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高高兴兴的开始,很扫兴的结束。
袁朝阳想,歌伎出身真的没办法,就是这点脑子,这点肚子,后宅女人若是只靠容貌,好日子没几年的,受宠的岑贵妃难道只是长得好看吗?岑贵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才能盛宠不衰。
因为李姨娘一直在哭,所以杜太君第一个溜了。当曾祖母的人,已经懒得跟个歌伎出身的姨娘讲道理,李姨娘是儿子的侍妾,就交给媳妇去教,她年纪大了,只想看着昌哥儿,可姐儿,仁哥儿这几个孩子长大,看着柳氏这胎平安出生,其他的她都不想管。
袁老爷这个儿子还是懂杜太君的,知道杜太君为何不快,赶紧让昌哥儿送曾祖母回小跨院,昌哥儿童言童语说要牵曾祖母,杜太君脸色这才和缓起来。
袁太太见状,直接让大家回房洗澡睡觉,然后又吩咐柳氏身边的周嬷嬷好好照顾,周嬷嬷连忙答应。
袁朝阳跟袁大丰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这才回房。
梳洗,更衣,准备梦周公,躺在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
想来想去,都是文书上那行字——监督,羽丰世子萧图南。
就这样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下床,怕吵醒守夜的大丫头良辰,还轻手轻脚的,移开脚踏板,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事物,都是她小时候留下来的,而其中就有一条白色的貂毛围巾。
袁朝阳是个念旧的人,这些旧物都用樟木箱子装着,于是枯叶不腐,两张仙人纸牌也像刚拿到的那样鲜艳。
她拿起那条白色的貂毛围巾,都十七八年的旧物了,但她保存得很好,白毛蓬松,触手柔软,她想起那年秋天拿到时,是那样高兴。
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条白色的貂毛围巾成了袁朝阳跟萧图南的小秘密。
入宫伴读多年,他们十几个孩子是一起长大的,袁朝阳觉得萧图南是很好的。
他曾经带她去市集玩,也曾经带她去放琉璃盏,元宵猜灯谜的市集是那样热闹,还有观音生日时庙中放焰火,他也带着她去看了,还给她买了红色的菩提串;皇上赏赐下来只有皇族有的贡品茶叶,她隔天就能从萧图南那里喝到——当然不是只给她,那样太尴尬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还是得避嫌。
那日,东宫的宫女要煮茶,萧图南说他带了父王给的好茶叶。
放学,他们从东宫的学堂陆续出来,萧图南追了上来,问她喜不喜欢今天喝的白牡丹,喜欢的话他明日再带过来。
那年袁朝阳十二岁,萧图南也是。
少年已经比她高半个头,太阳下的羽丰县子清朗挺拔,眼神闪闪发亮。
若问少女时代的袁朝阳是怎么想的,那萧图南是很好,很好的。
袁朝阳想到要见故人就觉得肚子痛,但现实的情况也不容她矫情,不要说只是肚子痛,就算她整个人都在痛,她也会爬去内务府。
她一定,一定,要成为第一个女子皇品商人,看看那些讨厌鬼宗亲还敢不敢乱介绍对象给她,和离又不是大罪,无子也不是她的错,那些宗亲真不知道哪根筋有问题,什么破烂货都敢端来她面前,是个男的就这么了不起吗?她袁朝阳偏不屑,她就要靠着爹娘跟祖母的宠爱任性活下去。
也有宗亲不要脸的说——“你又生不出孩子,赚这么多钱干么,不拿来帮助一些日子过不去的族伯叔,我听说你又买铺子了,正好,你族伯想做生意,正在找店面,就租给自己人吧,自己人,稳当。”
自己人不叫稳当,自己人叫可怕,她和离后开始做生意,也认识了不少掌柜,大家的共识都是“除非同一个娘,不然都不稳当”。
真的,哪怕同一个爹都不稳当啊,“亲戚”算什么关系啊,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还想染指她的铺子,一个月跟外人收十两不好吗,租给自己人,只怕五两都拿不到,还会被赖帐。
她不愿意,宗亲又有意见了——这么看重钱财,不是好事。
啊哟,银子这么美,怎么会嫌少,她将来银子要给侄子侄女啊,大丰大富的孩子都是她给遗产的对象,银子放着又不会发霉,她干么急着给出去?
况且不做生意都不知道,女人能自由出门多舒服,人人喊她一声“袁大小姐”有多舒服,看着胡子花白的商行长邀请她参加商会有多舒服。
祖父致仕后他们从城中搬到城南,城中官宦人家多,比较保守,城南生意人多,加上还有异族人,民风相对开放,别说和离了,再嫁三次的女子都大摇大摆的上街,没人会多看一眼。
不是她袁朝阳在臭美,有时在布庄接待一些官家夫人,少夫人,她都能感受到她们的羡慕,她不是依附在谁身上的某少夫人,她就是她自己,袁家大小姐。她想花钱,自己有,不用看谁脸色,最好的布料,最好的首饰她都能用,就算用上最好的东珠,冰晶玉,也不用顾忌长辈会不会觉得她奢侈。
她觉得这样很好,当然很感谢家里的宽容,一般来说,和离要两家相谈,订亲要媒婆,和离也要见证,但她是突然带着和离文书就拉着嫁妆回家的,家人知道她和离后都说不出话,意外,错愕,等知道是无子的关系后,又混合了生气与羞辱。
有的家庭能接受女儿回家,有的家庭不能,这时候回家的女儿会被送去乡下,假装没这回事,即便袁朝阳自幼受宠,但也有点忐忑,而且袁家的庄子不在城郊,在江南。
当时已经致仕的袁老太爷开口了,“李管家,让人把大小姐的房间打扫一下,晚上多放一双碗筷,告诉其他人,大小姐回家住。”
一锤定音。
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有意见,袁太太当时就冲上来抱着女儿,袁大丰也说“姊姊不要紧,我在”。
从此袁朝阳就舒舒服服的当回袁大小姐。
当然,刚刚和离回家,她也是很萎靡的,是袁太太看着不行,求袁老爷分间铺子给她管,好歹有点寄托,不然整天在家吃饱睡,睡饱吃,都快养成小猪了。
袁朝阳是袁老爷第一个孩子,从小就会跟大人甜言蜜语,袁老爷很疼这女儿,都没考虑就准了,又怕她奔波劳累,挑了最近的九号铺子。
袁朝阳把一身力气用在生意上,九号铺子果然蒸蒸日上,然后袁老爷又把十四号铺子给了她。
已经出嫁的袁朝婉那个羡慕啊,也撺掇着自己的亲生姨娘跟袁老爷要铺子,说一样是无子的女儿,给了袁朝阳布庄也该给袁朝婉,结果被袁老爷一阵臭骂,袁朝婉虽然一样无子,她却是别人家的媳妇,膝下也有抱养过来的儿子,祠堂上可是有孩子的人,铺子给了袁朝婉,将来就是外姓人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袁朝阳是和离后才发现自己是做生意的天才,她给的花红多,工人跟卖布娘子那是拼了命的在工作,九号铺子跟十四号铺子,一个月的净利可以超过一百两,都进入她的小库房了。嘻,爹疼娘爱,就算和离妇,那也是很逍遥,她要把这逍遥进行到底,不让任何人,哪怕是萧图南都不能阻止她继续逍遥。
*
内务府。
袁朝阳自然没那样傻的准时到,她可是提早就到了,对于萧图南,宁可我等人,不可人等我。
一个姓柯的文吏把她引进侧堂后,便开始问起一些袁家布庄的问题——那轻纱的丝产于何处,染于何处?
袁朝阳恭恭敬敬回答,柯文吏很满意。
虽然是个年纪轻的官吏,但袁朝阳知道,这个就是内务府负责布料的人之一。
问完例行公事,柯文吏便说起今上励精图治,缩减了不少用度,官吏其实没以前那样好过了云云。
袁朝阳毕竟有十六年的官家小姐经验,早有准备,伸手跟随同的郝嬷嬷拿了信封,这就双手递了上去,“民女第一次进内务府,什么也不懂,还请柯大人多多指导,才不会出错,天气热,柯大人喝点凉茶。”
柯文吏笑了,“袁大小姐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白,不明白,民女就是运气好,凡事还请柯大人多多照顾。”
柯文吏毫不客气看了一下信封里面,满意了,这袁大小姐的祖父曾经是太常少卿,官家出身果然不同,就是大方。
不一会,内廊传来声音,“羽丰郡王这边请。”
袁朝阳内心一突,萧图南来了。
虽然是一起长大,但这都好几年不见了,如果监督是永乐公主或者常富郡主就好了,她跟她们一直维持着好交情,不然青和郡王也行啊,他现在写信还喊她朝阳姊姊呢,当时十几个伴读,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萧图南了。
袁朝阳站了起来,打起精神,就见另一个小吏引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进来。
眉清目秀,面目俊朗,不是记忆中的萧图南又是谁?
只不过他的神色没以前那样清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透的神色,看起来很深沉,很不好接近,袁朝阳并不意外,自己肯定也不像十五岁时那样娇憨可爱,他们今年都二十五了,六岁认识,这都快二十年的时光。
袁朝阳原本还幻想能有一个平和的过程,但在看到萧图南那脸色后,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他一看到她,俊俏的脸露出看到苍蝇的模样,明明白白写着很不想看到她。
袁朝阳识趣,也懂得商人地位低,行了礼,“民女见过羽丰郡王。”
“岑贵妃看中的轻纱就是袁家出产的?”
“是九号染坊的作品,用紫草跟赭石染色,九染九晒。”
萧图南皱眉,“本郡王可没问你这么多。”
“是。”
“记得了,本郡王不爱人多话,以后我问,你答,多余的东西不要讲,本郡王不感兴趣。”萧图南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袁朝阳还是觉得,唉,有准备跟真实体验到,还是完全不一样啊。他明明白白的嫌恶,真让她有点伤心了。
可是退后一步想,也不怪他,当然,更不能怪她了,她袁朝阳可是无辜的小白花,当然没有错。
只能说他们的缘分就是不能延续吧,伴读的男孩小伙伴中,除了青和郡王,她上个月还去参加泯东县子儿子的洗三呢,泯东县子都八个女儿了,终于来个儿子,他就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眼睛就瞪得老大,然后会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当时泯东县子夫人还不知道她跟永乐公主在笑什么。
如果她跟萧图南也一直维持着好交情就好了,不过想想不可能,有聚有散才是人生常态,虽然她不太能接受萧图南对她的态度这么差,但不会怪他,说来,是时光对他们不温柔,他们各自都经历太多。
她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天真烂漫的袁朝阳,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包容温和的萧图南。
其实能这样活着面对面已经不错了,当时一起读书的尚书令嫡孙朱有成,三族内都被偷贩私盐的伯父朱通连累,举家出京,三代不得回。
那一年,袁朝阳才十二岁。
昨天还跟朱有成一起上打猎课程,过去几年天天都在一起的人,突然间被遣出京,从官户成了罪户。
十几个孩子不懂得面对离别,贵子贵女一路行来,繁花盛开,没见识过不好的事物,这第一堂人生课程,众人哭哭啼啼。
那天出了宫门,上了袁家马车准备回家时,袁朝阳都是蔫蔫的,在大伙面前忍着的眼泪终于忍耐不住落下来。
当时锦帐一下掀开,萧图南窜了上来,“袁朝阳,你别难过。”
“我就是想朱有成……”袁朝阳有句话没说,她还知道赵司徒的孙女赵熙喜欢朱有成,朱有成也很喜欢赵熙,昨天还门当户对,今天已经永远不可能,就算赵熙愿意远嫁,赵司徒也不会允许孙女嫁给罪户。
“袁朝阳,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们在京城,那就什么都会发生。”萧图南语气虽然严厉,但神色却是温和的。
相处多年,袁朝阳也不怕他,因此不管身分差异,直接别过头,“我偏不明白。”
“所以我才说,你得明白,朱有成只是开端,以后你的人生还会遇到很多别离,事事难过,你要难过到什么时候?”
“我就是不想跟任何人分开。”
萧图南年少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包容的样子,“皇伯父只处死了朱通一户,没株连三族,已经是看在尚书令多年忠心的分上,况且三代后就能返京,等我们老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收到朱有成的信,请我们照顾朱家刚刚返京的年轻孩子,他那么外向的人,肯定能调适得很好,别难过了。”
“我偏要难过……青和县子说,朱家财产都被充公了,这样日子是要怎么过?”
“朱家财产是充公了,朱老夫人跟朱夫人的嫁妆还在,至于日子怎么过,你放心,我有办法。”
袁朝阳原本以为萧图南只是哄哄她,两人身分有别,她也不敢多追问,过了半个多月,她才从永乐公主那边听说,萧图南特意写信去敲打朱家落脚处的地方官,用的是秦王府的纸卷,盖的是羽丰县子的印章。
尚书令是被拔官了,财产是被充公了,一家是落魄了,但是嫡长孙朱有成在京城还有朋友,他们是县子县主,是公主郡主,是皇孙皇孙女,皇族贵人要搞死地方官是很容易的事情。
袁朝阳总算觉得好过一点,只要地方官不去挑事,相信朱家也不会自找麻烦。
之后永乐公主笑着跟袁朝阳说:“吾听宫女说,那日你在马车上哭了许久,羽丰哥哥回秦王府就马上写信去了。”
“公主别听小宫女胡说,民女才没有哭许久。”
“那就是哭了。”永乐公主捏着她的下巴,“袁夫人把你养得真好,这么多年娇憨不减,吾可太懂羽丰哥哥了。”
袁朝阳一下红了脸,十二岁已经懂得很多事情,当然也知道永乐公主在说什么,“公主别胡说。”
“吾哪是胡说呢,每年打猎,羽丰哥哥都只顾着你的安全,从来不管吾,吾可是他的族妹啊。”永乐公主打趣,“以前不懂,这几年可是越看越明白了。”
袁朝阳少女心被说得心思动摇。
只是秦王府,世袭罔替的一品门第,萧图南又是嫡长子,她不过是四品太常少卿的孙女,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