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夏风微暖,赏花宴这天终于来到。
御花园里各式名贵的奇花异草,花团锦簇,富贵逼人,吸引秀女们及受邀前来的高官夫人们驻足观赏,居中的碧湖盛开的莲池也是今日主要的赏景处,宫人们沿着湖四周设置了罗纱帐,让一干秀女夫人们坐下小憩兼赏花,湖旁还设置一个表演舞台,对面的亭台上则坐着雍容华贵的秦太后。
灿烂阳光中,花型饱满的莲花在绿叶衬托下,莲池呈现一片粉绿花海。
孟书雅正在弹琴,张扬美艳的神态,搭配悠扬琴声,不得不说人美、琴艺也好,甚至比早她表演的孟诗雅来说丝毫不逊色,不意外的,一曲结束后赢得不少掌声及秦太后的赞赏。
孟书雅巧笑倩兮的回座,孟诗雅对她一笑,但笑意可未达眼底,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冷冷声音道:“你似乎忘了母亲的交代。”
“妹妹不敢。”孟书雅也以同等音量回答,眼神微微惶恐。
她在相府中,一直是嫡姊的跟班,私下承受了她不少欺压、指使,此次能跟着进宫选秀,她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转捩点,只要能入贵人眼,她就能攀高枝,赢过嫡姊。
孟诗雅嘴角微勾,眼神迅速闪过一抹轻蔑,“不敢?给你机会跟着进宫选秀,可没有真的要让你入贵人眼,而是要陪衬我。”
右相府子嗣单薄,仅有二房有一男丁,大房目前无子,她想进宫为妃嫔,将来也好为大房撑腰,不然,二房有嫡子,日后,右相府的一切都将落在二房头上。
孟书雅头垂低,强压着慢慢上涌的血气,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要衬托嫡姊的出色,但机会就在眼前,她想越过她,不想一直屈于嫡姊之下。
两姊妹的低声交谈,坐在她们身后的孟乐雅没有偷听的,也不打算加入,三姊妹台面上一回事,私底下又一回事,她看得很开。
几位贵女争妍斗艳的表演了琴棋书画后,终于等到孟乐雅上场。
她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因为特殊而备受关注,她的长相不是那种明艳大气,却是清秀中带着甜美,尤其那双圆亮的黑白明眸,不笑时顾盼生辉,笑时如弯月,一张饱满的菱形唇,粉女敕如樱,像在诱人采撷。
如此不张扬却动人的容貌,加上是承秦太后恩典进宫,除了殷如秀外,其他养尊处优的秀女多少心有妒意,言笑晏晏间,颇有默契的忽视她,然而,此刻见她起身,目光又齐齐往她身上聚集。
在离碧湖远处有一座三层楼的亭阁,名为墨竹阁,在最高楼阁上方,纱帐微扬,由此眺望碧湖,仅能看到亭台处小小的人影及纱帐。
“皇上。”
楼阁内,姚光将洋人进贡的金属小圆筒恭敬的递给主子爷,再退后一步,低头伫立,不敢有太多表情,但眼角余光不时的往上飘,看着主子爷嘴角微扬,他心跳一阵快过一阵,抿紧嘴巴。
傅言钦拨弄着叫望远镜的小圆筒,透过机关设计,远方的事物恍若在前,他看到竹林之后,就是那片莲荷处处的碧湖、还有琉璃瓦及漆红柱的凉亭以及随风飘动的纱帐及柳条。
傅言钦站的这个位置极好,他们前来的时间也掐得刚刚好,毕竟可是出动了暗卫,只是……姚光无奈的目光落到主子爷身上。
堂堂天子这么偷窥,是有那么点轻浮不好,何况主子爷能读唇语,所以这不仅是偷窥而已,还是偷听,姚光忍着想伸手拉主子爷的冲动,心里又想骂孟乐雅,他的主子爷内敛风雅,俊美无双,有时温文优雅,有时冷厉摄人,但不管那一款皆同样夺人摄目,可只要事情有关她就不对劲了,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事都做了。
红颜祸水啊,古人诚不欺我。
傅言钦看得专注,孟乐雅看来就如她做的点心一样,清香甘甜,引人垂涎,当年给他温暖的小包子真的长大了,他不禁微微一笑。
“皇上,您是不是该回暖阁了?”姚光站在主子爷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估计孟乐雅应该表演完了,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提醒,不是不识相,而是桌上还有几堆如山高的奏折要处理,他可不能让主子爷熬夜伤身啊。
傅言钦只是以眼角余光瞟他一眼,他吓得立即低头,不敢再多话。
孟乐雅也是弹琴,表演平凡,毫不出挑,跟前一个弹琴弹得零零落落的殷如秀相比,她们俩肯定是敬陪末座。
相对于其他秀女卖力表演,孟乐雅如此平凡的表演看在秦太后眼里实在有些不满,再加上秦佳音在一旁出言挑拨,“太后娘娘,孟三姑娘看来是不在乎这个事儿,有些敷衍啊。”
“请太后娘娘见谅,三妹妹的心思都在别的方面,如此应付着实不该,但也是我这当姊姊的没有尽到督导责任,请太后责罚。”孟诗雅连忙离座,到太后跟前屈膝请罪。
孟书雅也紧跟在身后一福,“请太后娘娘恕罪。”姊妹俩气她丢脸,但又不得不表现姊妹情深。
孟乐雅无言,她是特意弹得平平的,别说曲子难度没有,意境更是没半分表达,中间甚至还有点磕磕绊绊,就是不想引人注意,就连她表演时,有秀女们憋不住的嗤笑声,她是听见的,但她如此不成器不好吗?一定要她这么众所瞩目?
秦太后雍容的面容微凝,这次欣赏闺秀才艺,自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除了挑选优秀的闺秀充实皇帝的后宫外,若有其他适合的闺女,便帮也到议亲年纪的皇室宗亲定下姻缘,总之,肥水不落外人田。
但孟乐雅的表演太过平淡,眼中也无企图,在这场合上,就成了应付。
此时,秦太后身边一名嬷嬷倾身向前,轻声的贴近她耳畔,说了些话。
秀女们都看向华嬷嬷,她是秦太后贴身伺候的老人了,与小厨房的邓嬷嬷特别交好,孟乐雅做的不少点心也到了她口中,更听了她不少事儿,对她的印象极好。
秦太后经华嬷嬷提醒,这才想起孟乐雅是皇上特意藉由她下旨召进宫的,也因为在各方面并不出挑,身边并无人提到她,她竟忘了这特殊的存在。
当时皇上的借口是什么?
“听闻右相府二房庶出的孟乐雅是做点心的好手,在世家圈子中小有名气。”
是了,别人不知,但她的皇儿对各式点心却是情有独钟,还曾私下派人外寻,她还因此自责不是个尽责的母亲,想到此,她笑道:“是哀家忘了,你是特例进的宫,还是哀家下的旨,没事,都起来吧。”
孟家三姊妹暗松了口气,起身再屈膝一礼。
秦太后看着孟乐雅,“进宫的日子可适应了?”
“谢谢太后关心,臣女极为适应。”孟乐雅再度行礼。
“那便好,你又要练厨艺又要上课,也是辛苦,这会儿还有其他秀女要表演,等他日再召你到哀家跟前说说话。”秦太后说完这话,便让孟家三姊妹回座。
孟乐雅在回座前,还特地向华嬷嬷微微点头,谢谢她刚刚替自己解围。
下一名秀女接着上场表演,气氛重新炒热。
但墨竹阁这边,傅言钦依依不舍的将望远镜放下,目光仍看着窗外那处亭台所在。
孟乐雅的琴声,因两方距离颇远,他自是听不清楚,但那指法……透过望远镜他看得很清楚,十指纤纤,中间特意的几处停顿,可想而知,琴音磕绊不顺是必然,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她的琴艺真的只有半桶水?
一片静谧中,姚光也不敢打断主子爷的沉思。
“私下查探,她似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声音淡淡的。
姚光很清楚那个“她”指的是谁,但这有需要查吗?他可是宫里的老人,看的事儿怎么会少?当下即恭身道:“皇上,她特例进宫,自然备受关注。”
傅言钦一道目光再瞟向他,这次可不是温文的目光,而是带着点冷意。
“是,是,奴才马上派人去查。”他暗暗拭拭冷汗。
傅言钦回头又望了他一眼,这一眼看似平静无波,但姚光的小心肝却是又往上提了提,颤了颤。
傅言钦沉默一会儿,才道:“那丫头做了一些『幸运饼干』?”
来了!姚光顿时成了一张苦瓜脸,硬着头皮说:“是,可真的就一些,厨房里的嬷嬷们要去了大半,奴才安排的人被拱着当场拆开,要看饼干里的字句,没能完好的转送到奴才手上。”
“都没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姚光吞咽了一口口水。“只有孟三姑娘身上的荷包里还有三个,依往例,是随身带着送人的,但皇上又不许奴才用偷的。”姚光愈说愈小声,话里的委屈小小的透露出来。
怎么能偷?他是明君,跟梁上君子哪能扯上半点边儿?傅言钦给了姚光一个警告眼神。
姚光马上扑通跪下,“奴才绝对不冲动,就算为了满足主子爷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也绝不会动手去偷,奴才发誓。”语毕,还高举起右手。
瞧主子爷又瞪他一眼,姚光嘿嘿的笑了,将手慢慢放下来。
傅言钦得想想,这样拐弯抹角的实在挠心,他想见她了,他想出现在她身边,他已经无法满足远远的看着她,他想再靠近她一点。
回到御书房,傅言钦坐在几案后握笔批阅奏折,姚光守在一旁伺候,蓦地,姚光听到些声响,放轻脚步出去,又很快回来。
“皇上,太后来了,身边还跟着秦大姑娘。”姚光当起报马仔。
傅言钦蹙眉,按下心中不耐,而这不耐自然是针对秦佳音。
他一摆手,姚光就识相的退到一旁,同时,秦太后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他起身相迎,温和道:“母后怎么过来了?赏花宴结束了?”
“结束了,出挑的不少,待来日大选,哀家看看皇帝是否具慧眼了。”
雍容华贵的秦太后在秦佳音的搀扶下,于花梨木椅坐下,微微一笑,“皇帝坐吧。”然后看向站在身旁的秦佳音,还有华嬷嬷捧在手上的一株含苞待放的兰花。
秦佳音接收到太后的目光,立即上前欠身一礼,“皇帝哥哥,这一盆是佳音在家时亲自照料的君子兰,知道这几日是花期,便让家人送来,转送皇帝哥哥,盼在忙于国事之时,有兰香为伴。”秦佳音说得羞涩,一张粉脸也羞答答的。
她聪慧早熟,从小对傅言钦便有另样心思,本该叫他一声“表哥”,但刻意亲密的叫“皇帝哥哥”,家人不是没纠正过,但她仗着年纪小不肯改,这么多年下来,众人也听习惯,无人再去提适不适合一事。
“是啊,赏花宴一结束,佳音就急着求上哀家。”秦太后笑得温和,声音也是一贯的平和。
姚光静静的在心里为秦佳音哀悼,胆儿是愈来愈肥,竟连太后都利用了,还愚蠢的没有察觉到太后的语气是没半点真心的愉悦,笨啊。
“表妹有心了。”傅言钦以眼示意姚光过去接手。
姚光走过去,接过华嬷嬷手上的花盆,放在几案旁的窗台,看来确实添了几分风雅,傅言钦自是赞美几句,秦佳音脸上的酡红更添了一层。
“佳音,哀家有话要跟皇上说。”秦太后突然开口。
秦佳音一愣,有些依依不舍的再看俊朗的皇上一眼,这才姿势端正的行礼退了出去,随侍的姚光及太后身边的华嬷嬷也屈膝一礼,退了下去。
书房里,仅有帝王母子独处。
秦太后看着充满王者气息的儿子,这些年的官场淬链,若不特别收敛,帝王威仪尽现,她想了想,“皇上对那孟家三姑娘是不是有特别的打算?”
“母后多心了。”傅言钦面不改色的撒谎。
“就算母后多心吧,皇上要记得她只是庶女,要封个昭仪、美人什么的,哀家都随皇帝,可再高的,她身分摆在那里,皇帝心里得清楚。”这是丑话说在前头。
傅言钦看着秦太后,“儿臣目前对她倒没有母后所想的那种心思。”
“哦?”她的确意外,这孩子天生冷情,虽然国事繁忙,但与他同年纪的皇族子弟成亲的、有孩子的都不少,就算几个没成亲,屋里也有几房妾室或通房丫头,她先前也有为他安排伺候的宫女,但他连碰也没碰一下,只说习武健身与处理国事占住他太多心神,他直言无暇也没兴趣。
但此时为了一个做点心而小有名气的世家庶女开口拜托她,现在却说没那心思?
当时,他以爱吃点心一事圆过了,但她刚派人去查问过,从孟乐雅进宫后,皇帝就开恩让她可以到负责秀女膳食的厨房去练手艺,而且借的还是她这太后的名义,说她嗜吃点心,对孟乐雅惜才,不乐见其因选秀而荒废手艺,特开此例,若有任何食材所需,必满足之。
不过孟乐雅至今仍不清楚进宫前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这才让她这当母后的更为上心,继而前来询问。
他们母子感情还算亲近,因而,她也没向皇帝隐瞒她让人去查的这些事,说清楚后,她便要一个解释。“既然皇帝对孟三姑娘没有那种想法,为何要做得这么隐晦?”
傅言钦沉默一会儿才出声,“母后一定不曾忘记七年前的事吧。”
秦太后一愣,诧异的看着他,“母后如何能忘?每每想起便是余悸犹存,幸好当时右相寻到了皇帝。”也是因这件事,孟家要多一位闺女入宫,她也点头。
当年幼帝外出失踪,兹事体大,知情的只有她这母后、摄政王及几位要臣,宫内外都封锁消息,直至几日后寻回皇上,也是私下奖励右相府。
当年失踪的前因后果,因事涉摄政王,当时傅言钦又不够强大,只能含糊交代,说是一离宫就遭人追杀,为求生不得不将身上华服与一乞儿交换,后来在大街上,看到右相府徽记的马车,才拦车现身,辗转回到宫中。
“其实当年的真相,儿臣隐瞒了部分。”
傅言钦将真实情况描述,增加的就是孟乐雅的那一段,但他仍隐瞒一句关键的娶妻之诺,向母后解释当初隐瞒的缘由。
“当时皇叔揽政,右相亦是权臣,由他找回儿臣,皇叔再愤怒,也不敢动他丝毫,但孟三只是个小姑娘,还是庶出,那时皇叔的手下查到我与乞儿换装一事后,京城内外不知死了多少无辜乞儿,乱葬岗全是染血尸身,若让皇叔知道是她一个小姑娘把我弄干净,带我上了相府马车,逃离那些杀手的眼睛,母后认为以他的冷血残暴会饶了她?”
不会!连至亲都会设陷残杀之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小姑娘的性命!更甭提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善心坏了他的大局,挡了他的帝王路,虐杀都会!
室内陷入一阵静默,秦太后的脑海浮现孟乐雅弹琴时的模样,此时再想到她,觉得差强人意的琴艺也变得可爱,那相貌极佳的少女竟然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那三块甜糕充了饥也暖了儿臣的心,自此,儿臣才爱上点心,多次曾想过要御膳房或姚光去宫外找些相似的糕点,但怎么吃都没有她做的好吃。”傅言钦直视着秦太后,“儿臣向母后坦白,她的那一道点心,儿臣的确馋了七年多。”
秦太后想想这些事,顿时明白,“所以,当选秀名单送上来时,没有她,皇帝才动了念?”
他微微一笑,“是,儿臣是想再吃她做的点心,然而,进宫为秀女并不一定得成为儿臣的枕边人,只是让她有入宫的机会,也许成为女官,也是给她一个恩典,算是报答她当年的恩情。”
秦太后明白的点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只是,哀家有疑惑,既然心心念念她的点心多年,为何她进宫一个多月,也没差她做点心送给皇帝吃?”
他摇摇头,“她已因母后成为特例,若是儿臣再公然让她做点心给朕吃,母后认为孟三姑娘在宫中的日子还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吗?不说别人,就连佳音表妹也只能暗地里托人送吃食给朕不是?”没说的是,暗地里,他可偷偷品尝不少点心了。
秦太后拧眉,也是,秦佳音对后位势在必得,生得明艳,看似识礼却个性骄纵,若知道孟三姑娘入了皇帝的眼,私下肯定会找她碴,甚至联合其他秀女孤立。
秦家虽是她的娘家,但近年来,秦家结党营私,野心渐大,她看在眼里已生反感,并不乐见未来的皇后出自娘家。
见她沉默,傅言钦又道:“母后,儿臣让孟三姑娘进宫,是知道她对点心的执着与热爱,宫里收藏不少点心书籍,儿臣特意让人抄写几本放在厨房,让她自由取阅,她最近也捣鼓着那些秘方,做得很快乐。”
这些都是姚光跟他说的,若是可能,他也想亲眼去看看,想到这里,他嘴角扬起一道笑意,“儿臣希望她在宫里的日子快乐便好,过多的关注只会害了她,毕竟,同是右相所出的两个姊姊,与她并无太多姊妹亲情。”关于孟乐雅的事,他前后派人探查不少,知她甚深。
秦太后目光幽深的看着皇帝,她没想到一向对女子寡情的儿子竟然对孟乐雅了解甚多,还设想那么多,她突然有些不安,皇帝不近,自然也不曾在情爱中开窍,这些举动在她看来,已非惦记几块糕点之事,毕竟,当年遭难的幼帝已是十二岁的少年。
不过,小姑娘刚刚在才艺表演时,并没有在她面前挣得好印象的做法,似乎对皇上也无那方面的心思,但皇帝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想将她封后,自己虽然没立场反对,但孟三庶女的身分摆在那里……
罢了,先看看小姑娘的心性与态度,也许自己根本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