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轻微的关门声响起,顾悔这才睁开眼,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知道睡个安稳觉是什么感觉。
昨夜叶绵再次进来时,他原想赶她离去,但想到她那受伤的眼神,最终他选择沉默。
接下来,几乎每半个时辰她都会模模他的额头,确认是否有发热,直到累得靠着床柱睡着。
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他才睁开眼,鬼使神差的盯着她的睡颜,她是这些年第一个对他表达关怀之人,他揣测她的用意心思,却始终无法寻得解答。
他清楚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他看着她的睡容,迷迷糊糊之中竟然真的睡着了,直到方才叶绵起来,弄出的动静吵醒了他。
想起了她的低喃,她的声音很轻,又娇又软,像是责怪却更像是撒娇,如同羽毛似的轻撩着他的心。
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第一次仔细审视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他或许瘦,但并不弱,他现下只是伤了,待日后……意会到自己竟在意她无心的一句话,顾悔不由抿起了唇。
空气间飘浮着烟火气息,带来食物的香气,他轻斥自己神智不清,才会被个一手就能杀了的小姑娘影响。
他坐起身,一脸平静无波,对伤口传来的痛楚彷佛一无所觉,在他起身的同时,房门传来声响。
他转头看过去,叶绵推门而入,带来外头的阳光,令他不由自主的眯起眼。
叶绵看到顾悔起身,连忙将手中的碗放在一旁,上前扶住他,“你还不能动,小心伤口裂了。”
顾悔想拍掉叶绵的手,但最终还是息了心思,任由她摆布。
叶绵扶他靠着床柱,惊讶他的恢复力,昨夜明明那么虚弱,现下不单没有发热,还能起身企图下床,看来他虽瘦弱,身子骨却极好。
这样也好,她心中松了口气。
“饿了吧?我熬了点粥。”叶棉回头将粥端到他面前。
顾悔看叶绵一脸欣喜的将粥端到他眼前,可纵使感到饥肠辘辘,他依然没有伸手接过。
他心中莫名有感,今日一旦接受她的好意,日后种种将不是他所能掌握,这种感觉很荒谬,却又万分真切。
叶绵不知他心中所想,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并没有难受,只是在他不带丝毫温度的眼神下舀了粥,然后将木匙塞进自己嘴里。
顾悔见她举动,原本面无表情的神情难得有了一丝波动。
“我吃了。”叶绵吞下粥后,对他灿烂一笑,“你瞧,没毒。”
顾悔轻皱了下眉,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无力感,他从未怀疑她会下毒,她若想害他,昨天不出手相救,任他自生自灭就好。
“既然没毒,你可以吃了。”她带着期待的眼神看他,“你还是不信我吗?不然你一口,我一口,我们一起吃。”
想到跟她共用一碗粥,顾悔眼神微动,正想要拒绝,谁知道才张了嘴,装着粥的木匙就飞快塞进他的嘴里。
见她眼中闪着得逞的狡黠,顾悔蓦然觉得恼怒,觉得她在蛊惑他,不禁咬牙瞪着她,下意识要吐出口中的粥。
“你别恼,其实我的厨艺挺好,但因你身上有伤,所以今日只给你备了清淡的菜粥,等你好了,我就做好吃的给你补补。你真的太瘦弱了,连我这个小身板都能把你摘下山,你身子真的不行。”
顾悔脑门生疼,冷着脸,伸手抢过她手中的粥一口喝完,然后将空碗塞进她的手里,冷冷斥了一声,“滚。”
叶绵见他喝完粥,心里很开心,只不过他这个脾气啊……她心中不由啧啧两声,真是欠揍!
奇怪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臭脾气,叶绵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吧,这个人除了身材太瘦弱外,其余都长在她的审美上了,单这长相,她看着都能多吃碗饭。
“等会要喝药。”
“别得寸进尺。”顾悔心烦意乱的瞪着她。
叶绵却压根不害怕他的眼神,下巴微扬,倔强的回视,“原话还给你,得寸进尺的人是你,现下你病了就得乖乖听话,不想任我摆布的话就好好养伤。”
看出她眼中隐含的怒气,顾悔面上不显,心里却莫名有些心虚。
就在两人僵持中,外头的大门有动静,叶绵神情一变,移开目光看向外头。
顾悔不再被她盯视,竟然暗自松了口气,但接下来门外响起男子的声音,却又令他心一沉。
“叶绵,我回来了,快开门。”
叶绵听到叶谨的声音,连忙交代了一声,“你在房里待着,别出声。”
看到她迫切的转身离去,顾悔心中隐隐不舒服。
“昨夜我本要赶回来,但实在太晚了。”叶绵一将门问打开,叶谨就推门走进来,“我只好在外祖父家里待了一晚。”
叶绵心虚的觑了他一眼,若是以往,她或许还会担忧在外头过夜的叶谨,但昨夜她不仅不担忧,反倒庆幸他不在。
虽说不想承认,但她见了美男就忘记自己的弟弟是不争的事实。
“月妞儿没事,她只是扭了脚,昨晚已经去回春堂看了大夫。”叶谨不想被叶绵揪着耳朵责骂,于是指着她的鼻子先发制人,“咱们丑话说在前,月妞儿上山找我是她不懂事,与我无关,一码归一码,别都怪到我头上。”
“你就不该上山。”
“别唠唠叨叨。”叶谨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水洗去手脚的尘土,“我回来时遇上了村长,晚些时候会去窑场一趟。”
叶绵心知肚明村长找上门的原因,他们的爹当年是孟窑手艺最好的工匠之一,虽说过世多年,但窑场还有不少熟悉的长辈顾念着他爹的好,就连远在京城的孟家,每逢年节亦会让窑场的管事给他们多捎一份年礼。
原本看叶谨喜欢舞刀弄剑,还一心想从军,众人不好勉强,但如今叶谨因救人伤了腿,从军一事看来已不可行,顾念他将来总要有份差事养家糊口,村长已经上门来提过几次,打算带他去窑场找活计,叶谨大手大脚做不了细致的活儿,但有一把子力气,干些粗活不在话下。
“若还是不想就别去,不必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叶谨没有看姊姊,转身走进了灶房,目光落在角落正熬着药的药罐,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言不言衷。
姊姊的身子不好,平时得精细养着,他虽说有打猎的功夫,但只要入冬猎物便难寻,一整个冬季可能毫无收获,只能坐吃山空,要不是姊姊自己有能耐,只怕他们家早就垮了。
他是男子汉,以前想着征战沙场,有朝一日给姊姊挣些颜面,富贵荣华,如今梦既醒,总得为生计打算,不能一辈子浑浑噩噩,依靠姊姊度日。
叶谨动手舀了一大碗的粥,叶绵进来时,正好看到他仰头喝了一大口,而后立刻皱起眉头,“叶绵,这粥你忘记调味了,没滋没味,难以下咽。”
叶绵并非忘了调味,灶上的粥是专门给顾悔熬的,口味自然配合伤员,但她不能照实交代,只没好气地道:“就算我忘了调味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你若嫌弃就别吃,自个儿弄。”
“瞧你这脾气,我又没说什么。”叶谨又喝了口粥,他确实是夸大了,虽说没调味,但因为用心熬了好些时候,还是挺香的。
叶绵顺手开柜子,拿了些酱牛肉让叶谨能就着粥吃,又怕他一个男孩子吃不饱,索性重新生火,打算给他多下碗面。
叶谨一大清早赶路回来,肚子确实饿了,其实一早外祖父有要留他用饭,但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要不是万不得已,他连过夜都不愿,看着姨母一家子他就觉得糟心。
虽说姨母与他娘是双胞胎姊妹,但这些年来除非必要的礼俗,两家已少有走动,更别提他的腿还是因为救姨母家的表姊才伤的。
叶谨不认为救人就要人家感激,只是姨母一家在他出事后一副事不关己,当这意外未曾发生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寒,要不是外祖父还在,这门凉薄的亲戚他都不想认了。
叶谨吃完粥,面也煮好了,他不客气的照单全收,吃完之后他走到外头,顺手把碗给刷了。
“我去窑场了。”
“阿谨,我想——”
“什么都别想。”叶谨直接打断她的话,“去窑场干活挺好,有份正经事儿做,求个安稳,平时若得空我还是能上山去打猎,想想确实不差。”
叶绵心知肚明叶谨是在自欺欺人,她心疼自己的弟弟,面上却不见一丝伤感,反而露出笑脸,“说的也是,有份正经活计确实挺好,将来好说亲,讨个好媳妇。”
闻言,叶谨的低落之情瞬间荡然无存,没好气地瞪她,“你说说你这张嘴,怎么张口便胡说八道,谁跟你说我要讨媳妇了?”
“难不成你不讨媳妇?”叶绵故做惊讶的睁大双眼,“人一辈子有个知寒知暖的人陪在身旁挺好的,我就挺想找个好看、身材结实又富贵逼人的男人相伴一生。”
叶谨气急败坏的摇头,这话被旁人听去可不得了。“小时候这么说可以当你是童言无忌,但现在你已到说亲的年纪,说话前得惦量些,免得被人说你不害臊又无妇德,既重财利又重外貌。”
叶绵看叶谨气得跳脚的样子,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臭小子还是要这么精神看着才顺眼,明明正值少年,可不能活成风烛残年。
“重财利、重外貌又如何?谁不爱金银财宝,谁不爱美若天仙、品貌端庄,我不过就是实诚点罢了,我此生追求就是钱罐子里的银两越来越多,再找个对我好的人,若是连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人生过得未免无趣。”
叶谨闻言翻了个白眼,对叶绵而言,谈生论死不是禁忌,多活一天她便心存感激,世俗的目光向来没有过得快活重要。
“阿谨啊!”叶绵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人生在世,凡事别太执着。”
“胡言乱语,嘴上没个把门,就不怕有一日被自己的话给害死。”叶谨不悦的转身离开,再说下去他本来没毛病也被她气出病来。
“等会儿,我昨天做了些糖糕、你正好拿去窑场给大家分点,尝尝味道。”原已快走出门的叶谨闻言折回堂屋,俐落的包了糖糕,连个眼神也没飘向叶绵,用力的甩门离去。
“臭小子脾气还真大。”叶绵觉得好笑。
叶谨这一趟去窑场,十有八九是会留下来试试,毕竟村长一番好意,若连试都不试便予以拒绝,不单对村长不好交代,还会让人觉得小伙子不知好歹。
正如叶谨所言,窑场干活,日子稳当,但她清楚这份差事不适合叶谨,虽然他伤了腿,心中依然有征战沙场的梦,若真被约束在这一方天地,他终生不快。
她思量再三,给他想了另一条路,只是还未尘埃落定前她不好开口透露,免得给了希望,最后事情不成反而令他失落。
其实现下让叶谨进窑场干活也挺好,大冬日可以不用担心他不顾安危上山,因为有差事在身得早早出门,日落西山才返家,她在家中藏着顾悔一事就可以多瞒些时候。
一大清早便在灶房熬上的药此时散发着浓浓药味,叶谨方才见了没有多问,满心以为这是叶绵自个儿的药,其实这都是给顾悔准备的。
药罐里是前几日她去黄叔家替叶谨拿的伤药,平时用来给叶谨养身子,现下正好给顾悔用,将药倒进碗里,黑漆漆的药汁不用尝就知道苦,想起叶谨平时喝药时那一副五官纠结的嫌弃神情,她歪头想了下。
她已喝惯苦药,并不觉得苦,叶谨皮实,她也没心疼过他,但遇上顾悔,想起他一身大小的新旧伤,她心疼的开了柜子拿出糖,这才进房。
顾悔依然靠着床柱,虽然面无表情,但她明显感受到他一身的阴沉,她视而不见的端药上前,“该喝药了。”
顾悔冷冷地看她,他的耳力极好,纵使隔了扇门,她与那名男子的交谈还是传进他的耳里。
她想嫁人,嫁个好看、身材结实的男人,最好还要富贵逼人……就像那名男子所言,她既重财利又重外貌,就是个市侩之人。
“方才回来的人是我弟弟,我与他相依为命,我也不是存心藏你,只是我弟弟这人向来谨慎,怕是不会让我收留你,我不想跟他吵,只能暂时委屈你。”
弟弟?顾悔的眼神微动。
“这是我熬的药,熬了好久呢,你看在我一片苦心的分上,好歹——”
不等她说完,他伸出手接过药碗,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喝完。
她微惊了下,下意识将手里的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顾悔猝不及防地被塞了口糖,舌尖不经意碰触到她的指尖,嘴里的甜味散开,心脏莫名地多跳了一拍。
“甜吧?吃点糖就不苦了。”叶绵见他呆楞,忍不住双眼闪着笑意。
顾悔并不觉得药苦,倒是嘴里的甜令他感到陌生,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只知道看见叶绵笑容的瞬间,他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底闪着莫名的光亮。
“你初来乍到肯定会害怕,不过你别担心,我告诉你,这里是桃花村,就在八相山的山脚,村民朴实,大多靠制陶为生,我叫叶绵,我弟弟叫叶谨,我们姊弟相依为命,你呢?你叫什么?”
“……顾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