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热闹的御街,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楼阁店铺,鳞次栉比。
本就拥挤的街道,为了让一匹奔驰的马匹经过而发生推挤,程欣月长得娇小,一时没留心便踉跄的跌倒在地。
原在半空中的天下见了,发出刺耳的鹰啸,如同他的主子一样不吃亏的性子,替她报仇的飞到马匹上方,给了不顾人死活的跑马者狠狠一个爪子。
若此刻是在边疆,程欣月倒是不担心惹事,但如今是在京城,她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立刻吹了声哨,唤了一声,“天下,回来!”
天下原本要啄向马匹的眼,一听到叫唤,立刻飞回到程欣月的身旁。
她抬起手臂,让天下站在上头,轻轻抚了下它。
“混帐。”陶秀哲突然被天下抓了一把,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庆幸自己的衣袍厚实,不然这一爪子准让他见血。
陶秀哲因为赶走上门的太学学子,被他娘训了一顿,还说等他爹回来肯定要好好罚他,他心里不痛快,策马打算去城郊的酒楼玩玩,没想到却遭遇攻击,他翻身下马,怒气冲冲的就要一巴掌打向程欣月。
一看到她手臂上的海东青,他立刻缩回手,双眼发亮,不客气的道:“把你手上那只畜生交出来,小爷可以不跟你计较惊了我的马一事。”
程欣月拍了拍身上沾了尘土的衣裙,这半个月在京城,她已经看清楚这天子脚下,不单人多,是非也多,连带官府和衙门也多,决断、主持公道的官员、胥吏更多,所以走在大街上,随便都能遇上个大人、官家夫人或是小姐少爷,而小老百姓为了讨口饭吃,不敢轻易得罪人。
这几日她在街上打转,本是想在京城里找个适合的铺子,今日好不容易在城郊看中了一处,还以为运气好转,孰料才转个身,就遇上了个二世祖。
陶秀哲见她没半点反应,脸色一沉,“你是聋子不成?没听到小爷的话?把你手上的畜生交出来。”
程欣月看着他身后出现了两个家丁,心中冷哼,缓缓上前,对陶秀哲淡淡一笑,“看公子举止谈吐,应当非富即贵。”
陶秀哲得意的扬起下巴,“这是自然。”
他爹是副相,只是他爹向来不许他在外头肆意张扬,所以他也没自报家门。
“公子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懂的道理肯定比旁人多。”
程欣月说话中听,语调软糯,就像清风拂过心头,陶秀哲这才愿意纡尊降贵的低头,用正眼瞧人。
个子不高,巴掌大的脸,双眼晶亮,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长得挺好看,一身灰色衣衫,黑色布裙,看得出衣料不差,身上却没半点装饰,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何出身,但听口音并非京城人氏,看着她的手臂上站着只名贵的海东青,“这只畜生是你的?”
“他叫天下,并非我所有。”程欣月说的也没错,毕竟天下真正的主人是狄华天。
“不是你的?”陶秀哲露出怀疑的神情,看着海东青听话的站在她臂上,“难不成你是熬鹰者?”
鹰的习性凶猛,从野外捉回后要消磨鹰的野性,一连数日,不让它休息,才会听话认主,称之为熬鹰。
“我还没这么大的能耐,只不过天下是我—— ”她皱了一下眉才道,“是我弟弟一手训练的。”
陶秀哲眼睛一亮,这是走大运了,京城之中也有几户权贵人家不惜重金豢养海东青,当今圣上也养了几只,用于狩猎。
一只上好的海东青难寻,就算找着了,野性难驯,没有高明的熬鹰者也无用。
陶秀哲早动了心思想拥有,只不过始终求之不得。如今遇上程欣月,听她口音非京城人,又有个会熬鹰的弟弟,不如连人带鹰一起带回府。到时不单得了这只名贵的海东青,还能平白得个女人和一个熬鹰者。
他立刻叫上随行的家丁,“这只畜生当众伤了小爷,把人和畜生全带回府里问罪。”
两个随行的家奴闻言有所迟疑。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不少人注意,自家少爷却摆明要用权势逼人,虽说他们是府里的奴才,凡事听从主子,但也没做过当众掳人的事。
“问罪?”程欣月没有忽略陶秀哲眼底的算计,心中冷笑,这小子看来跟多多差不多年岁,却满脑子坏心思,“敢问公子,不知我犯了何罪?”
“你的鹰惊了小爷我的马,毁了我的衣袍。”他理直气壮的指着被抓破的衣襟道。
程欣月听了,忍不住轻笑。
陶秀哲听到她的笑声,不由得皱起眉头。
“公子是京城人氏又出身不凡,”她轻柔的语调带着一股嘲弄,“懂的道理肯定不少。我自北地而来,不知京城规矩,只知在边疆,闹市跑马要重罚,怎么京城如此繁华热闹,竟没有这条律法?”
原本一群围在一旁看戏的百姓闻言都面面相觑,根据律法,闹市跑马自然是要重罚,只不过京城总会出几个二世祖、纨裤子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并不将此当一回事。
衙门也常常息事宁人,不告不理,老百姓也不愿跟权贵起冲突,所以遇上马匹、马车,多是自动让行,这个小姑娘一看就是个外地人,竟当众质问。但也令人佩服勇气,这下大伙都好奇的看着陶秀哲,就等着他的回答。
陶秀哲脸色微变,自己怎么答都不对,这是故意要让他出丑不成,“少废话,这只畜生既伤了人,就得赔给本公子。”
他索性自己上前要捉住程欣月。
程欣月也没指望旁人出手相助,直接退了一步,闪过陶秀哲的手,放出天下,陶秀哲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欣月眼神微眯,她并没有打算伤人惹事,只是想将动静闹大,让官府来人。毕竟这是天子脚下,还有律法,时人总是为了面子,息事宁人,可她不在意这点。
天下才展翅一飞,正要扑向陶秀哲,突然一声锐利的哨声响起,它停下攻击,在低空绕了一圈。
程欣月对这声哨声再熟悉不过,身子不由得一僵,愣愣的侧过身子看向声音来处。
就见狄华天大步走来,一身深青色的锦袍,衬得一张面容俊秀,衣衫翩然,俨然像个满月复经纶的读书君子。
程欣月的心不禁跳快几分,他这副外表实在欺人,不过一眼,就让她的心躁动了起来。
狄华天看到她,眼神里的灼热掩不住,视而不见对他飞来的天下,直接与天下错身,一把将程欣月抱在怀中,大手扣在她的腰间,让她的身子与他紧紧相贴。
众目睽睽,程欣月知道自己该将人推开,但他的怀抱太过温暖,令她舍不得。
“你……”陶秀哲被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愣住,认出眼前搂搂抱抱的人是狄华天,出声斥道:“狄二少,这是成何体统?”
狄华天双手紧抱程欣月不放,眼眸扫了他一眼,带着一种无声的气势。
陶秀哲不由得后退一小步,随即觉得有失面子,下意识的挺直背脊。“狄二少,你就不怕陶狄两府失了颜面?”
狄华天冷笑,“颜面?这是什么玩意儿?”
陶秀哲被他看得心虚又气恼,京城世家等级分明,最讲究面子,但狄华天向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二少这是要管闲事不成?她的鹰,伤了小爷。”
天下从不主动伤人,他低下头看着程欣月,“怎么回事?”
她挣扎着要他放开自己,好好说话,但他不松手,她也没法子,只能在他怀中低声开口将事情交代清楚。
当听到她说出对方要将人鹰押回府,狄华天眯了眯眸,寒霜覆面,缓缓的松开程欣月,但像是怕她会消失不见,还是紧握着她的手。
他看着陶秀哲,声音冷冽,一字一句都带着沉怒,“你想要我的人?我的鹰?”
陶秀哲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头泛起不安,他也耳闻狄华天是熬鹰好手,但他瞧不起他有契丹血统又出身武家,纵使如今狄陶两家正在议亲,他也没想与之相交,觉得这人配不上自家门第。
压下心中惧意,他扬起下巴,“怎么?想对我动手?你若敢动我,陶家不会放过你。”
狄华天眼神一冷,单手就将他压跪在地,让他向程欣月叩首赔罪。
陶秀哲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要断了,痛得他一声哀号,试图挣扎,“狄华天,你这个疯子,咱们狄陶两家正在议亲,我要叫我爹不让我阿姊跟你成亲。”
程欣月听到陶家,脸色微变,她甫进京便听闻狄家二少与陶家千金订亲,没想到她还没打听出真假就遇上陶家二世祖找麻烦,真是孽缘。她意有所指的眸光瞟向狄华天。
狄华天担忧她误会,顾不得教训陶秀哲,将手一松,双手拉着程欣月,“你别听他胡说。”
程欣月对他微摇了下头,制止他开口,她确实是想要个解释,但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陶秀哲一得到自由,连滚带爬的被家丁给扶起来。“狄华天,你等着,我—— ”
“陶少爷,出言前三思,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是什么玩意儿?敢……”陶秀哲的恐吓因为看到狄华天朝自己靠近了立刻消失。
程欣月脸上带着浅笑,拉住了狄华天,“瞧你,别吓着了陶少爷,咱们都是斯文人,我也没伤着,只是……”她拍了拍自己身上跌落在地沾染的尘土,“脏了衣服罢了,就让陶少爷赔件衣服。”
狄华天皱起眉头,他向来锱铢必较,尤其牵扯到程欣月的事,他更是不让她受委屈,但是面对程欣月脸上的笑,他最终冷着脸,选择沉默。
陶秀哲躲在陶家的家丁身后,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一凶一善,有点模不准情况。
“你怎么不提你的鹰扯破了小爷的衣袍?”
狄华天杀气腾腾的瞪了他一眼。
陶秀哲的心一突,暗暗打量四周,聚集的百姓似乎比方才更多,免费的好戏向来最能吸人目光,若人群不赶紧散了,这件事早晚传进他爹耳里。
他虽然混,但不是蠢,不论他爹对狄家多推崇,单就此刻情势,真动起手来,他讨不到一点好,平白丢人现眼罢了,为了颜面,他只能顺着程欣月的话,“赔就赔,不过就是件衣裳钱。”
陶秀哲立刻让一旁的家丁掏银两,事情一了就要离去。
程欣月挑了下眉,看着家丁送上的几块碎银子,世家大族的少爷,吃穿用度都有定数,这个少爷看来也不是个手头宽裕的主。
“陶少爷,银子,我不要,我就只要陶少爷赔匹衣料就成。”
陶秀哲沉下脸,这女人还真是麻烦,偏偏碍于狄华天在一旁,他只能咬牙忍下,御街热闹,也有些小贩在路边贩卖些粗布,他随意的将手一挥,“去挑吧。”
程欣月闻言,立刻拉着狄华天,“我还没进京前,就听说京城有间江南绸庄的铺子在御街,好像叫庆记。”
狄华天闻言,隐约明白她的盘算,莫名的兴奋起来。
陶秀哲听到庆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庆记所出的成衣、布匹,在京城不单名声响亮,价格更是不菲,这个乡下丫头是多大的脸面,竟要上庆记挑布料。
他压根不想吃这个亏,但跟在狄华天身旁的柳强已经站到他身旁,“陶少爷,请。”
陶秀哲只能被迫的跟着走进不远处的庆记,一进铺子,就见程欣月像没见过世面似的村姑,一味的东模模西模模,狄华天始终一脸宠溺的看着她。
店里的伙计脸色难看,就怕衣料被弄坏,但碍于狄华天在一旁,不敢出声制止。
陶秀哲见状,不由得冷哼,一个武夫,一个粗鄙村姑,还真是绝配。
“陶少爷,这些衣裳、布匹让我看花了眼,”程欣月为难的看着陶秀哲,“不知要挑哪个才好?”
“看上哪个就挑哪个。”陶秀哲的语气带上不耐,这小家子气的样子,压根比不上他家姊,狄华天真是瞎了眼,带着这样的女人也不觉得丢人现眼。
程欣月似笑非笑的看着陶秀哲,“少爷,真能看上哪个就挑哪个?”
陶秀哲冷哼,脸上的不屑毫不掩饰,“挑。伙计,她看上的,就给她拿来。”
他的话声才落下,程欣月脸上的神情丕变,“伙计,陶少爷的话听清楚了,方才我模过的—— ”
她似笑非笑的盯了陶秀哲,看得陶秀哲心里发毛。
“全都给我拿过来,我全要了。”
她方才几乎碰了庆纪大半的成衣,伙计先是一僵,脸上立刻笑开花,忙着照作。
陶秀哲脸色大变,“你!你怎么可以……我只是要……”
“怎么?陶少爷不是说我看上什么就给我拿吗?”程欣月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陶秀哲瞪着她,再不知道这个死丫头给自己下套,这辈子就白活了,他气得冲上前要教训她。
但他才刚动,狄华天已经挡在程欣月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令陶秀哲硬生生的停下脚步。
“怎么?想出尔反尔?”狄华天像看死物似的盯着他。
陶秀哲心中怒海翻腾。
“阿福,这人不是陶副相大人家的少爷吗?”程欣月仍习惯喊他小名,状似困惑的问,“怎么,不过几件衣裳,像割了他肉似的舍不得?”
几件衣裳?陶秀哲几乎要被气得吐血,这个村姑,真不知庆记成衣的价值不成?几件衣裳,十有八九得花去他大半年的分例。
“说到底,”狄华天冷冷丢了句。“就是陶家穷。”
陶秀哲瞪大眼睛,陶家财富确实不及狄家,可也不算穷,这话若传出去,他丢了面子无妨,他爹也得失颜面。
“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陶秀哲嚷道,“挑,本少爷看你们多大的脸。”
狄华天冷眼看着陶秀哲凶恶的目光,对付这种不成材的纨裤,他处理的方式简单粗暴,打一顿就乖了,但程欣月在一旁,他决定当个斯文人。
他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伙计,“怎么不见前几日进的南海鲛绡纱?”
陶秀哲闻言,眼前一黑,他虽然对衣料没有太多了解,但也知鲛绡纱数量极少,轻薄如羽,轻若烟雾,价值千金。
陶家虽家境不差,但也不容许挥霍,就连他娘,如今陶家的当家主母都没舍得买了。他的双腿微颤,看着伙计手上的素纱褝衣。
狄华天接过来,温柔的看着程欣月。
“好吧,再拿这件就够了。”她甜笑的看了狄华天一眼。
“你还是太良善了,”狄华天让人将价值不菲的褝衣包起,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人家开口要送,你却只拿了这么些东西。”
“算了,这些够了,其实要不是陶少爷一口一声要我挑,我还不想拿呢。”
陶秀哲被程欣月和狄华天的无耻惊得目瞪口呆,他一脸惨白,今日回府,纵使有他娘亲护着,也会被他爹打断腿。
狄华天让柳强上前将衣服全打包扛走,自个儿牵着程欣月离去。
原本聚在门口看戏的百姓,见到两人出门,立刻自动的将路给让开,今日所见,真让人大开眼界,这对男女妥妥的坑人不手软,得了便宜还卖乖。
在人群之中看着自己阿兄阿姊的多多,忍不住扬起嘴角,眼前的两人就像回到边疆,同声一气对付外人时的模样。
他们只要在一起,这辈子不用担心会落魄,因为他们绝对能组团当土匪,照样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被忽视的天下看到了多多,兴奋的飞到了他手臂上,多多感动的看着它,果然还是天下有情,瞧瞧他阿兄阿姊,压根没发现杵在人群中的他。
他先是一叹,最后笑了出来。
经此一事,证明阿兄的真心未变,至于被坑的陶家人……他看着正被伙计拉住,惨白着一张脸的陶秀哲,只要怪自己仗势欺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程欣月被狄华天灼热的目光盯着,忍不住笑出来。
两人双手紧握,受到不少注目,她也舍不得放手,就由着他,反正被人盯着也不会少块肉,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
“阿姊与我真是缘分深厚,京城大街熙来攘往,也能被我寻到。”他毫不心虚的将天下丢到脑后,只字不提自己是听到天下叫声才寻来。
程欣月含笑看着他,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不单嘴上讨人欢心的功夫见长,脸皮也增厚不少。
“若照你这么说来,你我的缘分还是浅薄了些,毕竟我都进京半个多月你才寻来。”
狄华天闻言一愣,脸上的喜悦淡了几分,“半个月?”
程欣月察觉他的手微松,她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回,没有理会一时呆愣的他,迳自往落脚的多福客栈走去。
狄华天神色不明的尾随着,见她踏进多福客栈,脸色阴沉得像能滴出水来。这是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一无所知。
狄华天一进客栈,客栈的掌柜立刻迎了上来,一脸恭敬,“二少,您来了,小的立刻—— ”
狄华天看都没看掌柜一眼,紧紧的跟着程欣月。
掌柜一脸不解,他认得程欣月,毕竟这是个不缺银两的主,虽然穿着打扮并不奢华,但是打一进门就直接要了两间客房,顿顿吃得精巧。
每每到了饭点,灶房飘香,还让不少来客以为来了新大厨,要尝尝美味。他还抱着被拒绝的准备,跟她商量要买食谱,没料到她竟点头同意,还分文不取的将食谱给了他。
他将这事报给了狄家大总管,话传到了二少的耳里,二少还说这人是个傻子,虽让他收了食谱,却坚持要付银两买下,只因二少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示好,情愿银货两讫。
当时他将银两送给程欣月时,她原本不接,最后还是他不得不将二少的原话说出口,程欣月这才将银子收下。
当时他就觉得程欣月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如今看到二少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她身后,这该不会真是二少熟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