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长眼,终究让柳氏平安将儿子生下,取名章益庭,个头很小,哭声像猫叫似的。
早产的孩子,需要特别的照顾与调养,于是大量的药材和下人被送进云园,只要小少爷轻哼一声,就会有数名下人围上前,所有人都把他当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为奖励章家的大功臣,章政华与老夫人决定在满月礼当天,将柳氏扶正。
满府喜气洋洋,到处贴红着锦,唯有绮君院一片死寂。
碗儿被发卖了,即使柳氏的作为破绽处处,章政华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锅,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儿。
府里到处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满月礼那天,不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时,除非她自愿贬妻为妾。
面对这一切,章瑜婷没有力气愤怒,因为……她的娘就要死了。
这次不是因为肝气郁结,不是因为心力交瘁,而是因为中毒,师父、师兄都无力回天。温梓恒从她们带回来的素斋当中验出毒,那毒名叫“青斋”,吃下肚不至死,顶多让人心悸、气血翻涌,但若与“百濯”混在一起,就会造成心衰。
听师父这么一说,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闻到的气味,墨然得知后特地走一趟万佛寺,找到没用完的香品,确定被人动过手脚。
章瑜婷合理怀疑此事与柳嬷嬷有关,她急着到处找父亲,想告诉他这件事,谁知他竟避而不见。
章政华一心认定方氏不甘交出铺子与中馈,这次不过是拿身体当作拖延时间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处奔忙也都是装的,于是不理母女俩,将后院之事全权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还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头哪天不喝药,她正忙着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着把权力收回来,哪还理会那对母女。
这让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颇,事实不重要,罪证不重要,结局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嬷嬷万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举,弄出碗儿事件?
指望不上父亲、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无人能让她信任,此时此刻,她终于认清事实,没有父亲、祖母,母亲是她在世间仅存的亲人。
温梓恒看着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带着大把银票、走进济生堂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她娇艳俏丽的脸庞含着笑意。
她说:“温大夫再办一次义诊好不?”
他答:“济生堂平日就帮贫民义诊施药,你不必特地做这个。”
她说:“可我深信做好事会有好报,我指望长命百岁呢。”
他不理她,因为明白她从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说不定她指望长命百岁,是想用往后几十年为章家做牛做马。
他最讨厌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绝。
她被拒绝仍然笑着,像春风拂过似的,拂得花儿都开了。
她没勉强,但转头就办起制药坊,她让女儿将药方背下、制作成丹药,送到济生堂门口,赠予贫民。
他没见过这么固执、坚持的女子,但也许是这份固执坚持,让她有本事在男人出头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两年前闽州那场瘟疫闹得厉害,身为大夫,他忧心忡忡,小章鱼回家把这事说了。
她问过婆婆、丈夫,但章家铺子那么多,却一毛钱都不肯舍,是她卖掉两处嫁妆铺子,坚持把银子交给他,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他不喜欢进宫,却为此事觐见皇上,将她的义举往上报,龙颜大悦、赏下义商牌匾,并下令宣扬,带起一波商户捐银子风气,由济生堂主持买药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几个徒弟忙得团团转,却也让他们更明白身为大夫的医德与责任。
不是说做好事会有好报?如果这是真理,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温大夫,我没得救了对吗?”方氏很想知道,但没人肯说实话。
“别胡思乱想,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施针。”温梓恒的脸僵硬无比。
“既然没救,何必浪费力气?”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无命人。
“你说这话,就不怕小章鱼伤心?”他不许她放弃,可……除了放弃,她别无选择。
“是啊,我不怕死,就担心瑜儿伤心,我能不能把瑜儿托付给温大夫,请你照顾她长大。”她心知肚明,瑜儿在这个家里很不开心,唯有离了这片屋顶、走入济生堂,才会打心底快乐。
温梓恒没应,方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神像极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绝我?”
温梓恒别开脸,打死不说话。
她幽幽叹气,“相公偏心、瑜儿傲气,没有我在中间说和,不知会处成什么样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轻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赖,她也得把女儿赖给他。
听着她的话,温梓恒怒气陡然升起,他对病人一向宽容,可现在他气她就要死掉,气她即使走到这步,还是不懂得替自己着想,气她脑袋被驴踢了,气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谁?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护着她谁护?”他甩掉她的手,却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氏的泪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温大夫哪有这么好说话?
方氏在笑却笑得凄凉,深深吐气,可以放心了,温大夫多么负责任,他既然应下,瑜儿就不会过得太糟……
*
温梓恒一走进小厅,章瑜婷、墨然几人就涌上前,他对他们摇头、一语不发。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红,一把抓住师父的手,放声大哭,“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您是神医啊,天下没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办法的对吧。”
她巴着师父不放,白景见状,将她拉进怀里,低声哄着,“别这样,师父会想尽办法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娘肯定没事的,对不对?”她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他,想求得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
她这副模样让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跪在济生堂前,下雨了、台风了、日晒了、众人指指点点了……她都没有离开。哪家的闺秀做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儿?但她不在意丢不丢脸,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师父首肯。
若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们情愿她打死不退,可问题是……现实伤人。
白景别开眼,不忍看她。
“不会吗?不行吗?四师兄我们再打一次赌好吗?我赌我娘会没事,可不可以?四师兄,你快跟我赌啊,你总是赌输,你输了,我娘就会痊癒……”
傻章鱼,这种事不是靠赌赢就能解决的,白景不想骗她,只能沉默不语。
章瑜婷挣开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宫翌,眼泪滚滚落下。墨然握住她的双肩,心疼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其胡思乱想、哭闹哀伤,不如趁这几天好好陪在夫人身边,多与她说话、让她放心一点……”
猛地,她推开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几天,我要娘陪我一辈子。”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冲出院子。
像个疯子似的,她在府里到处乱跑,她张着大眼睛,看着每个人的额头,企图收获黑雾,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庆欢愉,因为府里添了个小主子,因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发月银,章府上下没人为方氏的病而忧心,没人记得他们之所以生活无忧是谁的付出。
“大姑娘疯了。”
“往后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难过。”
“柳姨娘总算翻了身,咱们多往三姑娘身边凑……”
话钻进章瑜婷耳中,心痛阵阵,但她不会傻到出面责备,何况她哪有时间、哪有力气,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过院子、跑出大门,她不顾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着每个人额头,她在心底不断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过大街,钻进小巷,章瑜婷走过每个胡同、每个店面,她企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倒霉人,但老天爷似乎又要同她作对,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跑到双肩垂垮,走到双腿失去知觉,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惫不堪的她坚持着,同样的街道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相同的铺子徘徘徊徊无数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来越害怕,害怕母亲的命运已经写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变不了母亲将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点,湿不了人身,却让人心寒透,她咬紧牙根、坚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无法改变,她要再尽心尽力,要奋斗到最后一刻。
她又渴又饿,脚跟的水泡传来啮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许自己意志力松动,不允许自己垮下,不允许……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宁承远看着她,眼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还要走?都几个时辰了,她不当章鱼想当起千里马?
宁承远一路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敲昏她,他不认为这般折腾能改变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鱼被刺激得疯了,他舍不得她这样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让她这样四处奔走,她会更加痛苦。
苏怒从后头追上,快步窜到主子身边,低声道:“禀主子,查出来了,那天与柳嬷嬷在万佛寺碰头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斋、百濯是他下的?”
“是,苏哀已撬开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嬷嬷自作主张、要帮柳氏争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对,如果知道怎会拿月复中胎儿冒险?又怎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法,搞得处处破绽?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嬷嬷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奴才谋害主子,可不仅仅是砍头,千刀万刚都不为过,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嬷嬷,细细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吗?”
“再关一阵子,既然他们喜欢给人下药,便也让他们多少吃一点。”看着前方无助的小章鱼,宁承远的眼睛在冒火,谁给她苦头吃、他便把苦头塞进谁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点?”
“挠心。”
苏怒闻言,倒抽一口气。挠心……那药可贵了呢,一钱得三千金,这么好的药喂给两个无耻之徒,太浪费。
但一分钱一分货,只要吞下肚,三日过后、每到子时心脏就会开始出现异状,起初像有人往里头挠痒痒,随着时日过去、越挠越痛,最后像火烧心似的,折腾的时间也会一天天慢慢加长,从一个时辰到三时辰,那苦……说不出、诊不出,偏偏还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苏怒领命而去。
宁承远继续跟在章瑜婷身后,眼看雨越下越大,小姑娘被淋得全身湿透,让本来脸就奇臭无比的宁承远神情越发睁狞。
就在他决定把章瑜婷强行带走时,她找到了!
抹去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借着大宅院门前的两盏昏黄灯笼,她睁大眼睛看仔细。
台阶上两个乞儿靠在一起,年纪较小的那个,不断喘着粗重气息,他在少年乞丐怀里,双眼紧闭、呼吸喘促,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而两人额际黑雾明显无比。
章瑜婷想笑、想开心,想仰头对着老天爷说声感谢……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儿防备地瞪着章瑜婷,她刚伸手对方立刻举臂挡在前头。
“我没恶意。”她的话没有说服力,因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图。
“走开。”他怒目相望,恐吓她不许靠近。
走开?不行啊,她找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是娘亲的救命良药啊……
“我模模他有没有发烧。”
“不需要。”他将弟弟抱进怀里。
“我是大夫。”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丫头当大夫,以为他蠢吗?
“走开。”怒气在脸上凝结,少年压低嗓子说话,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后那扇门打开,等一个杀人的机会……
对方态度坚定,章瑜婷比他更坚定,她伸手、他挡,她疯了似的不断朝他们的额头出手,但对方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还身负武功,若不是顾忌怀中的弟弟,随便一举手,就能把她打飞。
章瑜婷不肯退缩,无计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银针,她相准穴道、朝少年戳去,顿时,少年上半身微微发麻,这么一瞬间,她的手已经贴上小乞丐的额头。
咻地,黑雾收下,透过灯笼的微弱光线,她看见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额头触去,收下他的黑雾。
这时喘个不停的小乞儿脸上红晕褪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脸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气,这巴掌包含他积聚的怒气,是他连日来的忧惧,狠狠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搧飞。
章瑜婷头昏眼花,半张白皙的脸庞肿起,但感受着胸口玉瓶的震动,当她蹒跚从地上爬起时,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这份打从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乐,阻止了宁承远现身。她非但没离开,反而再度朝兄弟俩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发着杀人气息,宁承远凌厉目光盯住少年,双手紧抓匕首,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匕首立刻射出。
两人都像蓄势待发的野兽准备攻击,章瑜婷却朝少年嫣然一笑,将腰间荷包取下,轻轻放到少年跟前台阶。
她没有解释,脸上却充满感激,柔声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厉害,你带他去看大夫吧,刚才对不住了,请你原谅。”
丢下话,她转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脚步瞬间变得轻松,身上郁气消失,疲惫随风而逝,因为她的娘亲有救了。
章瑜婷离开后,宁承远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带着将死的弟弟,杀几个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报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谁?为什么认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宁承远眼底满是鄙夷。
“不然我还能怎么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而门后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占据他们的位置、掠夺他们的一切。
“你可以让自己变强。”
“怎么变?”
宁承远定定看他数息后,将地上荷包捡起,倒出里头的金叶子,他收下荷包,将金叶子放进莫延怀里,“治好莫藤的病,带他上福王府、自报姓名。”
宁承远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怀里的莫藤,宁承远决定先让他欠着吧,终归要还,小章鱼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转身,施展轻功,宁承远追着小章鱼返回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