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京城景致在树叶中转黄转红,落叶飘落满地,添上几抹萧飒,天气变得更冷,人们的衣着也跟着添厚,颜色不若夏日缤纷,天灰灰,景致也灰灰。
独立别院的桂花树开得正浓,风一吹,馥郁香气随风吹送。
偌大书房内置了两个小炉,暖烘烘的,孟乐雅坐在案前,一笔一笔的写着竹签,写着写着,心却定不下来,她放下狼毫,往后靠在椅背,打量这间雅致又能让人平静的书房。
毫无疑问的,这也是傅言钦的手笔。
书房的门上方挂个匾额,“听雨轩”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也是他的字吧。
她坐在这里望出去,视野开阔,假山流水,层层的枫红衬着黄绿,再前方的红瓦亭台,盘槐一株……
她收回目光,抬头看着上方,听姚光说上方屋瓦的瓦愣是名匠所出,不管大雨小雨打在屋顶上,叮叮咚咚、淅淅沥沥的像乐曲,不会让人心烦,反而有一种置于大自然独立的平静。
她等着第一场雨下来,但老天爷从她住进来至今,只下过几场蒙蒙细雨。
书房里处处都可见用心,每一物件都是精品,但低调不张扬,符合她的个性。
他对她真的是那方面的心思吗?不只是朋友?她不确定,即使她被偷走的心还在他身上,入宫的生活与她想要的生活背道而驰,她仍不敢勇敢去爱。
她想与她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像巫嬷嬷与老太监相守相伴到老,即使傅言钦仅要一妻,但他对内有太后,对外有朝臣,不可能容许的,届时,宫中美女如云,就算他的心守得住,却不能只生她的孩子,宫中会有多少嫡庶子女?
宫斗比宅斗更血腥,她害怕,替自己害怕,也替未出生的子女害怕,她脑海中出现多年前在二手杂书铺阴暗处,那个满身补丁的小乞儿……
她揉揉发疼的额际,像是意识到什么动静,她看向门口,就见原本在窗前做女红的秋瑾跟夏荷静静的退出屋外。
她眨眨眼,不意外的,看到傅言钦罩了一件黑色披风跨进屋内,男人的眸光如潋泷波光,引人非常,她连忙站起身来,看着几个大步就来到面前的男人,他一边拉下披风随手落在几案,里头一袭黑色八宝云纹袍服衬得他俊美非凡。
“今天怎么没去厨房?”他问。
她摇摇头,看着桌上,上面有许多竹签,是预备做幸运饼干的。
傅言钦看看他为她布置的雅致书房,再看着为他端上一杯茶的粉衣女子,满意的笑了。
他不知道她已愈来愈习惯他的到来,愈来愈习惯与他相处,但她知道他是勤政的帝王,天天上朝,与她最亲密的弟弟相处,又要来这里见她,因此,晚上就得熬夜挑灯看奏折,这些都是姚光私下告诉她的,希望她能待他家主子爷好一些。
“我偷偷的、大胆的跟孟三姑娘您说啊,皇上身边一直没有知心人,太后虽是母亲,但后宫事多,又是经历一场腥风血雨才站上位,皇上孝顺,什么事都不往太后跟前提,皇上身边只有奴才一人,难过、生气、烦恼都是皇上自己承担,奴才不过是个阉人,虽三生有幸能在皇上身旁伺候,总不及一个姑娘家贴心是不?奴才真真是心疼皇上啊,呜……”
她想到姚光说到动情处不由泪如雨下,心也难受,因此看着这个俊美如天仙的今上,也觉得心疼,“皇上国事都操心不完,实在不该将时间放在磊儿跟我身上——”
“为何不该?”他笑着打断她的话,见她曝嚅不语,他又说:“我与你们非亲非故?”
她想点头但又不好点头,她跟他算是朋友,不,是远比朋友更好的知己。
“乐乐难道还不懂我的心?我在乎你,而孟磊是你唯一在乎的亲人,我想让你在乎的那个人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他深情告白,她之于他,是刻骨铭心的眷恋,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她眼泛泪光,这一席话太甜太扎心,比她做过的任何成功的、失败的点心都还要甜,但明明那么的甜,到了心里却酸了、涩了,“不能的,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他想也没想的就反问。
她要怎么说?而且,为什么是她!在他身边想邀宠、想为他分忧解愁的女子还会少吗?她的身分,她的才情实在配不上啊。
他终究还是为难了她?也是,她与那些贪图富贵权势的女子不同,站在他身边都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他实在放不开手,一个心心念念放在心上许久的女子,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才可以让她爱上自己?还是,让姚光再派多些人到百姓间探探那些情深意切的夫妻如何走在一起?他想到道里,伸手揉揉眉心,有些疲惫。
“不舒服吗?”
傅言钦看着她眉宇间的忧心,心头不由得一软,“头疼。”
“我替你揉揉。”她月兑口而出。
他微微一笑,“那就有劳了。”他很自然的在软榻上躺下来,她站着有点无措,自己怎么说那么快呢……
“乐乐?”他的表情看来好无辜,含笑带怨的,让她的心都揪成一团。
好吧,就是好友啊,她走到他身后,拿把椅子坐下。
她柔女敕纤指滑过他前额略推再往双鬓而后,来来回回,太舒服了,傅言钦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按住她的手,坐起身来,内力过人的他,已听到匆匆而至的脚步声。在她困惑时,房门已被打开,姚光快步进来,面色凝重的说:“同心楼二楼雅房,一名女客捂着肚子突然叫疼,已派人去请大夫过来,说是月复痛剧烈,脸上及手上都看到出了红色小瘆。”
“怎么会这样?我过去看看。”孟乐雅急着要出去。
但傅言钦一把握着她的手腕,“等等,先让姚光去处理。”
她摇头,“不行,这是我的点心楼啊,每一样点心都是我研发出来的,那些厨师也是我手把手教的,有人吃出事来,我怎能回避——”她突然住口,不解的看着他拿了披风为她披上,他修长手指利落的为她系上带子,她粉脸酡红的对上神情温柔的他。
“可以走了。”他突然抱着她,施展轻功,一个飞掠就往前院的同心楼去。
姚光愣了一下,连忙跟着一展轻功追上去。
*
即使阳光露脸,仍是秋意冷寒,老百姓走在路上,都忍不住揪紧身上袄袍,加快脚步,不过门前车水马龙的同心楼仍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店铺外还是有缩着脖子排队的长长人龙,好在店家体贴,派了伙计送上一杯杯免费热茶,免得客人受凉。
店内仍是座无虚席,手脚麻利的伙计来回穿梭招呼客人,送茶送点心,大堂人声喧哗,说笑的客人一道道点心入口,脸上都是惊喜与满足。
突然,二楼厢房有人打开门,传出一阵吵杂声,还有人在拉扯,接着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边冲下楼梯一边大叫,“我家夫人肚子绞痛,呼吸困难,快喘不过气来,大夫还没来吗?”
这一声大叫立即吸引大堂客人的目光,客人们纷纷拉着那小厮追问,“楼上怎么回事?”
两鬓斑白的老掌柜快步过来欲拉走该名小厮,表情仍算和缓,“这位小哥请再等等,我们已派人去找大夫了。”
“是太医吗?”小厮又问。
老掌柜皱眉,“当然不是——”
小厮气哼哼地插腰,“各位评评理啊,我家夫人来这里吃点心,都快昏过去了,身上还起了红诊,都出大事了,竟然还怕惊动太后娘娘,不敢叫太医。”小厮根本不理掌柜及围过来的伙计,刻意大叫。
“这位小哥休要胡言。”老掌柜也是人精,虽然秦太后入股同心楼不是秘密,但这小厮开口就是如此,大有要将事闹大的意图,一个眼神,一名伙计连拖带拉的硬将嘴里大呼小叫的小厮带回楼上,但这骚动已经成功的让客人们惊慌起来。
“太可怕了,那我们吃的有没有问题?”
“对啊,这叫我们怎么吃得下去?”
一楼大堂来客略微复杂,有本地客,也有外来客,这些声音一出,不少人脸色苍白,跟着议论起来,而这些喧哗声也让二、三楼的客人纷纷走出来察看,老掌柜跟二掌柜忙着派人上去安抚并解释,但有些人不听,更有人开始恶声批评,“生意太好,就没好好控制质量或食材,也不知道外带回去的,有没有人也遇到相同问题?”
“就是,若像那位夫人一样,这会儿呼吸困难,身边若没人,可怎么得了?”
“能怎么样?这是秦太后投资的点心楼,主掌的还是太后最看重的女官,再说了,这次是闹大了,谁知道开店至今,有没有出过人命?”
有几个愈说愈难听,老掌柜也怒了,“你们胡说什么?大夫都还没看过,那位夫人是何问题尚且未知,何况食材及调味都一清二楚,个人在饮食间有忌讳不能吃的,自当避免,难道还怪别人做吃的,不怪自己没长眼,没管好自己的嘴巴?”
他原是来自宫中,自有一股震摄人的气势,这一吼,顿时全场静悄悄。
“大夫来了!”一个伙计边喊边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拉着一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老掌柜赶忙拜托大家让个位置,催着大夫上楼,“快,快往这边来。”
同心楼门外也已经叽叽喳喳的围了不少人,好奇地问出了何事?
二楼一间厢房,里面有两位中年妇人,一个情形看来已经很不好,另一个还能说话。
老大夫先注意到一名俊美男子,锦衣玉冠,身上有一种摄人的威严气势,是那种久居上位的权重之人。
“还不快看病人。”傅言钦冷冷的道。
这一眼,让老大夫有些发怵,急道:“是、是。”
两名妇人及两名丫鬟也有点怯怯的看着傅言钦,她们都不知道这人是谁,方才她们才眨个眼,他跟那名灵秀倾城的姑娘就相偕走进来。
孟乐雅其实还有点晕乎乎的,傅言钦是施展轻功带她飞檐走壁从同心楼二楼后方的走廊绕过来,她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护着她进了厢房。
老大夫看诊后,做了紧急处理,“这类毒物引发体质过敏,严重会呼吸困难,甚至死亡,好在抢救得宜,只要休养一段日子,便能恢复。”
老大夫跟着检查桌上剩余的糕点及茶水,结果是糕点表面被洒了轻量的毒药。
孟乐雅立即上前察看,确定上面甜点的糖粉不对,原本的晶莹白糖还多了两种更细的白色及米色粉粒,但因颜色相近,又洒在玫瑰色糕点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傅言钦让人立即去一趟厨房,果然糖罐被动了手脚,但能进出厨房的也只有他们这几名厨师跟厨娘,也就是他们都是嫌疑人,吓得他们纷纷下跪,“我们哪敢做这种事?主子饶命啊……”
孟乐雅知道这款甜品很受欢迎,不会只有这一房的客人吃,连忙跟傅言钦说。
傅言钦还没做任何动作,老掌柜已经急着过来禀报,一到三楼陆续有客人中毒,只是中毒的程度不一,有的只是想吐,有的已经呼吸困难。
傅言钦强势的扣住急着要去处理的孟乐雅,不让她去面对那些客人,而是让姚光全权处理,他则带着孟乐雅从后方楼梯避开大厅吵嚷申吟的客人。
庆幸的是,全是同一款糕点惹的祸,姚光让大夫先拿解毒丸让中毒的客人服用,再差人去拿药,又送客人回家又送补偿金,此外,也派人将中毒及没中毒的客人都问了身分。
中毒的来客中,不乏高官贵胄,所以得依身分高低来处理。
同心楼在清空客人后,暂停营业。
傅言钦让姚光加派人马,将同心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搜查一遍。
这一查,却让傅言钦的脸色大变,同心楼这里除了这道糕点被下毒,其他倒没查出什么,可是孟乐雅所住的独立别院就不是了。
她寝室里的茶水被加入迷药,两名陌生男子已被毒死在床底下,目前还查不出他们的身分,但看得出来并非他杀,而是咬死预藏的毒药。
迷药跟男人,这会是谁?她得罪了什么人?
“看来有人连太后娘娘的脸面也没看在眼底。”打狗也要看主人嘛,这根本就是针对孟三姑娘而来,姚光气忿的道。
傅言钦瞟他一眼,他连忙闭嘴,傅言钦又开口问:“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姚光知道主子爷指的是在同心楼工作的所有人,他一脸苦色,焦头烂额的忙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仔细问过了,没人有异样,也没人有动机,奴才愚笨,什么也没查到。”
“皇上,我相信那些人,他们都清楚在为谁做事,他们就算不怕自己,也担心会祸及家人。”孟乐雅心情也很沉重,那么多人中毒,虽然无生命危险,但她还是感到难过,这些已经够了,她不想再涉及更多人,让更多人受伤,只是她屋里的事……
傅言钦挥挥手,姚光明白的先退出去。
“乐乐,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你跟我进宫,直到查出幕后的人。”
她明白他的担忧,“可是我想留在这里。”
“不行,我坚持。”他不容许有人想伤害她。
“可是——”
他突然将她拥在怀中,声音低哑,“乐乐,我很害怕,我没办法一直守在你身边,我又不愿意让你跟我一样,以保护为名,安排很多人守着你,让你活在他人监控的目光下,我想给你想要的自由,但同心楼出事了,我真的不放心,你听我一次,让我霸道任性一次,好吗?”
她眼底一热,一个皇帝用这么几近哀求的语气跟她说话,他只是担心她,只是想为她遮风避雨,却得这么卑微的请求,她何来的福分!
“你、你别这样,我应了就是。”她眼眸微垂的低语。
“乐乐。”他温柔唤她。
她脸红红的抬头看他,看着他愈靠愈近,睫毛不自觉的微颤,透露她心里的紧张,直到额上印上一个轻轻的吻。
她没挣月兑,也没有颤抖,他暗暗松口气,环抱的双手仍舍不得放开,“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留在这里。”
她只能点头,觉得额上那点柔软带着温度的,吻好像往她全身四肢百骸窜去,让她浑身都有些发软,只能顺从。
傅言钦举步走到另一偏房,姚光已经在等待。
“让暗卫出动。”他话说得极淡,但那眼神却是带着杀气。
姚光一愣,马上行礼,“奴才立刻去办。”
自从主子爷在十二岁遭难回宫后,为强大自己,巩固江山,他以一己之力设置秘密暗卫组织,这些年来,该组识替主子爷处理的都只有政务,今日却要用到一个都还无法确定心意的女子身上,主子爷疼她至此。
也是,主子爷要护的人,谁敢动她,就是自寻死路,那就拿性命当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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