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悔随着杨妍雪来到位于镇上的青雀里坊,各处里坊外多少都有流民乞儿,青雀里坊却因所居多是青溪镇的权贵士人成了特殊的例外。
被引进一处二进小院中,隐约可闻西厢传来幼童的朗朗读书声。
“我外祖父人称谢夫子,建立私塾在此已有二十余年。”杨妍雪微低着头,脸上是小女儿家的娇羞,“我外祖父疼我娘,便让我娘亲带着我们一家住进此处。”
顾悔闻言并不回应,目光落在正好从正堂走出来的妇人身上。
杨妍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情有些紧张,轻声问道:“那便是我娘亲,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顾悔原本对这位出手相助的妇人相貌已有些模糊,但当她出现眼前,记忆瞬间回复,此人确实是当年救他之人。
“夫人。”他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温和,轻唤了一声。
这些年他在赵可立身旁学习了不少汉人礼节,只是他从未有机会用上,如今倒是没有在救命恩人面前失礼。
谢如英突见院子里出现这么个高大的男子,脸上惊讶没有掩饰,正要开口,杨妍雪却上前轻拉着她说道:“娘,你还记得吧?我小时候身子不适,你带我去回春堂看大夫时救了这位公子。”
谢如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你!没想到这一转眼都成大人了。”
“是啊!娘,我一眼就将人认出。娘,公子怀中的孩儿病了,先寻处地方让人歇息。”
谢如英看到顾悔怀中狼狈的孩子,面上带了些许迟疑。
杨妍雪见状也不等她拿主意,主动将人领到后院的厢房。“公子,快将人放下,我去请大夫。”
“不用忙了。”顾悔将夏平放在床上,夏安则乖巧的从他背上滑上来,安静的待在一旁,“他已经看过大夫。”
夏平躺在铺着干净被褥的床上,他年纪虽小,但敏感察觉跟在最后进屋的谢如英对自己的不喜,他满脸不自在地想要起身,怕被人嫌弃。
看到他的模样,顾悔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让他安心躺着,无须在意旁人目光。
直到此刻才明了,他的出手相救并非全然毫无理由,他们之间何其相似,都是活在阴暗之中,被冷眼对待的人。
“既是如此便好。”杨妍雪在一旁似是安心的松了口气,“公子就先歇息会儿,我去给你们弄吃的。”
谢如英上前正要开口,杨妍雪已经轻拉着人出去。
“这位姑娘的娘亲……”一等人走远,魏少通立刻啧了几声,“眼神不正,看来此番作为是别有用心。”
顾悔没有理会魏少通的神神叨叨,目光环顾四周,迳自走出去。
魏少通连忙跟在他身后,“小伙子,你可别不信老头子。世事无相,相由心生,这对母女是骗子。”
顾悔找到院子里的一口井,虽然来青溪镇的日子不长,但他也知道在镇上要有这样的一栋二进宅第和私井不易,看得出杨家,或许该说是谢家颇有家底。
他俐落的打了水进屋给夏平擦身子,一旁的夏安见状连忙接过手,他虽然小,却是个懂事的孩子。
顾悔也没有跟他争抢,由着他去。
顾悔压根不在乎杨家母女的古怪,他本就一无所有,并无任何令旁人可图之处,就算真有他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与其说是他记挂着所谓的救命之恩,不如说他记挂的是记忆深处当年妇人相救时给他的一片温情。
只是多年过去,或许是因为事过境迁也或许是他已成长,这份眷恋在重逢的今日看到谢如英时竟是淡了不少。
在屋里隐约能听到前院传来的稚子诵读声,他自小被当成杀手训练,未曾有过一日像个寻常人家的孩童坐在课堂,他莫名的怀念起叶绵对他念着戏本时的声音,但只是一瞬间,他便强逼自己不能再想,怕再细想这辈子都走不了。
谢家后院的灶房,谢如英脸上勉强的笑意彻底隐去,“雪儿,你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领人回来?这一路上可有人瞧见?”
闺女到了说亲的年纪,这阵子让她抛头露面去行善布施已是勉强,现下见她带了几个穷酸人回来,更是一股气往上冒。
“娘,你别恼,纵使被人瞧见了也不怕。”
谢如英气得瞪大了眼,“你这名声不要了?你替县令夫人张罗义行,能落下好名声,我也就姑且忍下,但现下那人……若出了错,该如何是好?”
“娘,不会有错。”杨妍雪耐着性子安抚,她平时并不喜灶房的差事,但为了顾悔却是心甘情愿洗手做羹汤,“前年进京咱们也打听过的不是吗?所以肯定不会有错。顾悔看来性子是清冷,但皆因过去遭受劫难,所以对人有所防备,日后与之相熟自然会好的。”
谢如英想反驳,但又想着这些年他们杨家确实也靠着闺女的话搭上县令一家,日子一日日的变好,所以这一次她就暂时忍下。
看闺女不熟练的烧火,谢如英要闺女让到一旁,自己动手张罗,又忍不住咕哝,“这顾悔的身分最好真是贵不可言。”
“娘,你放心吧!”杨妍雪的眼底满是坚定,“只要你和爹听我的,以后咱们家会越来越好。”
因为杨妍雪的坚持,谢如英就算再心疼自家粮食,也只能整出一桌好菜宴请顾悔一行人。
谢夫子下了课堂,看到堂屋里的饭菜,不由面露疑惑。
杨妍雪对上外祖父不解的目光,笑意微敛,柔声解释,“娘亲在我幼时染了风寒送我去回春堂看诊的路上,因缘际会救了一位公子,未承想多年之后竟有缘重逢,娘认为彼此有缘,将人留下来用饭。”
谢夫子闻言倒也没有多想,他本就是心慈仁善之人,在夫人病故之后未曾动过再娶的心思,独自拉拔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大,还大方的让自己的大闺女一家住进谢家。
纵使这几年,大女婿搭上了县令一家,行事作风日益张狂,隐隐将谢家当成自家,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世俗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都是身外之物,无须计较,只是午夜梦回他还是难免担心大闺女一家不安于平凡,就怕行差踏错。
大女婿空有学识却未参透为人处事之理,一心靠着巴结上峰图仕途,忘了读书人的本分,相较之下早逝的二女婿倒是个好的,虽是工匠但脚踏实地,为人敦厚,只可惜早早就跟着二女儿去了,留下了一对龙凤胎外孙、外孙女。
谢夫子看着跟在谢如英身后进屋的顾悔,眼睛不由一亮,单就外表看来倒是个俊朗的后生,他有礼的招呼他坐下。
顾悔并不习惯与陌生人用餐,但顾念当年谢如英对自己有恩,他压下不自在,坐了下来。
相较之下,魏少通倒是适应良好,该吃该喝的全然不见一丝迟疑。
谢家毕竟是书香门第,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没有起多大的风波。
顾悔用完膳后便打算告辞离去。
杨妍雪才收拾好桌面,回到大堂,听到顾悔对谢夫子说的话,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月兑口问道:“公子打算要去何处?”
不过萍水相逢,顾悔不认为有必要告知,他掏出身上的钱袋子,放在一旁的案桌上,这几乎是他现有的全部身家,但他心中没有一丝不舍,纵使谢家看来并不缺银两,但这是他的心意。
杨妍雪见他不理会自己,忍不住露出难过的神情,“你这是做什么?这些银子我们不缺,你快收回去。你落脚钟家庄园便是无处可去,不如就暂且住下,青溪镇富裕,要找份养活自己的活计不难。”
谢夫子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眉头轻皱,带着不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外孙女。
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成亲后也各有个闺女,大闺女得女杨妍雪,小闺女得女叶绵,若今日出声留人的是叶绵,他不觉得有疑虑,毕竟叶绵就跟他一根肠子的亲爹一般,是个敦厚心善之人。
但如今眼前的是杨妍雪,他虽说心中也是疼爱,却不得不说在待人处事上头,她与叶绵是天与地的差距。
杨妍雪自小便自视甚高,对穷苦之人向来不屑一顾,现在却对个看来是一无所有的小伙子如此热络,着实透着古怪。
杨妍雪顾不得谢夫子心中怀疑,看了谢如英一眼。
“是啊!”谢如英收到闺女的示意,打破了沉默,“既然无处可去,就暂且留下来。”
因为谢如英出声,向来以和为贵的谢夫子只能抿着唇不发一言,在他心中,顾悔纵是有副好相貌,但不知是何方人氏,亦不知深浅,终究觉得留人不妥。
顾悔离去的打算并没有因杨家母女的挽留有一丝动摇,他坚持留下银两,不假思索的转身离去。
杨妍雪顾不得礼数,连忙上前阻拦。
顾悔冷冷的低头看着她。
杨妍雪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下意识退了一步,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硬是停下了脚步,咬牙鼓起勇气说道:“你……不能走。”
谢夫子沉下脸,忍不住警告的唤了一声,“雪儿。”
杨妍雪看了看气恼的外祖父,又看看冷酷的顾悔,忍不住跺了下脚,心中有苦难言。
谢如英见状不由皱眉,月兑口说道:“雪儿留你是为你好,她替你找到了你的爹娘,你就好好待着,这几天等着你爹娘派人来寻。”
顾悔脸色虽无太多表情,但心里却起了涟漪,他的爹娘?
杨妍雪微恼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怎么?”谢如英对上闺女的眼神,语气也带着不快,“说到底是我们有恩于他,我们还得上赶着巴结不成?”
谢夫子闻言,不耐的开口,“说清楚!怎么回事?”
杨妍雪无奈的在心中一叹,不情愿的老实交代,“本来是想等尘埃若定再提的……外祖父应该记得前年,我与娘随着爹去了趟京城。”
谢夫子点头,关于此事,想起来他还有些不快,他们一家拿了家中大半的银两进了京,嘴上虽不承认,但他心知肚明这笔银两是大女婿想要打点仕途,只可惜最后那些银子打了水漂,一家人又灰溜溜地回到青溪镇。
“当时在京城永乐坊的酒楼听闻京城有户权贵人家在十几年前丢了孩子,孩子丢失这些年,他娘亲未曾放弃寻找,当时我与娘心生怜悯,便多问了一句,得知丢失的那孩子手臂上有一大块鲜红的胎记,我娘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事后随口一提她曾救过个孩子,身上也有这么块胎记。”杨妍雪说到这里,看了眼顾悔,“我当时便多了份心,去寻了那户丢失孩子的人家,才得知那孩子身上的胎记特殊,状似舞蝶。”
顾悔垂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绪,他身上确实有个状似舞蝶的胎记,正如同他俊秀的容貌一般,很长一段时间令他深感厌恶。
“公子,这一年来我与京城此户人家偶有书信往来,虽说无法确认这便是你的亲生父母,但至少是个希望。”
自顾悔有记忆以来便是无父无母,小时他或许曾经想像自己父母的模样,但这些年的生活早让他断了寻亲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