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是何物?”秦初仁笑问。
“太守看看便知。”刘道兴递给他之后,立刻又退到了顾悔的身后。
秦初仁依言打开木盒,但一看到盒内之物顿时大惊失色,捧着盒子的手也抖了起来。
“你……你……这……”秦初仁惊恐地看向顾悔,虽说顾悔依然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他硬是在这张脸上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嘲弄,他连忙稳住自己,“这是何物?”
“就是人头,太守没见过不成?”刘道兴看着秦初仁的模样,不由嫌弃的一撇嘴。
秦初仁强压下惊慌,“我自然知道这是人头,但为何——”
“此乃迪罕的项上人头。”开口的是另一名站在顾悔身旁的黑衣人,他知道顾悔轻易不开口的性子,索性揽过解释的任务。
迪罕乃东突厥的勇士之一,手握重兵,此次顾悔所率轻骑毁的便是迪罕军中的粮草,没想到顾悔竟连守将都杀了,东突厥混乱不单单是因为粮草被毁,更多的应该是勇将被击杀所致。
秦初仁的目光落在开口的黑衣人身上,此人姓李名宝长,其祖父长平郡王与世祖皇帝乃一母同胞的兄弟,一次东突厥入侵时长平郡王领命抵御,不幸中箭而亡。
“这可是我们悔哥的功劳。”李宝长笑着将木盒关上,放到一旁的案桌之上,“太守的奏摺可得好好大书特书,可别委屈了我们悔哥。”
震惊过后,秦初仁神情已回复平常。
李宝长出身名门,自小受宠,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因祖父死在东突厥手中,自小便对东突厥深恶痛绝,甚至独排众议入了玄甲军。
能入玄甲军者各各都有本事,他因家世也因自小习武,能耐过人,向来不服人,在玄甲军中是个令人头痛的刺头,现在倒是与顾悔称兄道弟起来。
能够让这一个个能人都听令于他,秦初仁不得不说顾悔真有几分能耐,只是他的手段实在太过凶残。
他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此事自然得上奏,只是——”
“太守就别再磨叽了。”李宝长不耐烦地打断了秦初仁的话,“总之,您老记得将我悔哥的功绩记上,让我悔哥能得功名赏赐就好。”
秦初仁也不恼,只是心中不解,顾悔立功自然得赏,但是身为侯府独苗,顾悔早已是富贵逼人,如今却提着人头上门讨要功名,所为何意?
“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上战场挣的才是真功名,我悔哥是真爷们。”似乎看出了秦初仁的疑惑,李宝长开了口。
“世子爷果然英雄出少年。”秦初仁闻言,只能干巴巴的回了一句。
“你们这是说完了没?”刘道兴有些不耐烦了,“既将东西送到就走了吧!赶了两天的路,我都憔悴了,现下先去大吃一顿再睡上个安稳觉,好好养身子。”
“长得一副虎背熊腰还养身子,你丢不丢人。”一旁始终未开口的邵武华闻言,忍不住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刘道兴开口就想回嘴,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毕竟他有自知之名,他力大无穷,上了战场能以一挡十不假,但他脑子不好使,玄甲军里随便一人都比他聪明,尤其是邵武华,这人没有出色的家世,但他有勇有谋,跟他对上自己只有屈居下风的分,所以不会与他硬杠。
他扬头一哼,抬起手轻勾着一旁沉默的夏平的颈子,“小平子,咱们不理他们,出去等,这些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不适合善良单纯的咱们。”
在他们队里,刘道兴最喜欢的就是夏平这个小伙子,夏平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是顾悔的小跟班,因为小时候也饿过肚子、过过苦日子,所以跟他一样特别护食,只要提到吃,他们两人总能说到一块。
夏平看向顾悔,见他默许,这才让刘道兴拉着出去。
顾悔从军,夏平也跟随左右,他年纪不大,没学过太多学问,但深知受人点滴,涌泉以报之理,在绝境之时顾悔出手相助,此生他便认定顾悔,为他尽忠。
顾悔也不耐烦待在太守府里,只是他还在等秦初仁的一句话,目光如炬的盯着他。
秦初仁被看得心慌,月兑口说道:“世子爷放心,我定将此事上疏,让朝廷得以论功行赏。”
顾悔闻言,心下满意,却在这时听到门外的刘道兴一声斥喝,“来者何人?”
躲在堂外柱旁的秦舒槿被这声巨吼惊了一下,身后的婢女甚至被吓得尖叫了一声。刘道兴皱起眉头,大步走来。
秦舒槿见状,连忙出声,“我乃太守之女,秦舒槿。”
刘道兴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看到现身的是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不是刺客,不由面露可惜,虽说赶了两天的马很累人,但是让他再打几个人,活动活动筋骨还是没问题的。
“槿儿?”
听到父亲的声音,秦舒槿忍着惧意,带着婢女走进大堂,对秦初仁福身一礼,“爹。”
“你出来做什么?”秦初仁脸上明显带着不快。
秦舒槿低头站到父亲身旁,以为自己做得隐晦,但低下头那瞬间飘向顾悔的眼神还是落入众人的眼中。
一旁的李宝长眼睛一亮,他的年纪虽比顾悔小,但早已娶亲,知晓男女情事,秦家小姐这是看上悔哥了。
小姑娘长得倒是娇俏,只可惜顾悔就那张脸好看,容易让小姑娘心动,除去好皮相,这人性子冷漠,怕是世间无一女子能够忍受这样的凉薄。
“老爷,夫人交代,请贵客赏脸留下用膳。”一旁的小丫鬟哆哆嗦嗦的开了口。
原本夫人是交代嬷嬷向老爷禀报,但小姐硬是要跟过来,原因自然是想见见被夫人一口一声夸赞的定远侯世子。
当初顾悔领着秦王之命来到云州,因其贵为世子又为玄甲军,秦初仁有心相交,便在府中设宴款待,此举让太守夫人相中了顾悔,没少在闺女面前提及此人。
然而在秦初仁心中,若无顾悔亲送人头一事,或许他也会觉得此人是佳婿人选,但如今他已看出此人性冷、残忍无情,甚至连正眼都不看自己的闺女,这是压根没瞧上。
秦初仁能一路坐到今日云州太守之位,比旁人多了丝敏锐,这门亲事只怕夫人和闺女都要失望了。
但纵使亲事不成,他还是乐意与前途光明的后辈相交,正要开口留人,却见顾悔顶着一张冷若冰霜的俊美面孔双手一拱,转身离去。
他来此不过是让太守上报自己的功勳,目的既已达到,他也不顾是否失礼。
李宝长、邵武华相视一笑,同时一拱双手,转身跟在顾悔的身后离去。
秦舒槿见状心中一急,连忙拉着秦初仁的衣袖晃了晃,不经意间打到了一旁案上的木盒,直接掉落在地,盒中之物也滚了出来。
秦舒槿一看清是什么东西,花容失色地大声尖叫。
顾悔正踏出大堂,听到声响,漆黑如夜幕的眼珠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嘴上却是淡淡丢了一句,“丢人现眼。”
轻飘飘的一句含着不屑与嘲弄,听得身后的李宝长、邵武华再次忍不住带笑的对视一眼。
“悔哥,人家是娇滴滴的姑娘。”李宝长摇摇头。“你好歹怜香惜玉些。”
顾悔只觉一阵反感恶寒,“此种胆识,不配出身于武将之门。”
“所言甚是,能配得上咱悔哥的女子,肯定要胆识过人,身手了得。”出了太守府,李宝长肆意的说道:“走吧!咱们兄弟找个酒楼好好的吃一顿。”
顾悔翻身上马,“你们去吧,我不去。”
“这怎么行呢?悔哥——”
邵武华拉住了李宝长,打断了他的话,“顾悔有事,你就别强人所难了。”
后头的夏平一想便知顾悔打算。
入玄甲军年余,顾悔带着他四处征战,难得可以在云州停留些日子,他派人送了消息回京给夏安,夏安便缠着老头子一同前来云州,此时就等在云中城内的商驿之中。
他好些日子不见夏安,自然跟着顾悔上马一同离去。
顾悔一走,邵武华这才松开拉住李宝长的手,“你也别跟着刘道兴一样满脑子酒肉,速给秦王修书一封,让王爷替顾悔美言几句,多赏赐点东西。”
邵武华一提醒,李宝长瞬间想起过往,确实比起酒肉,顾悔的功勳上呈更为要紧,他连忙上马,一踢马月复,一下子就跑远了。
说到底,此事也怪李宝长自己,身为皇亲国戚,他在顾悔入营前便已知晓此人身分,偏偏他先入为主的认定这个定远侯府才寻回不久的世子爷入玄甲军不过想混日子,得了名声就会离去。
他们一队二十余人,哪个不是骁勇善战,在一群勇者中唯一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只有实力,所以他打心里对顾悔的沽名钓誉感到不齿,打定主意要好好捉弄他一番。
于是在顾悔入营的第一日,他就用了点方法让顾悔被安排与刘道兴和邵武华同一营帐,他特意提酒去找邵武华,当时刘道兴早就睡得打呼噜,他也压根不在乎吵到人,在微亮的烛光中说遍血溅战场,刀剑无眼,尸横遍野的场景,存心想要吓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说得兴起又喝了点酒,开始胡说八道,说入玄甲军要有战功,就得取人项上人头,挂上营帐,论人头行赏,他们所住的营帐先前也是挂着满满的人头,令人闻风丧胆。
他说得激昂,原以为闷不吭声是被吓得躲在被子里偷哭的顾悔却突然坐起身,脸上不见一丝惧意,反而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此事当真?”
当时夜深人静,就一小灯的烛光下,李宝长竟莫名被顾悔的眼神震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当时的他万万没料到,他原意是想吓吓顾悔,最后被吓坏的却是他们。
初上战场的顾悔一改平时的沉默寡言,英勇神武不说,手段还颇为凶残,直取敌人的项上人头,还如数带回。
这一场战事下来,别说他们这队轻骑,派驻各地的玄甲军经此一役也无人不知顾悔名号。
顾悔的凶残手段闹出的动静不小,传进秦王耳里,秦王特地招顾悔来见,一问之下才知道起因于李宝长的玩笑话。
秦王无奈之余,下令李宝长向顾悔低头认错加解释,李宝长想到顾悔的勇猛,没出息的认怂,乖乖认错。
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时顾悔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阴沉,明显不快,为了安抚也为了不让顾悔知道自己一开始欺生,存心作弄,便没能管住嘴巴,又胡说八道了几句,说取敌人项上人头来论功行赏乃开国前之事,如今上战场若有心争战功,取首领性命便可。
于是就有了今日迪罕首级一事,此次他们领命夜袭敌营,顾悔兵分二路,派出一行人烧粮仓,另一行人潜入牛马严放火,瞬间皆是惊吓的疯牛、疯马在营中乱闯,顾悔则趁乱入主帐,取了迪罕的项上人头,还提着人头来找云州太守讨功劳。
李宝长一边策马而去,一边欲哭无泪,都入了玄甲军好些日子,怎么这小子脑子还是这么一根筋,明明已是侯府世子,娘亲还是京城富户,偏偏对功名一事极为执着。
不过杀了迪罕确实是一大功,论功行赏该是会得不少好东西,他还是先跟秦王殿下修书一封,让顾悔得偿所愿,将来别再手段凶残,让他之前的胡言乱语得以翻篇。
“真不是兄弟,一个个都走了。”刘道兴看着李宝长也走了,气得跳脚。
“少吃一顿,饿不死你。”邵武华嘴毒。
刘道兴瞪着他。
“别瞪了,走吧!”邵武华对他点了下头,“我请你吃一顿。”
刘道兴听到有得吃,脸上的怒气立马消失,“果然还是邵哥上道。”
看着他的模样,邵武华失笑,翻身上马,“走吧!”
刘道兴立刻跟上,“我听说凤来酒楼的烧鹅极好,咱们一人来上一只,再来几斤白酒,不醉不归。”
刘道兴心中盘算得极好,却没料到他们还未到凤来酒楼,却先遇上了先走一步的顾悔,一旁还跟着夏平和李宝长。
顾悔面前站着一个长相看来颇为俊俏的小哥儿,一身打扮是军中的伙夫。
“这是怎么回事?”刘道兴不由挑了下眉。
邵武华不言,只是微眯起眼,纵使隔了段距离,但他依然注意到顾悔向来面无表情的神情竟因那小哥说了什么而有了波动。
他不由好奇的一踢马月复要去一探究竟,只是他们才靠近,顾悔却已经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夏平一惊,连忙跳上马跟过去,李宝长也楞了下,同样没有多想的跟在他们身后。
“这……”刘道兴被他们一行人的举动弄得一脸莫名,下意识的就跟了上去。
反而是邵武华没有急着跟上,反而停下马,俐落的翻身而下,有礼的对着那俊俏小哥一个拱手,“在下姓邵名武华,乃顾悔同袍,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叶谨乍见顾悔的激动还挂在脸上,他方才并未认出策马而过的顾悔,要不是他搬运的菜董子倒了,与他一同前往太守府的伙夫平时就对他不喜,趁他失误在大庭广众下大声斥责,怒唤他的名姓,引起顾悔注意,他们就要错过了。
看到邵武华的笑脸,又自称顾悔同袍,一身装扮便知是玄甲军,连忙说道:“不敢当,邵大人称我叶谨便好。”
“原来是叶谨兄弟。”邵武华脸上闪着无害的笑容,“兄弟也别见外,不介意的话称我一声邵大哥便成,你与顾悔是旧识?”
“是!”叶谨也没隐瞒,“顾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顾悔?没想到战场上手段凶残,下了战场一脸生人勿近,连给个笑容都少的家伙竟也有良善的一面。
邵武华侧了下头,笑容越发温和,“与顾悔相识至今,我还未曾见他如此激动。”
“他自然激动。”叶谨闻言忍不住笑道:“他听到我姊姊随我来了云州,便迫不及待的赶去见人了。”
顾悔看到叶谨并不意外,他早知道叶谨将赴云州,这也是他在立了战功,得以休整月余时,选择派驻云州军营的主因,只是当他从叶谨口中得知叶绵也在云中城时,心中便再也无法冷静。
“姊姊?”邵武华的目光一亮,满心以为顾悔是块冰,没料到心头竟也有位姑娘,他心痒的想跟去瞧瞧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得顾悔青睐,可惜此刻早已不见顾悔踪迹。
他看着叶谨装扮又带着食材,脑袋一转,问道:“看样子小兄弟是营中伙夫,这是打算回营?”
“我确实是军中伙夫,只是并非回营。”叶谨老实回答,“太守派人来请,说是有贵客临门,让我与同袍去太守府给贵客备膳。”
秦初仁在营中尝过几次叶谨的手艺,之后叶谨就受看重,几次太守府设宴,都会派人请他过府掌勺。
众伙夫都欣羡叶谨得太守看重,独独叶谨心中不以为然,毕竟他志在沙场,并非想在灶房掌勺,只是他一直苦无机会一展长才,身为一个小兵,太守发话,他无法拒绝,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去太守府也不全然不好,毕竟去一趟得到的赏赐不少,他转手便能拿来讨叶绵欢心。
“还真是巧了。”邵武华忍不住失笑,“你不用跑这一趟了,太守府的贵客已离去。”
叶谨先是不解,但看着邵武华的神情,顿时灵光一闪,“太守府的贵客是顾大哥和邵大哥几位英雄?”
“英雄不敢当。”邵武华挥了挥手,“但太守今日确实有心要宴请我们一行人,只不过顾悔拒绝了,不过我看你现下菜肉都齐,也别浪费了。实不相瞒,我们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来到云州,如今正饿得慌,你能得太守看重,手艺肯定不差,就是不知有没有机会尝尝你的手艺?”
“这是当然。”叶谨对自己的厨艺极有自信。
“如此甚好,那就打扰了。”邵武华做了个请的手势,“带路吧!”
叶谨微楞,他满心以为是要回营,但看邵武华的架势似乎不是。
“走啊,去你家,毕竟顾悔也在那不是吗?”邵武华厚着脸皮道。
“这不成,我们得去太守府覆命。”叶谨身后的同袍虽然畏惧玄甲军,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语气更带着若有似无的埋怨。
邵武华淡淡瞟了他一眼,“于礼确实该去覆命,不过你去便成了,你就说叶谨被玄甲军带走,请太守见谅。”
虽说太守是官,但是身为玄甲军,直属于秦王殿下,不论去到何处旁人都会敬上几分,称一声大人,无人敢轻易得罪。
“走吧,小兄弟。”邵武华轻声催促。
叶谨心中虽觉不妥,但依然在前头带路,往居住的里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