,但见儿金金给它安了个新的窝,又吃了一大碗的肉糊汤和野蜂巢,没有任何悬念的住进了新家。
吃腊八粥这天,铺子终于歇息,原本腊月一到,铺子就打算要歇息的,但挨不住那些无法回家过年的码头工人和其他商铺小徒弟、伙计、家住远方无法回家过年的书院学子恳求,硬是一直营业到了腊八这天。
儿金金和秦勺煮了五大锅的腊八粥请来客吃,吃完,儿金金也没办法了,之后就请这些游子们各想办法了。
魏家捧着沉甸甸的分红荷包笑开怀的回家过年,对儿金金感恩戴德。
儿金金摇头道:“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
衙门两日前也开始放年假,因为苏雪霁年后便要去府城赴考,便把衙门的活计给辞了,所以,只要他们愿意,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过个舒适安逸的年直到元宵。
再说,如今她的空间已经堆了不少东西,光是吃食,就够她和苏雪霁一个冬天不愁的了。
想像很美好,但现实呢,打苏雪霁开始休沐的那天起,便有街坊来问给不给写春联,问的人本来不多,苏雪霁也很干脆的应了,左右春联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只不过一传十,十传百,几条胡同的人都知道自家附近住了个秀才,而且为人大方,写春联只意思意思收个一文钱的笔墨钱,还倒贴红纸,来要春联的人几乎排成长龙。
苏雪霁勉力而为,写完最后一副春联,直叹明年再也不给写春联了。
只拿对方一文钱,理解的人感谢又感谢,不明事理的人还说请苏雪霁写春联是给他面子,身为秀才还收钱,抠门!早知道就去请卖春联的人写了。
看不过去的人唾了他一口,骂道:“哪里有卖整副春联只收你一文钱的摊子,我的头砍给你!”
“怎么会没有,清水街的老秀才就给写,还不要钱。”那人强辩。
“那你去找他写啊,来苏秀才家做什么?”
就算识的字不多,更多是文盲,但谁的字写得好看,寓意吉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那人立刻噤声了。
只不过就算苏雪霁不说,第二年他还真的拨不出时间给人写春联了。
许多年后,六安县城的百姓偶尔会对着子弟感慨,说他们运气好,曾与当今总理百政,手攒兵部户部与吏部,集三部大权统揽一身,历朝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大人当过邻居,甚至还拿过他的亲笔墨宝,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年二十九日这天,小俩口扫尘,因为动静太大,肉肉还很不高兴的睁开睡眼惺松的眼睛出声抗议,嘟囔着他们吵了它,儿金金拿出一大块买来过节的饴糖,才打消它的怒气,只不过后来它再要,金金就没给了。
接下来的洗洗刷刷,贴上苏雪霁写的春联、画桃符,他手巧,连窗花都包了,晚些,夫妻俩围在一起包饺子,动作都分外的小心,就怕肉肉又出声嫌他们太吵,两人看着彼此那小样子噗哧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天,魏家和丁家都送来年菜和炸丸子,儿金金也回送炸鱼和蹄膀,这一年,三家人饭桌上都丰盛得不得了。
三十这夜,本该是团圆夜,互给压岁钱、燃爆竹、守岁,迎接新的一年的,但是他们家却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那便是儿金金的生父儿立河。
儿立河和儿立铮有几分相似,两人个头都不高,中等身材,但儿立河面目英俊尔雅,虽然有些微微发福,但仍不失英挺,面白微须,一袭黑绸夹袄披大氅,还不见白霜的发用玉冠束着,颇有几分贵气。
身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模样粉妆玉琢,玉雪可爱,大眼明眸,鹅黄罗衣,外罩一件浅紫色镶白狐边的小马甲,白茸茸的白狐毛簇拥在颈边,更将小姑娘的脸蛋衬得玲珑俏丽。
一踏进暖融融的堂屋,儿立河发现这房子看着不大,但庭院是青石砖铺就的,屋里铺的居然是木地板,进屋还要换上宽松薄软的家居鞋,堂屋不大,但一应黄花梨木的家具,松石盆栽,因为天冷,木地板上还铺了羊毛毡毯子,厚厚一大块,看着暖和,踩在上头柔软异常,房屋四角都放了炭盆。
喝茶用的是越窑青釉花口的茶碗,不全然气派,却处处彰显这家人对这个家的用心,韵味十足。
儿金金畏寒,整天包得跟粽子似,能不出门绝不出门,何况今天还是大年夜,家里也只有她和苏雪霁,所以她穿了四层衣服,最外层除了袄子之外还穿了毛背心,看着就像一团圆滚滚的球。
小姑娘对儿金金的穿着很不屑一顾,倒是对苏雪霁多看了好几眼,也没舍得收回眼光。
“灵灵,这是你妹妹,锦儿;锦儿,这是爹常向你提的姊姊,快叫人!”
儿立河不客气的在主位坐下,一旁的小姑娘也在他的下首坐了,倒是身为主人的苏雪霁和儿金金只能坐到最下首的位置。
“灵灵姊。”因为父亲在,祝锦儿不是很情愿的屈膝行了礼。
“我倒不知道我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妹妹?”儿金金再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往来,但进门是客,还是还了平辈礼。
儿立河白皙的面皮有些涨红。“为父的在秀州又有一个家,锦儿是祝娘子带过来的孩子,除了锦儿,还有一个小子叫子瞻,灵灵如今是大姊姊了,要照顾弟妹。”
这便宜爹原来又闷不吭声的再婚了,对方还带了两个拖油瓶,所以,她凭空多了弟弟和妹妹,升格为大姊了。
“不知道有这么个妹妹,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你等等啊……”儿金金进到内间,打开自己的首饰盒,老实讲,里面还真没几样能拿来送人的饰品。
她平日不戴那些累赘的饰品,觉得压头,忙着的时候,了不起用一柄黄杨木缀波纹小鱼的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也就是极致了。
她想到锦儿那通身的气派,便挑了个和闻玉红玛瑙配饰手链,那玉带着润,款式非常好看,这手链,是有一天她从街上过,在玉富银楼里看见的,玉富银楼又大又气派,卖的饰品自然不便宜,这一条手链要了她五十两银子。
这链子是她唯一最阔气的饰物了。
拿了手链,那便宜爹不是说她还有个弟弟,于是她又拿出本来要给苏雪霁用的一套文房四宝,这才回到堂屋。
“这小东西,锦儿拿着玩吧。”
祝锦儿也没跟她客气,接了过来,她不认为儿金金能给她什么好东西,只是看到手链的时候,触手温润光华,她也愣了下,撇撇嘴,连声谢也没有。
给这种人见面礼还不如丢进河里,起码能听到个回声。儿金金暗忖。
“这文房四宝是给弟弟的。”小姑娘的神情尽收儿金金眼底,她不动声色的把装着笔墨纸砚的匣子交给儿立河,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儿金金步伐一动,却发现脚下有什么攀住她的小腿,往下一瞄,竟是肉乎乎的肉肉睁着圆滚滚的黑眼睛,手脚并用把儿金金当树爬,分明是要她抱。
这阵子,它吃得好,睡得好,冬天在它的偏房里她还给了专属的大汤婆子,让它趴着睡觉,许是生活环境舒适,又有充足食物,所以并未陷入冬眠,而是照常吃吃睡睡。
儿金金想它应该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跑出来看,可这一看这么多人,又胆怯了。
她随手把它捞起来,抱在腿上,给它一块烤得香喷喷的木薯,它惬意的趴在腿上,安静对付吃食。
本来一脸无聊的祝锦儿看见肉肉后表情很微妙,可毕竟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看到肉肉实在有趣,熊耶,真真实实的熊,可不是小鸟小猫,她小跑到儿金金面前,“给我抱!”
“等它跟你熟一些吧,它对陌生人有戒心,要是咬伤你可麻烦了。”肉肉是野生的小熊,出生后也不知跟了它娘在深山里讨了多久的生活,刚带回来那会儿,就算给它吃食,也只能远远放着,等它自己过来吃,完全不亲人,再说它娘那一熊掌让人非常记忆犹新,所以儿金金不想造次,也不敢造次,伤了自己都好说,要是伤了别人就难办了。
可她一番好意却丢进了大水沟,祝锦儿抿了抿嘴,转身跑回儿立河身边,娇声撒娇告状,“爹,我要那只小熊,你叫她给我!我要!”
儿立河面对这从小把她寄居在大哥家,再见却已经嫁人为妻的女儿,实在也没那么大的脸面,女儿亭亭玉立,面貌还有六分妻子模样,却又更为出挑,儿立河一开始有些不知如何启齿,可小女儿软糯糯的要求,又见那只小熊着实可爱,还是开了口,“灵灵,你是姊姊,有好东西也该想着妹妹,就借锦儿玩一会儿。”
“肉肉不亲人,在我这里个把月了,也是最近几日才与我亲近起来,锦儿妹妹与它初见,又细皮女敕肉的,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担待不起,还是不要好了。”儿金金很干脆的拒绝。
没等儿立河再说什么,祝锦儿便不开心了,她嚷嚷道:“爹骗人,骗锦儿说什么这个姊姊温柔又善良,我想借她的熊玩一会儿都不肯,哪里温柔善良了,就是个村姑,小气又自私!”
这话听得不只儿立河色变,一旁完全把自己当屏条壁饰的苏雪霁也沉了脸。
“这么稀罕的东西,爹,你得帮我要到手,否则我回去一定告诉娘你对我不好,还把我拐到这么乡下的臭地方,让娘修理你!”在家里蛮横习惯的小姑娘,信口就来。
儿金金对儿立河在家中的地位如何,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看着应该不怎样。
对祝锦儿来说,她想要什么,从没有拿不到的,父亲畏惧娘亲,凡事只要她讨要,这个爹就会设法替她找来,比谁都好使唤。
儿立河一张白净的脸皮又红又紫,他向来习惯小女儿的无理取闹,以前答应了也没什么,但是这回,大女儿看着也不像那种肯如他所愿的人……
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又向儿金金讨要,儿金金干脆把已经吃完木薯的肉肉放下地板,拍拍它圆圆的小,“好啦,吃了点心,回去睡觉罗!”
肉肉转过身又蹭了她好几下,高高兴兴的回去自己房间了。
红着眼睛的祝锦儿发出一声尖叫,索性像市井妇人撒泼那样坐在地上哭闹个不停。儿金金掏了掏耳朵。这样的好家教,宠坏了的姑娘,她的爹娘心里都在想什么?
儿立河见大女儿打了他的脸,又见小女儿哭闹不休,虽然摆出父亲的威严喝斥了祝锦儿,让嬷嬷来把她带出去,但是对着儿金金也没了一开始的好言好语和谨慎,脸色整个黑了下去。
他不再谈那些题外话,方才想徐徐图之的心情也没有了。“你成亲的事,爹一无所知,你伯娘也太不应该,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你许了人,你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为什么不等着爹回来替你作主?”
儿立河对儿立铮显然有诸多不满,他在大哥家就已经吃了顿排头,而且这女儿从他进来到现在都没叫过他,这不是摆明着隔阂?
他一阵心烦气躁!
“等不了。”儿金金应的更为冷淡,把之前那点客套都收干净了。
这时候你倒是人家爹了,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不怪她冷漠,她不是原主,对儿立铮这便宜爹没有半点感情,这时候要她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来,她做不到,也没必要。
“你这亲事我不答应,爹今日来,是要带你回秀州的,你去把行李收收,和我们一起回去吧!”他如今已是秀州市舶提举司的副提举,想替她找一门合意又门当户对的亲事轻而易举。
说半天,他就没把苏雪霁放在眼底。不过一个小小秀才,科举之路又远又长,他想继续往上爬,十年八年,了不起一个八品小官,这样一个穷酸能给女儿什么荣华富贵的将来,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
苏雪霁神情寡淡,无忧无怒也无惧,对儿立河的自以为是,且对自己看不上眼,丝毫不以为杵。
小妻子很少提起她这父亲,打这位泰山一进门,他从妻子的态度也看出门道来了,她和这个爹谈不上什么感情深厚。
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的确是能记事了,她娘亲一过世,亲爹就离她而去,丧妻的心情旁人能理解,但是女儿也失去了母亲,他却丝毫没想过女儿的心情。
抛下女儿这么些年,连封书信也没有,关心她冷了饿了可有什么需要?更别说连银子都不寄,当人家爹当到这分上,做女儿的要是不怨是不可能的。
父母要求子女以德报怨,那又何以报德?
而且,进门到现在,半句对儿金金的关怀也没有,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这女儿实在很难说。
虽然长辈上门了,身为晚辈不好置之不理,但是大年夜的,这人居然当着他的面鼓吹他的妻子再嫁,这是当没他这个人吗?
“体面的夫婿什么的就不用了,太白哥哥对我极好,女儿过得很幸福,再嫁一说太荒唐,大年夜的,怕是您的家人都在盼着您回去,女儿我就不留您了。”没等苏雪霁发难,儿金金已经下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