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墨西极把话说完,墨老爷子用力一咳,咳出带血块的毒血,把墨西极吓得不敢再说,怕他受刺激。
姜是老的辣,老奸巨滑,眼中一闪狡色的墨老爷子将手伸向床榻下方,顺着螭龙刻花模索摆弄了一会,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朝螭龙双目按下,一个小暗柜从底下檀木座弹出。
“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听话照做的墨西极看见一只铜制小匣,不大,也就三寸见方,匣子上方是银制拉勾,轻轻一拉匣盖便掀起,里头放了一头玉雕的云虎,从大小、外观来看倒像一枚印章。
“祖父,这是……”匣子不重,他却是面色凝重,一副接到烫手山芋的模样。
“拿着。”本来就该是他的。
“祖父,我不能拿。”墨西极为难的推辞,他幼年时见过此物,故而知其重要性。
墨老爷子呵呵笑着,却不失严厉。“给你就是给你,没有什么不能拿,你是我墨家嫡长孙,我墨不离唯一承认的孙子。”
他这话说得很重,绝了后路,明明有三个孙子,却只认一个,其他成了弃子,心狠者方能承担重任。
“可是……”墨西极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双亲尚在,当儿子的不能越过爹娘,即使他心中无父亦无母。
“你爹手上的是家主印,管的是我墨家,而你手上的则是能号令天下墨门中人的宗主令,连你爹在你面前都得低头,服从宗主命令……”
墨西极默然不语,迟迟不给回应。得到越多,责任越大,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好,小小的宗主令重如泰山,捧得他胆颤心惊。
“谨哥儿,祖父老了,还能掌令几年?难道要我带进棺材里陪葬?”墨老爷子故作唏嘘,愁苦满面。
“祖父……”墨西极看着祖父瘦弱的身子,心口微微发涩,忍不住心疼他临老了还要受罪。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想想把自个儿关在佛堂的亲娘。虽然她没养过你一天。却也是冒死将你生下来,若是我一死,墨家落入姓魏的那女人手中,她会给你娘留活路吗?”
*
墨老爷子最后终于说动墨西极,他以墨家嫡系子孙身分收下宗主令,成为墨门第三百七十一代宗主。
但是他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公开他的新身分,仍以道士无念的身分行走漠北,等时机成熟再行公布。
“……这是隐身符,你往胸口一贴便可隐身,还有五雷覇顶符能用来防身,另外驱蛇符、召兽符、缚身符……你都带着,符多不压身,有备无患,孙儿无法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祖父要好生保重……”
怀中一堆黄符看得墨老爷子哭笑不得,他哪记得每一张符的作用,说得他脑门发涨。
不过是孙儿的孝心,他呵呵笑纳,一张一张的收好放入腰间暗袋,盼没有用到的一天。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墨老爷子轻声叹息。
循着原路出山的墨西极到了平安镇镇外,他换下夜行衣,改穿上道袍,背后背着竹筐,筐里放着他一路采摘的药草,脚上的鞋还沾着未干的晨露,彷佛真上山采药了。
一入镇,天亮了。
镇上的喧嚣声跟着透亮的天色一起扬高,渐渐明亮的天空带来鼎沸的人声、叫卖声、吆喝声、小孩的哭声,一声声象征着生气,夜里沉静的小镇活过来了,充满朝气。
“无念哥哥,你去哪里了,怎么一早就不见你的人影?”起早扑空的霍香涵带着几分不快的娇气,但是不令人讨厌,反而有些天真与傻气,让人忍不住想揉揉她的头。
“银子快用完了,采些药草卖给药铺子。”这是他对外的说法,事实上也确实阮囊羞涩,所剩无几。
其实他带的银两够用,偏生遇上霍香涵这个吃货,以及她食量大的丫头和喂不饱的护卫,三人光是吃就吃掉大半的银子,还特别挑嘴,专挑贵的菜,一餐下来花掉他们三个师兄弟半个月的伙食费。
“没银子吗?我来,我家的金子堆积如山,让你花上三辈了都花不完。”别的不敢说,银子她最多,要多少有多少,成筐成筐的装金银元宝。
墨西极失笑摇头。“财不露白,下回别大声嚷嚷,若召贼来洗劫不是倒楣透顶了,连家里都不平静。”
对于小喜鹊似的霍家大小姐,他总是不经意地多一些包容,不由自主的看顾几分,也许是他们有婚约在身,在未解除婚事前她便是他的责任,他理所当然的对她好。
至于金山银山他倒是真没看过,听着挺诱人的,不过等他修炼有成了,这些身外之物还真看不在眼里。修道之人着重简朴,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世俗之物反成累赘。
霍香涵一听,连忙压低声音,作贼似的东瞧西瞄,怕人听见她在说什么。“无念哥哥,你不要那么辛苦,我家真的……呃!很有钱,不用你起早贪黑的采药,山上雾气大,又有虫蚁猛兽,还有蛇……”
一说到蛇,她明显眼珠子缩了一下,看得出她对在草丛中钻来钻去的长条物没有好感,深有惧意。
“修行本就是苦差事,没人能在安乐窝里享福,以前在观里也是天未亮就得上山挑水,趁日头升起前打坐,吸收日月精华,每日固定要站桩,打拳两个时辰,而后才是听道、锻冶心性……”从早忙到晚是常有的事,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
一成不变、日复一日,枯燥但不乏味,他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不同的乐趣,在忙碌中学习何谓道法自然,而他也渐渐忘记仇恨,全心全意投入与天地的融合,化有形为无形。
“哇!听起来要做很多事,无念哥哥不累吗?”她一脸惊讶,要是她肯定做不到,光听就骨头酸痛,一身疲惫。
睡到日升东方的霍香涵是个小懒虫,叫她练字她坐不住,习武练功嫌太累,针黹女红死也不碰,玩乐跑第一,吃和睡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其他都得往后挪。
“当你把它当成日常琐事就不累了,对了,你不是一向睡到鸡都不打鸣了才起身,今儿个是天下红雨了,把你这只虫子惊醒。”墨西极取笑的轻揉她头顶,偏题的把他的事翻篇。
霍香涵蹶着嘴以手护头,她不喜欢被揉头,感觉很孩子气,被当孩子看待。“我作了恶梦。”
“作梦?”他忍住不笑,故作专注聆听。
“我梦见有条巨蟒追我,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双脚打颤,最后跑不动了,被巨蟒缠身,吓得大叫……”从梦中惊醒后就睡不着了,一身的冷汗叫人很不舒服,身体黏呼呼的。
墨西极一行人在道观中借宿,漠北人信奉大神和儒佛,三清道尊反而少人供奉,他们找遍人口密集的平安镇才找到规模不大的玉清观,观中就师徒二人两个道士,平常日子过得拮据,因此他们给了银子当食宿费。
也许是北方地广人稀,平安镇很大,不下一般的县城,往来商贾很多,故而也有几间客栈、饭馆、酒楼茶肆,一到赶集日特别热闹,跟过节似的,人如水的涌向街头。
玉清观就离市集不远,闹中取静,除了中殿和左右两座偏殿外,后面是以墙隔开的香客厢房,约七、八间,分男居、女众。
男居士,女信众。
“你屋里不是有水草,她没护着你?”墨西极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身边带着丫头、护卫。
一提到水草,霍香涵脸色马上一沉,露出个苦瓜脸。“她比我还会睡,打雷都吵不醒她。”
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还真是没得挑了,惯出来的,会吃会睡的水草跟猪没两样,除了忠心真没其他长处。
“梦是假的,与现实相反,也许一会儿就有蛇羹吃,你就能报仇了。”墨西极笑着安慰,让她减轻梦境中的惊恐。
一说到“吃”,一阵月复鸣从霍香涵肚子传出。“无念哥哥,道观里有没有吃的?”
“饿了?”
小脸一红,她不自在的揉月复。“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闻言,他轻笑出声。“你还没一头小拧≠有肉,吃到哪去,啃根牛腿就够你闹肚子了。”
多大的胃呀!也不怕肚子疼。
她不满的一嘟嘴。“谁说我吃不下,我挺能吃的,你把小牛烤了看我吃不吃得完。”
放大话了。
“饥肉了?”瞧她那表情,什么事也藏不住。
霍香涵顿时脸颊发烫,有点难为情,小声的问:“道士是不是不吃肉,要禁口?”她的意思是戒荤食。
看她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好问得太明白,墨西极笑在心里。“吃了几日素斋受不住了?”
不是油水不进,而是玉清观太穷了,只吃得起后园子自己种的菜,他们住了人家的地方,自是客随主便,有得吃就好,哪能挑三拣四的嫌弃饭菜无肉,偶尔清清肠胃也不错,吃清淡些去去秽气。
无明、无垢是苦过来的,倒是不在意吃什么,能填饱肚子便是福报,反而是霍香涵主仆几人吃不惯,整天吃素都快吃出菜色了,人也明显消瘦了许多,无精打采。
霍香涵苦着脸,一脸委屈。“我不是姑子。”
吃肉!吃肉!吃肉!她要吃肉!
感受到她强烈的意念,墨西极摇头一笑。“好,等我把筐放下就带你出去吃早膳。”
“真的吗?”她高兴的咧开嘴。
“少吃点,剩下的银子真的不多。”他摇摇钱袋,取笑她专挑精食,地主老爷都会被她吃垮。
“银子我有……”
话没说完,她鼻头一疼。
“少说话、多吃肉,养你的银子还够。”弹鼻子的手一收,墨西极面带严肃,不笑的时候他眼底有几分凌厉。
“你打女人,不是男人。”她忿忿的揉鼻瞪眼。
“我是道士。”三界之外,无男女之别。
水眸睁大,她很是不满。“道士也不能随便打人。”
“是弹。”他纠正。
“狡辩。”坏人。
“吃不吃?”
“吃。”
多可爱的小人儿,用“吃”就上勾了,无须多言就摆平了,刚刚还气冲冲的,一转眼笑得见牙不见眼。
回到后院的墨西极放下竹筐,和他一样早起的师弟们在干晨起的活,一个洒扫里外,一个劈柴挑水,把准备进厨房做早斋的观主师徒俩惊得傻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习以为常的做着熟稔的事。
一到街上,人比想像多,大街小巷人满为患。
原来又到了集市出来的日子,镇里镇外的百姓都挑着担子赶集,五日一回的热闹叫人目不暇给,到处都是吆喝声。
“包子、包子,我要吃肉包子,无念哥哥快,我要吃两……呃!三个。”闻到肉香味的霍香涵抵抗不了,拉着身边的墨西极就往卖包子的小贩走去。
“买。”他包了十个,道观内还有人嗷嗷待哺。
“哇!是驴肉夹馍,我要吃……”看起来真好,她能吃一笼。
“慢点、慢点,驴肉夹馍没长脚,不会跑。”好歹先把嘴里的包子吃完,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她真的吃得下吗?
“快来、快来,有羊骨汤,你看是菌子,喝点汤暖胃……”霍香涵什么也不放过,即使吃不了太多,却还是都想尝两口。
可怜的是她身后的男人,左手是她没吃完的包子,右手拎着烤肉卷饼,嘴上咬着只剩两口的驴肉夹馍。
看到糖蒸酥酪和糖炒栗子,霍香涵又往前跑了,太能折腾了。
整个集市都快被他们逛遍了,肚子也包圆了,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胀得想找地方歇脚。
街边一间药铺正在送茶水,引起墨西极的注目,他想到祖父身上的毒,不自觉走到药铺门口。
“无念哥哥,你要买药吗?”
顿足,他回过神。“是想去问问铺子收不收药草,我不是刚采了一筐子。”
“喔!我还以为你想配药,给人解毒呢!你身上有枯霞草的味道,不好,有毒。”她一直想说,但不好意思开口。
“你懂毒?”他目光一锐。
咬着米糕,霍香涵心不在焉的点头。“我姑姑是用毒高手,毒宗的右护法,她把她会的都教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