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六十多岁的皇帝道:“江南道连续两道奏章,都说雨下得太大了,虽然还没成灾,但民心不安,众卿有什么看法?”
下朝后还被喊进御书房的,分别是尤太师,焦侍中,苏大行台尚书令,安平郡王,以及羽丰郡王萧图南。
当然主要还是尤太师,焦侍中,苏大行台尚书令的主意,萧图南跟安平郡王都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得磨练。
就见尤太师一拱手,“不如请钦天监正带头,诵经七天,百官吃素三日,以求菩萨垂悯。”
苏大行台尚书令哼的一声,“迷信。”
焦侍中已经七十多岁了,站都站不稳,抖着身子回答,“启禀皇上,老臣赞同尤太师的意见,下雨不下雨,还是看菩萨意思。”
皇帝嗯的一声,“不过在京城祈福,对江南有用吗?”
苏大行台尚书令一拱手,“皇上,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东瑞奉行四书五经的道理,怎么可以因为几场大雨就开始迷信。”
皇帝脾气还算不错,“那依苏卿之见,该怎么办才好?”
苏大行台尚书令一下噎住,他只是觉得不可以迷信,倒是没想过要怎么做才好。
皇帝对这个臣子持反对意见,又提不出正面作法,也不恼,他十五岁登基,已经当了快五十年的皇帝了,现在很少事情能让他真的生气。
皇帝嗯的一声,“图南,你说说。”
秦王已经四十几岁,也当祖父了,但对皇帝来说,秦王永远是他的幼弟,幼弟资质虽然平庸,幼弟的嫡长子还是不错的,图南少年时爱玩不定性,十八岁以后倒是稳重了起来,几次朝臣各持意见时,都能说出众人服气的大道理。
萧图南往前一步,“回皇上,微臣认为应该派人下江南视察,带着钦天监正一行人前往诵经,让当地人知道朝廷没有不管他们,这是表面功夫,可以在第一时间安定民心,当然更重要的是里面的功夫,得巡视水道系统,是不是该开浚,运河是不是该去淤,这影响百万江南人未来数十年的生计,得带擅精算的朝臣一起把水道彻底改进,好防患于未然。”
皇帝的老脸露出一点微笑,“你这点倒是很像朕。”
尤太师连忙巴结,“皇上是真龙天子,羽丰郡王也有皇家血脉,果然都是见识长远,臣等万万不及。”
苏大行台尚书令想说他拍马屁,但如果这样讲了未免得罪皇上,只能道:“微臣赞同羽丰郡王。”
焦侍中颤抖着控制不住的身子,“可惜太子代替皇上到北夷参加新皇登基大典,不然太子心地仁慈,倒是合适。”
众人有默契的没提几个二十几岁的皇孙,东瑞国传贤不传长,几个皇孙这几年暗斗得厉害,大臣都不敢选边,假设现在推了大皇孙代表皇室下江南,那自己就会被归类于大皇孙一派,平白得罪了二皇孙,三皇孙……所有的皇孙,得不偿失。
皇帝想了想,最能代表自己的长子已经到北夷国作客去了,剩下的孙子们嘛,目前还勉强维持势力平稳,三孙子跟九孙子是突出一点,但只有一点,跟兄弟们的差异不算大,可自己一旦把下江南的重责大任交下去,无疑就是一种看重,会破坏权力均衡。
想了想,皇帝道:“图南,你替朕走一趟吧。”
萧图南拱手,“微臣领旨。”
尤太师马上说:“皇上英明,老臣也觉得羽丰郡王是合适人选,当年言太傅就称赞过羽丰郡王的算数,皇上真是好记性。”
马屁人人受用,那怕是六十几岁的皇上,也觉得尤太师说话老实,笑得十分欢畅。
皇帝开心,苏大行台尚书令跟焦侍中当然不敢往枪口撞,连忙跟着夸起来——皇上英明,羽丰郡王聪敏。
皇帝老脸露出笑意,“好了,图南,有没有想要带谁去?”
萧图南想也不想,“钦天监正是要的,专精算数的丁博士,卢博士,还有卓大人。”
皇帝一下想不起来,“哪个卓大人?”
“祺正三十八年的探花,现在担任司竹监的卓大人。”
皇帝想了起来,“他啊,对了,他当年那篇水利策论不错,他好像也是江南人。”
“是。”
“那挺好,就把他带去。”皇帝点点头,“还有谁,你回去想一想,晚上把名单交上来,三日后出发。”
萧图南恭恭敬敬领旨,“微臣遵命。”
“这次江南整水回来就准备成亲,太后今年以来身子都不大好,就挂念这件事情,图南你可别不孝。”
“微臣知道。”
皇帝见他没有抗旨的意思,满意了,太后身子不好,他这个当儿子的一定要完成母亲的心愿,“朕先赐你储秀宫秀女两名,今晚就送去秦王府,就带着一起到江南伺候吧。”
“是。”
出得御书房,在书房内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安平郡王一下凑了过来,“图南,也带我去江南吧。”
“你去干什么?”
“透透气啊。”安平郡王理所当然,“整天在京城,闷都闷死了。”
萧图南警告的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
安平郡王缩了缩脖子。
安平老王爷是武将出身,因为功劳很大被封为异姓王爷,现在的安平王爷亦有军功在身,安平郡王虽然矮小,那也是骑马射箭的一把好手,马背上一支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武将嫌闷,被有心人听到,那可是诅咒朝廷的罪,武将越闷越好,武将发霉那更妙,代表国家安定。
安平郡王看了看四周,宫女内侍都离他们很远,稍稍安下心,“你就带我一起,放心,我都二十几岁的大人了,也不用你顾着,我自己找乐子,听说江南美女别有一番风情,想见识见识。”
“我是公务,又不是去旅游。”
“我这不是想着有伴,我们到江南还要经过郑州,福州,那边有土匪的,我怕怕,你就保护保护我嘛。”
萧图南简直无言了,但两人一起长大他太懂安平郡王,自己这回不答应,他肯定要抱怨到老,“你可别惹事。”
“放心,你看我像惹祸精吗?我又不是静心公主还是琼祺县主,一天到晚出么蛾子。”
安平郡王边走边说:“对了你听说了吗?琼祺县主被骆光宗打了一顿,现在回隽王府了。”
萧图南步履不停,但还是回应了,“怎么好好的会挨丈夫打?骆家的人这么大胆,连县主都敢动手?”
好歹一起长大,就算有些争执,那也是小孩子的争执,以现在大人的眼光回看,根本不算一回事,何况以玉牒上的辈分来说,琼祺是他族妹。
琼祺县主当年嫁给骆国公的嫡长孙,也算门当户对,婚后虽然只生了两个女儿,但骆光宗的侍妾生的也都是女儿,没人有儿子,那就没有差,她常跟着骆国公夫人跟骆夫人出席各种宴会,据说是过得不错的。
“骆光宗前两年养了外室,生了两个儿了,骆国公全家都知道,国公夫人隔三差五送东西去,骆夫人身子好,能出门,十天半个月的跑去那外室家里看孙子。原本瞒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被琼祺知道,带人抄了那外室,两个儿子都被下人活活打死,那外室禁不住刺激,自己也撞墙死了。”
“骆光宗回到家用皮带狠抽琼祺县主一顿,据说琼祺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便回了隽王府跟王爷王妃哭诉,现在骆国公府跟隽王府都很生气,谁都不跟谁道歉,我看琼祺也是要和离的命运了。”
萧图南摇摇头,照他来看,最无辜的是那两个幼子跟外室,平白一条命就没了,琼祺是残暴,但骆光宗也不是东西,没本事安抚妻子,没本事保护外室跟幼子。
所以说,为什么要一夫多妻呢,一夫一妻不行吗?又为什么要有儿子呢?骆光宗十几个女儿还不够吗?他又不是嫡长子,何必一定要个儿子?
然后又想起自己,他觉得自己现在无妻无子的状态也挺好的,来去自由,可是他知道身边的人都着急,父王急,母妃急,太后也着急,人人急着把门户相当的贵女塞到她身边,对他说着焦大小姐多孝顺,游翠烟多貌美,然后表妹朱弄玉的讨好更是明显,她都住到秦王府四年了。
他也不是不喜欢有人陪自己,只是觉得那个人还没出现,他一度以为袁朝阳会是那个人,后来时间证明,她也不是他的天命真女。
袁朝阳……多年不见,做事是俐落了些,但神色还是当年的娇憨不减。
他大概会一直记得有年七巧节两人去放琉璃盏,她闭眼许愿,琉璃盏的光柔柔的照在她身上,美丽得像个梦境,后来他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她看着他,眼神温柔似水,然后慢慢低下头,耳朵红了起来。
就算后来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闹翻,他也没办法忘记那个瞬间。
袁朝阳啊——
“对了。”安平郡王想起什么似的,“我去城南看朝阳了。”
萧图南皱眉,“你去做什么?”
“你反应很大哦。”
“别废话。”
“我就是去看看她,一起长大难道不值得特别走一趟吗?”安平郡王笑嘻嘻的。
“你看她是你的事情,不用特意跟我说。”
安平郡王却是不管他,“她生意做得可好了,一铺子的婆妈,那些婆妈买起东西不手软,朝阳穿戴得可比我妹妹富贵,她现在是商户,吃穿什么都不用顾忌,我看挺好的。你们应该也见过了吧,她可比以前有精神多了,太常少卿也不知道怎么教儿孙的,袁老爷跟袁大爷心都大得很,女儿和离回家居然是给铺子,给开门做生意,上牧监那个和离的女儿可是被送上山出家了,朝阳倒好,过得风生水起,不去城南一趟都不知道跟城中差这样多,女掌柜可不少,朝阳在铺子里抬头挺胸的,意气风发。”
“你说得太多了。”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们现在都没成亲,我觉得吧,算我好事好了,我总觉得你跟朝阳不应该这样。”
萧图南没好气,“我们应该怎么样?”
安平郡王理直气壮,“应该好好的说话,好好的相处,人生苦短,珍惜缘分。”
“你又知道我没跟她好好说话了。”
“我都听我叔父说了,大太阳的,你让人家跑两趟,明明可以直接过来点收,还硬要看完样品册才愿意挪动一下你尊贵的。图南啊,就算当年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闹翻,但我还是记得自己跟朝阳是一起长大的。”
萧图南也觉得自己当天的表现不太成熟,他应该在袁朝阳第一趟来的时候就大大方方跟她一起回内务府,而不是刁难她,刁难她不就承认心中有她了吗?笑话,他可是堂堂羽丰郡王,内务府将来的主事,他前途大好,他心中没谁。
但当晚他仔细思考,的确觉得这一回合自己输了。
真正的不在乎是云淡风轻,他应该要云淡风轻才对,而不是对她特别,即使是特别刁难,那也是特别。
该死,这么多年后,袁朝阳还是能让他破例……
或许他真的该快点娶妻,安定下来,也许孩子会挺可爱的,也许成了亲,自然会产生感情上的填补,他就不会再被袁朝阳影响了。
如果婚事繁琐挑郡王妃的手续太冗长,他也可以先生庶子女,皇上说要赐两名秀女给他一起下江南,他年轻力壮,身体棒棒,说不定一趟江南回来就等着当爹了,郡王可以有郡王正妃一名,侧妃两名,贵妾四名,姨娘八名。
秀女都是官户出身,到时候看她们娘家背景,看给予贵妾还是姨娘的名分,如果真这样做,母妃会很开心吧。
秦王妃只有他一个儿子,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他虽然没有想成家的,但是如果成家可以让太后祖母高兴,让母妃高兴,他倒是愿意这么做的。
*
袁家九号布庄。
袁朝阳都还没吃午饭,就被袁家的大管事叫走了,说去了江南的袁大丰来了信,让她赶紧回家看。
袁朝阳不是第一天出来做生意,知道这样肯定没好事——他们做生意的,天南地北都要跑,大丰两三天一封信,几年了从没哪一日要她快点回家读信的。
心里急,催促着车夫,城南不像城中人那样多,车夫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车帐内闷,还是心里不安,汗慢慢泌出来,不到一会时间,她背后已经湿了一层。忐忑不安中,都不知道从透气纱窗往外看了几次,想着,怎么才过几条街,怎么才到时青胡同,怎么回家的路这样长。
好不容易回到袁家,石嬷嬷就等在侧门,中午太阳大,石嬷嬷晒得脸都红了,“大小姐回来就好,老爷跟二少爷刚刚进门。”
袁朝阳一凛,爹跟大富也回来了?照说袁家男子外面行走时寄送的家书,都是祖母第一个读,今日祖母看完信就急着把他们都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