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玖听懂了,他不相信爱情,甚至……轻视爱情。
“所以你用桀惊不驯来报复你父亲?”他是这样一步步创造了自己的恶名?
“不行?”向来嬉皮笑脸的他此时凝上一脸严肃。
“用自己人生来报复别人?好奇怪的逻辑,如果你父亲在乎你,你的报复既无知又无意义;如果他不在乎你,你的报复创造不了他的伤心,只会制造自己的不幸。蠢人才做蠢事,伤敌一千、自损八亿是亲者恨、仇者快的白痴行径,如果我是你娘,会气到从棺材里跳出来痛揍你一顿。”
他娘有没有生气不知道,但明显的她非常生气。裴翊恩看见了,顿时欣喜……不喜欢他颓废?不喜欢他浪费人生?明白,以后再不会了。
“起初我恨的是卫昭,恨她抢走父亲,恨她的孩子夺走父亲全部的注意力,恨她渲染我的过错,让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坏胚子。之后父亲对我越来越严厉,他开始对我动用家法,他把我送出家门,想要眼不见为净,他给我找最严厉的师父,还告诉他们,我不听话就尽管打,打死也没关系。”
“打死……有哪个父亲舍得这样对待孩子?一天天的,他对我越来越失望也越来越恨我,他指着我的鼻子怒道『我绝对不会把爵位留给你』,哈哈……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剩下爵位。”
对他的怒气,突然转为同情,虽然他是大渣男,但他苦涩的笑意让她的心变软,她宁町他嬉皮笑脸、满脸的无所谓,也不爱他自嘲自鄙的眼神。
“也许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沟通,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孩子,努力高飞吧,爹给不了你太多援助,你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也许他对你严厉是怕你被捧杀,他打骂你是为了不让别人暗中对付你;也许他对你越坏你越安全;也许他做的每件事都有其道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是你的认为?”他眼底挂着讥诮。
“动用家法、遍寻严师挺累的,若是讨厌一个人,对他最大的惩罚不是打骂,而是冷漠。你父亲不但没有选择冷漠,还让你和外祖家保持紧密联系,让冰山美人对你提携,所以或许他用的方法不恰当,但他出发点肯定是好的。”
与他相视,邵玖浅笑,婉约的双眉间透出豁达,对应起他的两道竖纹,莫名的不舍、莫名的心疼,她下意识想动手抚平,却被他一把抓住。
“小豆丁,你看人都只看好的吗?”
她没回答,却说道:“我不知道卫昭是怎样的人,但女人都有私心,都会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孩子,这是为了人类繁衍后代发展出来的天性。她这样、你母亲也是这样,就算她对你做过不好的事情,追根究底都是出自于母性。”
她竟帮那个恶毒女人说话?
在邵玖为他的竖纹心疼的同时,他被她的豁达激怒。
这是迁怒!生气她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没有迁就他的心情。一把推开椅子,他忘记今天来的目的,倏地转身往外。
邵玖这才发现,即便极力掩饰,还是看得出来他动作怪异,不仅动作怪,他整个人都怪极了。
裴翊恩的风评差爆,但从认识以来,他虽称不上端方君子,甚至声声句句藐视规矩,事实上却再重视规矩不过,不自觉流露的观念与态度都传统到不行。这与邵玖完全相反,她表现出来的全是对这个时代的顺从与尊重,却打从心底轻蔑规矩、痛恨礼仪。
所以这样的裴翊恩,不会也不可能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出现,就为了告诉她,对父亲与继母的怨恨,更重要的是……他受伤了,虽然他努力假装没有这回事。
“喂,你别走。”邵玖感觉不安,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他不理她,使劲往外走,她不让他离开,硬拽着他的手,然后……嘶,布块撕裂声在安静的深夜里分外清晰。
呃,他的手臂看起来既光滑又细腻,她尴尬地模两下,呵呵傻笑。“保养得很好。”
裴翊恩冷眼看她,心底却笑翻了,他提醒自己得好好练功以求自保,不然她天生手劲大,一言不合就撕了,不听话也撕了。
邵玖提着已经离开主体的衣袖,呐呐道:“薛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反应敏锐,学习女红有极高天分,要不……帮你缝回去?”
“不必。”她的小心翼翼松绑了他的怒火,但他佯装生气,扯回衣袖。
厚,什么态度嘛!她都低头了,懂不懂得见好就收?邵玖啪地一掌拍上他后背,痛得他歪了身躯、冷汗直流。
他的反应……果真受伤了?柳眉一紧,义愤填膺,她握紧双掌。“谁打你?我替你报仇!”
痛爆了,但这话让他瞬间心花怒放,想跳起来抱起她飞天窜地转一百圈。
因为她说——我替你报仇!她不管不顾,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感觉很美妙。
他问:“你真的认为把儿子往死里打的父亲,代表的是在乎?”
家暴?可恶!她握住他的手往屋里拉。“我帮你擦药。”
“不必,皮粗肉厚死不了。”他闷声道。
她好声好气回答,“是死不了,但总得替你老婆的视觉福利做考量。来啦,乖一点嘿,我保证不把你弄痛。”
“我又不是当归枸杞,只是没啥药用的甘草而已,丑点有什么关系。”他说得酸溜溜。
“哎呦,还记仇了哦?好啦好啦,你是千年人参、万年灵芝,是千古神药,浅尝一口就能延年益寿,清肝明目,起死回生。”
她边说边把他拉到床沿,要他将衣服给月兑掉,在看见后背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时,感觉被人拿闷棍敲上,痛到无法言语。
“痛吗?”她用力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轻轻上药时手指抖得厉害。
“不痛。”他倔强。
“说谎,打成这样怎会不痛?”强忍中的哽咽,他听见了。
“已经习惯。”他很高兴自己被在乎心疼,扬起浓眉,咧开唇,露出一张坏蛋笑脸。
“曾子丢掉锄头被父亲打昏了,还刻意唱歌弹琴让父亲知道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孔子知道之后很生气,说倘若父亲把曾子打死,岂非陷父亲于不义?他教导曾子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这是在告诉他,别杵在原地乖乖挨打?他模了模鼻子,刻意反驳。“曾子的父亲肯定没有武功,否则大杖小杖都逃不过。”
爱唱反调?邵玖瞪他一眼,不说了!
上好药,她拿来针线篮坐在他身前,替他把断袖给缝回去,虽然有点气,却还是一针一针缝得无比细腻,彷佛她缝的不是衣袖,而是他背上的伤口。
“猜猜这次我做了什么很值得挨打的事。”他自嘲说着。
“杀人放火、刺杀皇帝加叛国。”
他猛地一惊,直觉搞住她的嘴巴。“什么话都敢说,胆子肥呐?”
她斜眼觑人,挤眉弄眼、做着鬼脸,皇帝不就是人捧人捧出来的,没啥了不起,但她没说,对裴翊恩这种忠君爱国的传统古人,这不是辩论的好话题。
见她不语,他往下说:“我的外室怀孕了。”
宋窈娘不是无的放矢,她的行为其来有自?邵玖压下去的不爽又蒸腾起来。
“我原没打算成亲,但为了窈娘和孩子,点头同意父亲挑选的亲事,因为我听说李家三姑娘性格温婉、宽厚大肚,日后必定不会亏待他们母子。”
“后来呢?”马上要尽享齐人之福的他,怎会成了棍棒受害者?
后来他反悔了,想阻止这门亲事,父亲非但没答应,还怕他出头坏事,把他关在家里,直到……今天。
“窈娘听信谣言,说李家要求去母留子方肯结亲,她求到李虹鸳跟前。没想到她怒不可遏,回去后求了长辈上门退亲,然后我就被家法伺候了。”
这回挨打裴翊恩非但不生气,反而感觉庆幸。因为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终究成全了他的心意。
身为长年察言观色的社畜,她敢打包票,当时李虹鸳根本不知道窈娘是谁,更别说要去母留子。“你认为是谣言?先说说,有几个人知道窈娘存在?”
“我、阿珩和梓青。”
“你父亲和凤和长公主也不知道?”
“对。”
“凤和长公主想要亲事圆满吗?”
“这门亲事是她特意寻来的,李家小门小户,无法带给我任何助力。”
“那你父亲呢,他也赞成?”
“是。”
“既然都乐见这桩婚姻,万万没有破坏的道理,就算真的知道窈娘怀孕,更好的做法是把人抓住藏起来,而不是到处放话要去母留子,还让谣言传到窈娘耳里,对吧?或者说,谣言是乖宝宝和冰山美人往外传的?”
她的分析让裴翊恩一愣,久久不言语。
“如果窈娘相信你,就会耐心等你安排,等李家姑娘顺利进门,等你找到最好时机,将他们母子带进侯府,给予地位与名分,届时李家姑娘就算再委屈,但木已成舟,为成就贤名,她自会点头接受。”
“若窈娘不信你会为她打算,一心想把事情闹大,让自己的存在不至于被掩盖,那么她应该上永安侯府闹,而非找李姑娘,毕竟婚事尚未盖棺论定,那么她找上李姑娘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
“破坏亲事,不让你和李姑娘成亲。”
“为什么?这样她和孩子都无法得到名分。”他亲口跟窈娘说过,李虹鸳温和宽厚,必定不会苛待她,这样的主母于她有益。
“如果事情闹大,再没人敢嫁给你,她将会是你唯一的妻子。”
“我与她身分不相配,不能娶她为妻。”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是不能而非不想?“为什么?既然喜欢她,又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当然该对她负责任。”
他垂眉没有回答,眼底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邵玖认真想了片刻,懂了。
裴翊恩看重规矩,有着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他明白两人身分悬殊,无法成为夫妻,即便再喜欢也只能纳为妾室,终生厮守。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为宋窈娘做的是——不想成亲却决定成亲,即使女方的家庭背景无法为他提供更好的助力。
可惜人心不足,宋窈娘想要的更多。
许久,裴翊恩终于开口。“窈娘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她或许有点傻气,但心思单纯善良,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很清楚我们的身分不可能成为夫妻,她只想一辈子待在我身边。”
他的反应让邵玖滞了心。
他说白莲花单纯善良?会不会看女人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就算宋窈娘是母老虎,他还是会把她当成波斯猫。
换言之宋窈娘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为了她,不打算成亲的他,心甘情愿被枷锁困住?所以他眼里的她,永远完美无瑕?
这念头让她像吞了只蟑螂似的,恶心极了。
“把你的宅子转卖给我吧,我决定离开京城,这两天就走。”
鼓足勇气、下定决心,他不想再醉生梦死,不想再博父亲注意力,他想要上进、要豁达,想像小豆丁那样努力、独立,为自己的人生拼搏一回。
“去哪里?”
“不知道。”他但愿风云际会、创造新局,但愿再出现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够与她并驾齐驱。
“你要我的宅子做什么?”
“我想把窈娘母子安置在那里。”
果然……非常喜欢,事事都要为她周到。“好吧。”
这么简单就答应?太意外了,她相当喜欢那座宅子呀,不过他很高兴,高兴她的心软,更高兴自己能够猜中她的心。
裴翊恩取出钥匙和银票。“给。”
银票?理解,但是……钥匙?“这是?”
“宅子的钥匙锈腐,我换了把新的,你整理得很好,我已让窈娘搬进去。”
意思是他先斩后奏了?“过分罗,你是霸道总裁哦,我还没点头,你就让人住进去?”
“我知道你会同意。”
“哼哈!后悔了,我不同意。”
“君子一诺。”
“我不是君子,我是小豆丁。”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髪,大大的掌心贴着她的头皮,微微的温热、微微的贴心,这模头杀威力很强呐,强得她再说不出反对的话。
“小豆丁快点长大吧,我很期待你长大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抓下他的手,蹶嘴问道:“看过西游记吗?”
“看过,怎样?”
“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变来变去也还是只猴儿,我也就这样了,别太期待。”
裴翊恩纵声大笑,掐起她的脸颊左右摇晃。“太可爱了,我的小豆丁肯定会变成绝世大美女。”
谁是“他的”小豆丁,她就算变成绝世大美女也没他的分。邵玖气闷。
“我知道你心软,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看窈娘好吗?”他知道要求十岁小孩做这种事有点过分,但邵玖的表现总让他误以为她是个大人。
“不要。我又不开长照中心,你也没交钱,既然要离开就干脆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小鬼桥,人走茶凉,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你彻底遗忘。”
“我会给你写信,也会给你寄礼物,行不?”
“不必哦,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本来就不会永恒。”
“我不知道别人的友谊是什么情况,但我和你会永恒的。”
“你的认知错误,我对朋友的新鲜感向来不长。”
斗嘴中,她把袖子缝好,衣服递上时,裴翊恩看见上头蜿蜒的“大型蜈蚣”,喉咙顿时卡住。“呃,这叫天资聪颖、反应敏锐,学习女红有极高天分?我得找机会拜见薛师父,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天下第一。”
邵玖梗着脖子反驳。“你的要求太高罗,我会煮饭、会认字、会赚钱,还会作诗,再不留点东西给别人表现,是要逼死多少良家小美女。”
裴翊恩失笑。“如果拿你的脸皮去盖万里长城,十个孟姜女都哭不倒。”
“是吗?你要不要哭哭看,看我的脸皮撑不撑得住?”
这是建和十六年,邵玖最后一次见裴翊恩。
他们用斗嘴冲淡了离别的淡淡哀愁。
这时候裴翊恩还不知道,他会在转身之后泛滥了思念,邵玖也不晓得,他的离去会让自己心底卡上骨头。
大约是因为,两人看起来都活泼热情,实际上却是……再寂寞不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