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府分成前后院,前院有待客大厅、祠堂、办公处、大书房、三个嫡子居住的院落以及一个大到让人赞叹的图书馆。
见邵玖双眼闪光,对她心存愧疚的邵琀说:“往后玖妹妹想看什么书,跟大哥说一声,大哥帮你送过去。”
后院分成数个小院落,每个小院都有十几间房舍,惧内的邵丞相没有妾室,与邵老夫人住在主院,周氏与邵廷禾住在旁边的墨韵堂,未及笄的庶女们和姨娘领着丫头们住秋水居,人多、显得逼仄,相形之下被发配边疆的柔姨娘和邵玖住的稻香村可就宽敞自在得多。
邵家女自小就得师父启蒙,比起外头的姑娘家,邵家女儿称得上才女了。
只是姨娘们毕竟出身不高、眼界低,而身教的影响力远远胜过师父的言教,因此庶女们的性情不免沾了几分亲娘脾气。
钱姨娘行事张扬,性格刻薄,因此邵佩、邵玥的攻击性强了点,蒋姨娘自视甚高、心机深,因此邵瑄、邵玟年纪小小,就养出满肚子黑墨水,田姨娘是朵白莲花,邵琬便时常红着双眼,一言不合就呜呜咽咽好可怜。
听说一开始,周氏是打算把庶女养在膝下的,但姨娘们生产力惊人,周氏要照顾三个儿子又要管理中馈,本就分身乏术,再加上姨娘们枕边旋风高达九级,邵廷禾招架不住,庶女们便都养在生母身边。
几次接触后,邵玖确定比起棉里藏针的姨娘,周氏简直是宽厚仁慈大好人,也许是这样,几个哥哥的性格良善敦厚,值得真心相待。
周氏本打算让邵玖搬到墨韵堂,是她想落个自在,求了又求才能继续住在稻香村。
掌家主母办事效率超强,邵玖上学第一天,就让人把稻香村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狗洞填起来了,担心小姑娘独居僻院危险,墙头还砌上了碎瓷片,知她厨艺好,各式调料食材摆满小厨房,就连房间也摆上新床,又软又暖的棉被铺上好几条,衣柜里满满全是新衣裳,梳妆台前多了胭脂水粉和一匣子她用不着的首饰。
书房重新布置,换上一张大书桌,书柜上塞满各类新书,桌上一大堆胡乱写成的小说、企划、食谱、诗词……全被当成废纸处理掉。而邵玖垂涎许久却舍不得买的白玉纸高高地摆上一大叠,笔墨砚台全换上新的,那墨还带着香气,实属精品呐!
林林总总花掉不少钱,周氏眉头连抬都没抬一下。实在是人家太能干,邵家产业交到她手上,庄子产量倍增,铺面生意翻上数倍,邵家资产迅速累积。
不过也该如此,渣夫交配力旺盛,日后光是嫁妆聘礼得花费不少,她不竭尽心力,邵家面子如何维护?
总体评估,邵玖最大的损失是那一屋子鸡——全被送进大厨房待宰,幸好温室菜在邵琀的说项下勉强留了下来。
当然,除了鸡只,她还损失了宁静。
不过是种了些菜果瓜苗,哥哥们却都说颇具野趣,不但三不五时上门,邵珏更直接把养鸡房打理成第二书房,几张桌子、一列书柜,再加上一张软榻,稻香村成为他们的休憩小园地。
邵玖明白,这是哥哥们的好意。
都说邵家女儿善解温良,可自家人岂不知自家事,几个庶妹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他们对被遗忘的玖妹妹有心维护,于是做出姿态。
不管怎样,邵玖的生活大改变,从此晨昏定省,早上念书、下午做作业,属于自己的空间被压缩,她的任意门被封,出人困难重重,想到往后要如何出公收股利便头痛至极。
对上柳先生那双锐利的小眼睛,邵玖很想死。这是小班制的坏处,老师放眼望去,谁撅起放屁都一清二楚。
她们早上有两堂课,每堂一个时辰,中间休息一刻钟。
第二堂请了从宫中退下来的嬷嬷指导女红、礼仪、化妆,其他人还好,礼仪已经学过,只需要提醒巩固,现在多数时间用在女红上头。
眼看众女安静地绣着花,突兀的板子却啪啪作响,走路是错、喝茶是错、连笑都笑错,薛帅父顿时成了邵玖的个人教练,整得她生不如死。
第一堂课是识字读书,课程内容有诗词欣赏、算学以及《女诫》,后者还是重点课程,简直是夭寿啊!那种内容……邵玖每句都想辩驳,要不是谨记识实务者为俊杰的原则,柳先生肯定会气到丢鞋。
窗外的树上,裴翊恩高坐,看着邵玖的涣散目光,嘴角拉出一个大Nike,因为——那丫头和自己一样痛恨读书。
他知道自己很无聊,自从知道她身世可怜、知道她渴望有个家,他便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不管小豆丁是男是女,他都有义务罩她。
然后他到处寻找两人下一个相似点。
爱笑,和他一样;他喜欢看美女她喜欢看帅哥,和他一样;不爱读书,和他一样;武功好,和他一样(邵玖哭:冤枉啊,我只是力气大,没有武功这种事)。等集满一百的相同之处,他就要……
就要怎样呢?他不知道,但光“就要”两个字,便让他莫名地欣喜不已。
“一炷香为限,作一首描景诗。”
作诗?眉头微挑,眼底的喜悦掩都掩不住,邵玖立马举手。“先生,学生刚启蒙,字尚且认不了几个,于我而言作诗太困难了。”
柳先生似笑非笑,一脸的莫测高深,盯得邵玖的小心肝怦怦跳,她……演得不好吗?
邵玖万万没想到,自己拿来练字的唐诗三百首会被送到柳先生手上。
“这样啊?先生给你开小灶,下午过来,我教你把《女诫》熟背。”柳先生笑纹更深。
每回拿起书,她那张脸像吞下狗屎似的,当她不知?
邵佩等人听见,虽极力控制住不屑的嘴角,却压不下眼底的鄙夷。
邵玖微张嘴,想问:先生,我们有仇吗?她别的不求,只求低调生活啊!
“还觉得困难吗?或者可以尝试写写看了?”
邵玖拉起苦瓜脸,委屈道:“学生试试。”
树上的裴翊恩笑开,心里却盘算着,回头求阿珩做几首诗,好给小豆丁作弊。
捧脸、皱眉,看着线香慢慢燃烧,姊姊们低头冥想,邵玖也在想——
她想:要不要拿一首打油诗糊弄过去?也想:是被留下来加强《女诫》训练较轻松,还是被姊姊群起攻击比较好办?
犹豫间,柳先生善意提醒道:“一炷香时间快到。”
邵玖决定向现实低头,提笔写下——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后面又落下一行小字:木秀于林尽折腰,风头浪尖枉送命,盼师怜惜。
作业送上时,她张着小鹿眼,湿湿润润委屈无辜的模样,看得柳先生想笑。
笑吧、笑吧,她是社畜,是被现实社会搧过无数巴掌的可怜阶层,她很清楚保命要点ABC,而不出头是最重要的一项,明珠蒙尘不害怕,就怕光芒太闪,被人钻月复串成链、磨成齎粉。
柳先生读完诗句和小字,既讶于这孩子的才情,又心疼年纪轻轻的她,把人际关系看得如此透澈。所以薛师父说她礼仪女红一塌糊涂,是不会还是藏拙?
眉心紧锁、再读一次,诗句中透露的孤寂萧索、抑郁无依,以及对环境的恐惧……突然想起周氏说的话,轻叹了口气,没有娘的孩子怎能不辛苦?
望见邵瑄等人嗜血兴奋的表情,一个个都在等邵玖出丑,柳先生一时心软。“你刚启蒙,自然是比不上姊姊,但只要肯下功夫,也不会太差的。”
听柳先生这般说,邵玖双眼发亮、猛点头。
见没有好戏可看,邵佩几人交了作业往外走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邵玖飞快对先生屈膝为礼。“多谢先生。”
柳先生语重心长道:“藏拙不是坏事,但你是个庶女,身分不如人,倘若不建立才名,怕是日后寻不到好亲事。”
“回先生,婚姻这种事三分靠寻,七分得靠经营,只要对方不是穷凶恶极之徒,总能搭伙过一辈子,学生明白齐大非偶之理,于对象并无太大野心。”好亲不好亲的?随缘罗。反正殷切期盼的婚姻自主,早随着移民梦碎断送了。
柳先生愣住,这话……不是周氏经常挂在嘴上的?
她与周氏是闺中密友,年少时期也曾对爱情婚姻怀有想像憧憬,但两人都失望了,她性情孤傲,宁玉碎不愿瓦全,因此舍弃婚姻,到邵家当女先生,周氏却选择温温和和地把日子过下去。
周氏说:“一辈子很长也很短,虽然得不到丈夫的专心一意,但我得到三个孝顺上进的好儿子。”
做错了吗?要是当时别那样在意他,把他当成伙伴,是不是现在也能拥有孝顺上进的儿子?
“行了,快去上课吧,别让薛师父等。”
“是。”
走到外面,邵玖被邵玥、邵佩挡了路,两人口气不善问:“你不出来,跟柳先生说什么?讨好谄媚吗?”
听说嫡母有意把她记在名下,到时她的身分可就远高她们一头,可……凭什么呢?她娘不过是一名妓子。
“呃,不是,是柳先生在训我。”
“睁眼说瞎话,当我们是聋子吗?”
“薛师父快到了,要不……上课先?”邵玖干笑两声,侧身想离开,却不料被邵佩从身后一把推去,动作太快、猝不及防,邵玖重心不稳往前摔……啊……犁田了,膝盖破皮,一阵钻心的疼。
见状,邵玥冷笑。“还学礼仪呢,莽莽撞撞的,像啥样。”
两姊妹丢下话,闪过她往另一间教室走去。邵玖叹,怎就被霸凌了呢?她无意当可怜小女主的呀。
正想着,好端端走在前头的两姊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尖叫一声,先是邵佩往前扑倒,她摔得很重,鼻梁肿胀、脸颊磨出伤口。邵玖正考虑要不要尽快爬起来,上前扶一把时,邵玥也摔了,那叫声何等凄厉,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是……天谴吗?现世报?邵玖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幕,揉揉发痒的鼻头。
树梢上,裴翊恩把剩下的石头一抛、纵身飞走,心想:得提醒一下邵琀几个,若是连小妹都护不来,哪有当官员的本事!
邵玖轻叹,邵佩脸颊上伤口还没癒合呢,又急着作妖?好好过日子不行?
她不想插手,但薛师父对连坐法情有独钟,上学不过月余,她就被连累过三、五次,无妄之灾啊。
“你老往珩世子跟前凑,在想什么啊?”邵佩刻薄地上下打量邵瑄。
“倘若佩姊姊没注意珩世子,怎知我往他跟前凑。”
“你那番做派,满府上下谁不知?莫非以为珩世子能看上你?小庶女大野心,蒋姨娘真是好教养。”
邵玟听不得亲姊被说,反问道:“佩姊姊怎知道珩世子看不上瑄姊姊?”邵玥加入战争。“找块镜子照照,自己长得是鬼是仙还不清楚吗?”
“你自己是丑八怪,还说瑄姊姊。”
“你再说一遍,谁是丑八怪?”邵玥拍桌而起,尖尖的指甲往前一伸,准备在邵玟脸上作画。
邵玖一叹再叹,三个女人演《红楼梦》,五个女人呢,可抵得过千军万马、直接上《三国志》了。眼看薛师父快到,不想出头的她在这堂课里,挨打次数已经多到心灵产生阴影。
咬咬牙,邵玖即时抓住邵玥的五爪钩,她一出手便是男人也动弹不得,何况是个瘦括括的小姑娘。“玥姊姊的指甲可真漂亮,什么时候染的呀?”
知道邵玥的意图,邵玟哪还会客气,扬手朝对方揭去,邵玖腾出另一只手,同样一把抓住。“玟姊姊的蔻丹也美,衬得十指纤纤,美艳绝轮。”
“邵玖,放开我。你没听见她骂我丑八怪吗?”
“玥姊姊听错了,若你这长相叫丑,天底下哪还有美人,瞧瞧这瓜子脸、笼烟眉、黑白分明的大杏眼,但凡是个人都要为这长相嫉妒又陶醉。”
“谄媚小人!”邵玟冷哼。
“玟姊姊也不遑多让,瞧瞧这紧致纤腰,这宜喜宜嗔的鹅蛋脸,简直就是蟾宫走出来的仙子,风姿绰约、飘逸出尘,请问仙女姊姊身边的白兔去了哪?”
“舌粲莲花。”邵玟别过脸,耳朵红了。
“姊姊说错,我是口蜜月复糖,成天被姊姊们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姣美容颜薰陶,我整个人都泡进糖罐里啦,这一天天泡着,说出来的话怎么能够不甜。”她调戏地朝邵琬下巴一勾。“敢问这燕妒莺惭、桃羞杏让的绝代佳人,是哪家的小姑娘?”
她那一身痞相惹得几人掩嘴轻笑,一场纷争就此化解。
窗外的薛师父把这幕全看在眼里,抿唇浅笑。这孩子滑不溜秋的,要把她雕琢成大家闺秀困难重重,不过这性子,走到哪里都会被喜欢的吧!
轻咳两声后薛师父走进教室。
邵佩在看见她时心头微颤,差一点就要挨罚了,于是赶紧低头敛眉,不敢与之对视。
“玖姑娘,老夫人寻你,快去吧。”
邵老夫人能寻她做啥?不就是郁珩又来给哥哥们讲学啦,免除一堂课,爽!
双瞳发亮,嘴角上扬。天下幸福三大事,一:美食在前;二:帅哥养眼;三:不必上礼仪课。
“学生告退。”屈膝,她真心实意地行了个满分的礼,转身撤退,但还没踏出教室就听见背后传来薛师父幽幽的声音。
“这礼行得不错,可见只要打得够,再歪的苗子也能扳得正。”
一阵轻颤,全身冒鸡皮疙瘩,额头浮上黑线三五道,然后她听见自己费尽心思讨好的姊姊们掩嘴轻笑。
唉,真心换绝情啊。
“干么卑躬屈膝,巧言令色?”
邵玖一震猛地转身,在对上裴翊恩的斜眼时,她下意识扁扁嘴。猜对!真是他们来了,但讲经的明明是冰山美人,却每次都会多出坏蛋和乖宝宝两条尾巴,是……闲得没事干?
裴翊恩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不管是光明正大还是暗中偷窥,他对邵家院落熟悉得如同自家厨房。
“没本事就别有脾气,在这个家我还没找到立足之地,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们还不足以给你撑腰?”
所以他不是热爱当尾巴,而是想给她撑腰?会不会……是她想多了?
“是撑腰还是害我遭妒?谢谢您了。”她随手挥两下,挥掉多余想法。
“她们又欺负你了?真是不怕死!”裴翊恩轻嗤。
又欺负?邵玖直觉联想邵佩、邵玥诡异的“现世报”,不会是他搞的吧?
有疑问但没问,怕一问,问出个自作多情。
邵玖呵呵干笑。“风平浪静好过波涛汹涌,几句讨好能解决的事,就别浪费拳头。”
“用拳头更快、更省事。”
“明面上打不赢你,就只能暗地使阴,生命何其美好,何必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与其和他们周旋斗争,不如把青春拿来让自己茁壮成长。终有一天你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们无法仰望、只能匍匐拜倒,那时才叫做真正的赢。”
是这样的吗?长成参天大树才是赢?他把时间全浪费周旋斗争上?不对,他把更多的时间拿来愤怒、颓废、自我践踏,他的拳头从来没有真正的赢过,他只替自己赢来更多的仇恨与恶名。
几句话如醍醐灌顶,轰开了他脑袋里那扇不开窍的大门,裴翊恩一把拉住小豆丁,钳住她的肩膀,呆呆看着,她怎能这么聪明?
“干么这样看人?很恐怖耶。”她拍开他的手,但他不肯松。
“小豆丁,告诉我,你欣赏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既突然又无厘头,但他问得那样认真,让她也跟着认真起来,于是她想起上班时,一起熬夜一起挖空心思写企划的伙伴,程度相当、合作格外愉快。
她回答,“欣赏与我并驾齐驱的人。”
并驾齐驱吗?他扬眉。“知道了。”
“知道什么?”邵玖问、他没回答,只是开心得不合常理。
“阿珩问,今天有没有番茄炒蛋?”
话怎么会接到这里?不过冰山美人确实是老饕,对食物挑剔到招人厌恨。对坏蛋而言,食物只是用来不让自己饿死的生存工具,再好的东西,他都一样圈圃吞枣,相形之下乖宝宝就正常许多。
“没有,但是有臭豆腐。”她腌了两天,恰好让他们试嘴。
“什么啊,你怎么老爱臭的、坏的。”他嫌弃地看她一眼。
她有吗?臭豆腐、坏……蛋?她看向“坏蛋”,再问自己一声,有吗?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丢丢。
“我给你带两棵桂树来,想种在哪里?”
“桂树?”他怎么知道,那是承载着她无数心事的……缓缓吐气,她来不及接话,他接过去了。
裴翊恩露出坏蛋笑脸,问:“不喜欢吗?”
她也笑,但眼底浮上可疑湿气。“喜欢、很喜欢、超级喜欢。”
一连串的喜欢、歇不下来的笑意,送礼的人应该感到开心,但不知为什么,裴翊恩胸口酸酸的。
这时邵玖还不知道喜欢会联动,会从对桂树的喜欢牵扯到送树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