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孩子们累得都睡着了,小猪似的打着呼噜,想必打雷闪电也吵不醒,睡容憨然纯真。
杜家的后门又悄悄的拉开,带了几口布袋的杜巧乔踏着月色走向尚未收成完的地里,一片枯黄的油菜花有半人高,荚包饱实得快要爆开,彷佛轻轻一摇就会掉落在地。
“辛苦你们了,芸薹。”
丰收的感觉真好。
深吸了一口气,沁凉且肉眼不得见的自然力量像一点一点的光点飞向杜巧乔,钻进她的身体,须臾就让她觉得体内充满力量,需要爆发。
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土地的生命力,再一睁眼,整片田地都在她眼中,绘成一幅藤姜生长状态全图。
手一抬,释放力量。
突然间,整片油菜花田前后左右的摇晃,一个个成熟的荚包裂开,细如蚕沙的黑色菜籽飞起,在花田上方卷起一道道小旋风,将菜籽卷上天空汇成一道旋转的龙卷风。
几乎所有的菜籽都飞上天了,龙卷风陡地转了个弯,朝杜巧乔手上摊开的布袋钻去,一只满了又一只,足足装了三十七只三十斤装的大布袋。
“吁!终于收完了。”吁了口气,将口袋收口。
连日过度使用自然力,一放松,杜巧乔才发觉全身乏力,站不稳的往后一跌,气喘吁吁。
“原来真是你。”
一只手及时接住倒下的杜巧乔,轻揽她细腰。
“莫云?”他怎么在这里?
“胡闹,以后若无必要,绝不可再施展此异术。”瞧她面色惨白,想必此举逆天伤身。
“你……”她本想说,你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吧?不过一看到他闪着星辰般光芒的深遂眼眸,她知道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彼此心领神会。“我们缺银子嘛!”
缺吗?不缺。
缺的是能示人于前,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明天我就把北山那窝山猪给掀了。”他说得十分冷静,彷佛只是举手之劳,信手拈来。
“不行,太危险了。”他以为他是猫,有九条命吗?
莫云所言的山猪窝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山猪家族,数目高达三十几头,带头的山猪王根本是成了精的猪妖,有一般家猪的三倍大,另外有十几头块头极大的猪儿子,猪头一顶能撞断腰粗的树,剩下的猪孙崽们也力大无穷,将人撞翻是小事一件。
之前他们进山挖草药无意间撞上,两人被山猪群追了好几里远,最后跳入深潭才逃过一劫。
“这次我会小心点,就杀额头有白毛和耳朵被咬掉的那两头。”最近他武功略微精进,想试试身手。
那两头山猪也很凶,两支獴牙又尖又利。“我也去。”否则她不放心。
莫云神色一紧,静默了许久才无奈道:“好。”
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她,这丫头似乎天生长了一根反骨,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旦决定要做的事谁也拉不住,一股牛脾气。
“这……这是猪?”
“山……山猪吗?好大……”
“天啊!这真是猪吗?不会是妖怪变的吧!”
金来富心不甘情不愿的买来一百多口缸,莫云和杜家姊弟足足花了十余天才把大半的萝卜和秩菜腌制入缸,其余的放入地窖里慢慢吃,起码能吃到明年三月。
油菜籽榨了油,地里的土重新翻了一遍后洒上冬小麦种子,不用力量催生,生长速度缓慢,杜巧乔也就放着不再理会,由着生命找出路。
入冬天气寒冷、万物萧条,连山猪的行动力也变迟缓,莫云背后担着箭囊,当中有二十支崭新的箭矢,腰上是削铁如泥的短刀,做好万全准备,气势凌人。
但是比起杜巧乔又有些不够看,她画了图纸让铁匠打造部分零件,自行组成十字弓、臂弩和三棱刀,看得莫云既惊讶又有些眼饥,这些装备若用在军队上绝对势如破竹,他爹也能大获全胜、凯旋回朝,而不是……
两个孩子真的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就这么闯进凶险无比的山猪穴,斗智又斗勇的花了一天一夜才赶走山猪王,成功的猎杀三公二母五头山猪,用垂吊的方式运出。
运气不错,正当他们考虑要现杀现卖,或是雇车运往城里卖时,一个收山货的商人来到山里村,一看到这些重达数百斤的山猪两眼倏地发亮,除了杜家自留的分,剩下的以一百二十两银子通通买下,他有个朋友开了间专卖野味的酒楼,天一冷野味就少了,正缺货。
所以说,明面上的银子有了,可以大肆挥霍了。
这一切看得金来富眼红不已,偏偏自家没本事上山猎山猪。
“酱菜?”
“是酱菜呀!难道你吃出肉味了?”除非味觉异常,否则还真有点困难,多放肉就腥了。
张五杰被气得差点昏过去,“臭丫头,不能对老人家多点敬意吗?长辈、长辈,就是长你辈,老夫多问一句你还不耐烦,这性子不好,得改。”唔!姑娘家数月未见都长出美人态了,明眸皓齿、丽质天生,就是损人的坏嘴没变。
“等元寂大师还俗了我就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注定要失望了。
“啐!元寂圆寂了都还不了俗,你当得道大师好当?尽说孩子话。”那个神棍是干和尚的命,整天阿弥陀佛。
元寂大师是菩佗寺住持,高龄九十多了,与张五杰相识于幼年,两人交情甚笃,一个入世走医道、一个出世剃度为僧,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张五杰原本已经启程回京,谁知船行半路听见好友快要不久人世,又急匆匆的赶回来,想见最后一面。
眼看元寂大师气若游丝,只剩一口气,张五杰想到和小友买的灵芝,便让人切了两片煮水喂给元寂大师喝,原本回光返照的得道高僧突然吐了一口浊气,坐起身,言道——
“佛道未开,贫僧又回来了。”
居然没死成,回魂了。
为了此事张五杰足足骂了三天三夜老秃驴,因为醒来后的元寂大师硬是从他手上要走了半朵灵芝,气得他扬言要绝交,下回和尚要断气了也不用知会他,老死不往来。
不过这都是气话,老人家孩子心性,说过就忘了,没多久又天天上菩佗寺找元寂大师下棋,闲聊百岁辰。
“我本来就是孩子,和你老的岁数相差一道天堑,你在山头眺望,缅怀人生,我在山谷底下往上爬,想着有没有果子可以吃。二呙僧也有一死,还能活成僵尸?
“吃货,尽想着吃。”不长进。
杜巧乔用筷子夹了酱菜吃,配了口稀饭。“民以食为天,有本事你别吃,餐风宿露做神仙。”
“等等,这不是你给我的吗?你吃什么吃,放下。”坏丫头,跟老人家抢东西吃。
“我饿了。”理由充足。
“你、你……没出息!”女女圭女圭还在长身子,算了。
看到一旁的莫云“贤慧”地将他的半碗粥倒入丫头碗里,张五杰什么气都没了,一脸兴味。
好孩子,好孩子,千金易得,难求有情郎。
“你觉得我的酱菜如何?”该谈正题了。
“不错。”对他胃口。
“然后呢?”下文。
“什么然后?”装傻。
“我本来要去酱菜铺子,是你让我跟你进圣心堂。”意思是要他负责,谁叫他耽误她卖酱菜。
杜巧乔带了十罅子一斤左右的酱菜,打算让人一一试试,她主要目标是县城的酱菜铺子,若是价钱谈得拢便大量出售,反之就摆个摊子零售,货好不愁没人识货,她相信会有不错的销路。
好死不死的,刚好遇见从菩佗寺归来正要进城的张五杰,他一眼就认出小丫头,便让他俩上了马车,一路进了圣心堂。
“那你准备怎么卖?”抚着胡子,他咂巴嘴里酱菜的味道,爽脆辣甜,一点点回甘,可又有些呛喉。
“有些北方的商人会整批购买,用船运往冰天雪地的北边,那我就整缸卖,不用费事;南方人饮食细致,分成三斤一小罐也成,就看老先生你的人缘好不好了。”当然是前者好,省事。
张五杰横眉一睇,“小小年纪心眼多,老朽都这年纪了,认识的人还少得了吗?倒是能替你牵牵线。”
“真的吗?”她喜出望外。
“不过老朽有一个条件。”小丫头精明,他老头子也不差,虚长的年岁是睿智的累积。
“说。”老人性子古怪,她忍他。
“跟老朽学医。”她有这天分,不用在对处很可惜。
杜巧乔不意说出的牛黄清心丸药方,虽然少了一味,但对医药世家的张家而言不难找出来,经由神医张五杰反覆调配剂量,可治热入心包、痰热蒙蔽、神智不清、小儿惊风、手足抽搐。
他将这药方用在几个人身上,效果惊人,服用后鲜有不适,轻症三日可癒,重则病情减缓,可望康复。
随口一说便可造福万民,想必她对医理的了解定是不凡,若不走医道济世救民,实属憾事。
“嘎?”她当下掉筷子了,愕然不已。
这老头吃错药了吗?不带这么吓人的好吗!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别又把她吓回娘胎,人吓人真会吓死人。
不只杜巧乔一副“惊恐”模样,连站着服侍祖父用膳的张远山也一脸错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比遭雷劈还惊悚。
“祖父,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元寂大师对你说了什么,你德高望重,医术博大精深,若要收徒,孙儿这就为你安排,她,不合适。”他指的是年纪。
既然是神医,肯定是医术过人,活人无数,为人所敬的一代宗师,必有不少人想拜在门下,传其衣钵。
张五杰早年是收过几个徒弟,可惜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学艺不精,他教着教着觉得没意思便将门人解散了,六旬以后不再收徒。
主要是没一个看得顺眼的,人一过了某个年纪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为什么要为收个传人而屈就拐瓜劣枣,他就是任性,率性而为,不为收徒而收徒,静待有缘人。
“是呀!老先生别冲动,学人家少年血气方刚,你都快当成老神仙了,凡事要三思而行。”她有弟弟妹妹要养,哪有功夫学医,赚银子才是当务之急。
“谁说老朽要收徒,老朽的意思是教她医理的根本,让她由易而难循序渐进,进而模索出医者之道。”遇到好苗子就该让他成长茁壮,日后长出参天大树。
“你是说外门弟子,而非正式的?”那她勉强接受,学一门技艺不算坏事,家里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便可医治。
“拜老朽为师还委屈你了?”不知好歹的丫头。
“我……”你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寿衣、棺木早就备妥了,还能教我几年,这不是让子孙们为难?
“她愿意。”机不可失,莫云替她应下了。
“莫云,你……”你跟疯老头一起疯吗?满脸讶色的杜巧乔困惑的看向代她出声的少年,心中纠结。
“世上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术,但只要老先生肯出手,人断气也能救活。”当初他若是求上门,也许他娘就不会死,可是那时他太倨傲了,不愿低头求人。
嗟!人的心跳停止不代表脑死,心跳停止后四到六分钟可是急救黄金时间。
“我对学医不太感兴趣。”
“医理本来就不是有趣的事,当年老朽的祖父用银针扎了老朽一身,三百多根呀!不学不拔针……”
说来也是一把心酸泪,祖父的心狠无人能及,造就了他一生厌医。可他还是学了,成了当代医圣,求医者多到将门槛给踩坏了,害他又被祖父揍了一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呀!她不想被逼。“三百多根针怎么没扎死你,妖孽果然强大,不死之身……”
“巧乔,不可胡言。”口无遮拦。
妖孽……不!张五杰不怒反笑的顺胡一抚,不死之身听得顺耳呀!“小子长大了不少,竟看来有些眼熟,老朽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嗯……这面容、这眼神似曾相识……”
“晚辈青山县人,老先生应该记错了。”暗自心惊的莫云故作镇静,他挺直的背是僵硬的。
“不会错不会错,老朽记得是……啊!皇甫……皇甫青岳那小子,他为了偷药烧了药圃……也不对,臭小子三十好几了吧,你才十来岁……”唉,老了,人都能认错,青岳小子皮得很,连太傅的胡子都敢拔。
一说到“皇甫”两字,莫云像底下有针似的坐立难安,面色略白,可是一听到是“青岳”,不安的情绪转为悲喜交加,眼眶有股热意几乎要奔流而出,被他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