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荺素没有想到,她是冤枉郭菀央了。
郭菀央的处境,其实比她更糟糕。
她们至少还有一个位置可以坐着,而郭菀央,却只能跪着。那是因为,先前郭菀央跪下禀告事由,老夫人就没有让她起来过。
现在,老夫人就靠着黄杨木圈椅,微微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鼾声。李子上前,给老夫人盖上一件衣服。老夫人睁开眼睛,李子就禀告:“老夫人,何不上贵妃榻上躺着。这里毕竟不舒服。”
老夫人点了点头。李子就扶着老夫人,上贵妃榻下卧着了。
老夫人微微睁开眼睛,说道:“青瓜还没有回来?”
李子说道:“青瓜还没有回来。估计是那些奴才嘴硬了。”
老夫人淡淡笑道:“既然这样,你去催催罢。”
李子答应着,将一块流云纹的金丝绒羊毛小毯子盖在老夫人身上,说道:“奴婢这就去,只是……屋子里的大丫头都出去了,要不,请七小姐给您捶捶腿?”
这就是给七小姐求情了。听李子这样说话,跪在地上的郭菀央,心中也是忐忐忑忑。
老夫人若是答应让自己来捶腿,那就说明老夫人有放过自己的意思了。若是不答应……
就是这么短暂的片刻,却是非常的漫长。
老夫人抬起眼睛,看了郭菀央片刻。昏花的眼神之中似乎有很多东西。片刻之后,老夫人才点点头,说道:“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像是大赦。
郭菀央从地上起来,因为腿脚酸软,身子却是一个趔趄。李子顺手扶着,随即松开,对郭菀央使了一个眼神,当下就离去了。
马夫人微微合上眼睛,说道:“既然这样,屋子里的都散了罢……两个小丫鬟也在外面候着。”
郭菀央知道,老夫人这是要单独教训自己了。既然是单独教训自己,那就说明老太太对自己也不算十分不满。心放松了一半,当下举起小拳头,低声问道:“老太太,您要几分力?”
马夫人闭上眼睛,说道:“你人虽然小,却是做活长大的,就三分力罢。”
郭菀央答应着,控制手上的力度,一拳一拳,轻轻的敲击下去。
因为之前看见过青瓜给老太太捶背,因此频率控制上也恰到好处。马夫人微微张开眼睛,说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郭菀央低声说道:“回老太太,央央不聪明……只能上老太太这里哭诉来了。”
马夫人眼睛蓦然睁开,看着郭菀央,声音里有些森冷之意:“算盘是什么时候被毁的?”
郭菀央蓦然一惊!
虽然早知道老太太是不能轻易糊弄的,却也根本想不到,老太太竟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事情的真相!
当下低头,说道:“老太太果然明鉴……算盘是昨天傍晚被毁的。”
马夫人眼睛再度闭上,说道:“昨天算盘被毁,你没有声张。结果今天早上,就有人想要将算盘塞进你的书袋,说你盗窃?”
郭菀央大气也不敢出,当下低声说道:“正是这样。”
马夫人不说话了。
郭菀央继续给老太太捶腿,只是节奏却乱了。
半晌,马夫人再度睁开眼睛,说道:“你心乱了。”
郭菀央沉默了一下,说道:“在老夫人面前,再镇定的人也要心乱。”
马夫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些得意的意思。片刻之后却说道:“你可知道你错在何处?”
郭菀央老老实实的说道:“孙女不知。”
马夫人坐直了身子。郭菀央急忙上前扶着。马夫人点点头,说道:“你错在第一处,就打击的不是地方。门房到底不是昨天设计之人,他们是被冤枉的。虽然有可能让他们屈打成招,但是也有可能遇到硬气奴才,不肯认账。如果是这样,你又如何收场?”
郭菀央低头说道:“是孙女错了。”
马夫人微微一笑,又说道:“幸好今天你所选的两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好奴才。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郭菀央低声说道:“多谢老太太宽宥。”
马夫人看了郭菀央片刻,又说道:“既然要栽赃,就要栽回原来的施事者身上。原先这个施事者,心中有鬼,事情就不容易陷入胶结之中,你记住了。”
郭菀央万万想不到这个老太太居然这样吩咐,当下震惊无比,嘴上却是唯唯诺诺。
马夫人又说道:“你错的第二个地方,是不该不相信祖母。”
郭菀央真的想不到这个老太太居然说出这等话来!眼角已经含着泪珠,说道:“孙女错了。”
马夫人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心酸之意:“我也知道,你母女日子,将会有几分艰难。只是没有想到,昨天就出事了。你为何不来与我说?是担心我因为算盘的事情生气么?不过是一个算盘而已,你未免多虑了。还是担心人家会找借口毁了你的名声?”
郭菀央低声说道:“孙女不该对祖母心有疑虑。”
马夫人抚着郭菀央的脑袋,说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小小年纪,就要帮着姨娘做活养活自己,这就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做到了。更难得的是贫贱出身,却能在王侯面前不卑不亢,这点心性,就是大富人家出身的女子,也不定做得到。你要给自己挣命,老身还能多责怪你不成?”
郭菀央低声说道:“老太太。请老太太责罚。”
马夫人摇摇头,说道:“这回事我也不打算公开声张责罚你。三天之后宁国公主开赏桂之会,老身本来打算让你也去见见世面。现在看来,你就算了罢。”
郭菀央低声说道:“多谢老太太宽宥。”
老太太侧了一子,闭上眼睛,说道:“我要歇息一会儿,你退出去罢。”
郭菀央答应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青瓜李子两人姗姗回来,听闻里面轻微的鼾声,当下站定,也没有进去。却不想里面的老太太其实却是十分警醒的,当下就开口发问。青瓜回禀道:“两个奴才招供了。却是那个郭添福,觊觎桂华已久,却不想桂华是洁身自爱的,又因为桂华住在内院,也没有下手的机会。因此就想毁了桂华包裹里的算盘,让桂华犯错,好让自己有可乘之机。只是没有想到,七小姐将事情告到老太太跟前。那郭添寿见事情瞒不过去,就一五一十招供了。”
郭菀央却是没有想到,陈氏居然就这样将事情给解决了。两个门房居然就这样认账了?
之前想过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门房屈打成招,三房再也不能洗刷青白。二是门房不肯认账,那么这事情就不了了之。虽然不了了之,然而三房也不能洗刷自己。
只是没有想到,陈氏仓促之间,就下了这样一个决断。牺牲了两个门房,让其中一个承担起调戏丫鬟的罪名,却将整个三房都摘了出来。
原先这件案子的性质,是两房争宠。现在这件案子的性子,却是奴才无礼了。虽然还是一个笑话,但是性质完全不同了。
这样的结论,老太太也是求之不得呢。
老太太眯缝着眼睛,片刻之后才说道:“原来是奴才如此猖狂……传话给二太太,就将郭添福打上一百大板,郭添寿打上五十大板,逐到庄子里劳动罢……嗯,扔远一点。再传话给三太太,这俩奴才当初都是她选上来的,叫她与二太太一起,整顿整顿,不得体的奴才,该逐的逐,该卖的卖,不要留着给侯府丢脸。”
这就是惩治了。虽然没有直接整治三房,却也是敲山震虎。青瓜答应着,转身就离去了。
老太太看着郭菀央,片刻之后才说道:“你身边的丫鬟,都是不得力的。昨天犯错的那个……是桂华还是兰叶?”
郭菀央倒是想不到,老太太居然记得自己身边小丫鬟的名字!
当下低声说道:“叫做兰叶。”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兰叶就不能留了。今天的事情就罢了,等明天找个借口,将她逐出去罢。我再补一个丫鬟给你……李子,将荔枝叫来。”
老太太声音也不算轻,门外伺候着的两个丫鬟,芷萱与桂华,都听见了。一时之间,两人都是脸上变色。
听老太太这样吩咐,郭菀央的脸色当即也变了。跪下,低声叫道:“老太太!”
马夫人皱起眉头,说道:“你难道不满?”
郭菀央低声说道:“兰叶犯错,孙女昨天已经处罚了。一错两罚,不是治家之道。请老太太收回成命。”
马夫人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郭菀央嘴唇轻轻抿着,眼神里是一片坚决。声音沉冷下来:“莫不成这样不得力的丫鬟,你还想留着不成?”
郭菀央眉头一跳。老夫人这样说话,明显是生气了。自己今天的作为,已经超越了一个庶女的界限,老夫人能宽宥自己,已经是喜出望外。但是现在自己又驳回老夫人的处置意见,老夫人能不生气?
只是老夫人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自己绝对不能松口让老夫人将兰叶给逐出去。别也也罢了,自己已经答应了兰叶宽宥她,说出的话岂能不作数?
如果自己任由老太太将兰叶逐出家门,那么另外两个丫鬟将如何看待自己?
马夫人的眼睛眯缝得更紧了。在那凌厉的目光之中,就是站在边上的李子,也不由心慌慌起来。
郭菀央心中忐忑,只是知道自己气势不能弱。当下抬着头,看着老夫人,眼神里一片坚决:“请老夫人成全。”
马夫人手指轻轻扣着贵妃榻的雕花扶手,没有说话。
房间里一片静谧。片刻之后,马夫人才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含着怒意,说道:“陟罚臧否,才是正理。难不成老身连处置你房中丫鬟的权力都没有?”
这话说得重了。郭菀央抬起眼睛,说道:“祖母有令,孙女焉敢不从。只是一错两罚,恐怕下人不服,请老太太三思。”
马夫人冷笑了一声,片刻之后才说道;“你竟然如此倔强?”
郭菀央低声说道:“老太太爱护孙女,孙女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恩。只是此事……请老太太原谅。”
马夫人眼睛盯着郭菀央,半晌才挥手说道:“那你就下去罢!”
郭菀央再度磕了一个头,说道:“孙女让老太太生气了。”站了起来,就要退出去。
马夫人突然又说道:“站住。”
这一声“站住”又让郭菀央吓了一大跳。难不成老夫人又改变主意了不成?
却见马夫人吩咐李子:“将年前宁妃娘娘赐予的那件大红猩猩色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拿来,给七小姐带回去。”
李子急忙答应了。马夫人又吩咐道:“用一块包袱皮包裹一下。”
马夫人这下吩咐,却是让郭菀央模不着头脑。方才还在生气呢,怎么一转眼就赐东西?
看到了郭菀央眼神之中的疑惑之意,马夫人笑了起来,眼神之中,竟然闪过狐狸一样的锋芒:“孝顺只是一个普通孩子,你能坚持原则,这比孝顺更加不易……这褂子拿着,过两天上宁国公主府,可以穿上。”
郭菀央再度怔住,声音里已经含着哽咽之意:“祖母。”
马夫人笑了一下,说道:“去罢!”
李子将东西包裹好,交给郭菀央。郭菀央谢了,退了出去。却听见老太太又吩咐李子:“给那边三位小姐送饭菜过去,不要将她们饿着了……用完了让她们过来。”
李子答应了。郭菀央到了门口,却见芷萱与桂华迎上来,眼睛之中有晶莹之意。郭菀央笑了一下,说道:“老太太很欢喜,还赐予东西呢。”
两个丫鬟这才欢喜起来,簇拥着郭菀央回东跨院去。桂华忙说道:“我先去准备吃的……”郭菀央皱眉,说道:“海先生那边快要开课了,还是先去上课罢。”
正在说话,却听后面又有丫鬟的声音,却是马夫人身边的另一个丫鬟,名字似乎叫梅子的,赶上来,笑着说道:“老夫人让我拿一点糕点,让七小姐带回去。”
接过糕点,郭菀央感慨万千。老夫人这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使用得比自己要好一百倍。
没办法,熟能生巧,老太太这是斗争经验丰富啊。
下午也没有其他话。去了家塾,郭蔓青郭莲珠见到,不由面有喜色,却没有多问。过了好久才见郭荺素姐妹前来,一个个脸色发黑。郭莲珠未免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
下了学,就看见丁氏满脸欢喜,不过也没有多话,直接就赏给郭菀央一个翠玉镯子。郭菀央笑嘻嘻的接过,知道嫡母的意思,这是赏赐自己今天的精彩表现呢。
只是赏赐管赏赐,那幅祝寿屏风还是不能少。好在两个姐姐还没有完全定下稿子,郭菀央还能休息一阵子。因为耽搁了一场,算盘还没有拿去修缮,只能明天去修了。看着残破的算盘,郭菀央却想起后世的算盘来。
这个时代的算盘,都是七珠算盘。而郭菀央所熟悉的算盘,却都是五珠算盘。七珠算盘自然有它的存在道理,可是就郭菀央而言,却是五珠算盘更为熟悉。
真的要加快运算速度,五珠算盘更为合用。
心中思想着,顺手就画下草图,告诉桂华:“明日去修缮算盘,顺路定做一只算盘回来。”
桂华答应了。
还正在说话,却听见有丫鬟禀告:“宫中宁妃娘娘与碽妃娘娘,派人前来,现在马上到西角门了。”
这话一下,丁氏却是急得直跳脚,说道:“怎么一星儿风声也不曾听说?……还有碽妃娘娘,怎么会派人前来?……”一边说着,人却是直接先冲出去了。虽然是直冲出去,但是裙裾儿也不曾大规模晃动,这种本事,郭菀央叹为观止。
虽然来的不是娘娘本人,但是礼节上也不能怠慢。郭菀央知道宁妃是郭英的妹妹,深得皇帝宠爱的。因为宁妃的缘故,郭英受的赏赐也是功臣之中比较多的。但是另外一位碽妃娘娘,却是不知道何许人也了。
丁氏出门接待,郭菀央却是无事,于是就进了水芸香的房间,与水芸香说了两句闲话。听闻了今天之事,水芸香也是受了一些惊吓,只说道:“小姐今后做事还是要小心一些。”
郭菀央答应了。水芸香又拿出了糕点,笑着说道:“这是昨天太太赏赐的,今天你下学还没有来得及用点心,先吃着罢……这可是我们辽阳没吃过的东西呢。”
郭菀央蓦地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含笑说道:“姨娘,您这些东西,都留着自己吃罢……女儿的处境,比母亲毕竟要好一些。”
水芸香笑着说道:“说什么呢,你姨娘肠胃也不大好,这些小糕点……也不敢多吃的。我已经分了一半给玥儿了……”
母女二人正在说话,却听见外面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便听见一个丫鬟与芷萱的对话:“两位娘娘派人来,原来是想要见四公子与七小姐的。老太太与太太吩咐两位主子前去相见呢。”
宁妃娘娘派人来见郭玥与郭菀央,到底有些道理。宁妃娘娘毕竟是郭家嫁出去的姑娘。可是那位碽妃娘娘要见自己姐弟作甚?
姐弟两人换上庄重的衣服。郭玥穿上彩楼阁人物风景刺绣缎面圆领袍,束上金色底子五彩楼阁人物风景刺绣缎面腰带,翻出白色衣领,下面是一件淡青裤子,腰带上挂一块天青色玉佩,整个人就像是粉妆玉琢一般。郭菀央石选了一件榴红底子金色花卉纹样绸面对襟褙子,里面是粉色立领中衣,下面是粉红色长裙。芷萱动作很快,给郭菀央重新梳了一下头发,扎上了丁氏所赏赐的两朵珠花。姐弟两人都戴上祖母赏赐的两个镶玉的金锁,沉甸甸的坠着脖子好生不舒服。不过没办法,戴着罢。
丫鬟带路,芷萱小桃跟随着,于是再度前往养荣堂。
养荣堂上,坐着三个人。客座上坐着的,是两个宫装嬷嬷,一个穿着深青色衣服,另一个穿着浅灰色衣服。衣着装束虽然不甚奢华,但是眉宇之间,隐隐有人上人之气势,看起来甚至比丁氏还要高贵一些。马夫人就在主位上相陪,而丁氏就侍立在一边。
两人上前,见过祖母,又向两位嬷嬷行礼。两位嬷嬷侧着身子受了半礼,又站起来,一人一个拉着两人笑着说道:“果然是两个好孙儿,老侯爷老夫人却是有福了。”
马夫人笑着说道:“不过是两个顽皮孩子罢了。”
穿着深青色衣服的嬷嬷,含笑说道:“老夫人这话纯粹是客套了。这样好的孩子,谁看着都羡慕呢。真真是侯府养出来的,这般气度,寻常人家的孩子怎么及得上呢。说起来,我们碽妃娘娘是真的要羡慕宁妃娘娘了。”
穿着浅灰色衣服的嬷嬷,大约就是宁妃的贴身嬷嬷了,闻言连忙笑道:“碽妃娘娘是最有福气的娘娘,只有我们娘娘羡慕的份呢。燕王殿下屡立功勋,周王殿下也已经有了封地,燕王殿下已经有了两位公子……您这样说话,岂不让我们娘娘羞煞?”
深青色衣服自知失言,忙笑着一言带过。又拉着郭玥两人,问了一些读书饮食之类的问题。
郭菀央这才明白,原来这位碽妃娘娘,就是朱棣的生母!
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前世也曾浏览过一些资料,知道朱棣篡位之后,曾篡改史书,将自己变成高皇后也就是马皇后的儿子。可是后来的史学家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
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不少偏差,只是这一点,却依然没有变化。
现在总算有些知道碽妃娘娘为何要派人来见自己两人了,难道是朱高煦兄弟的缘故?
想到朱高煦,就不由想起那块没要回来的手绢,心中不由自主一阵烦乱。
听两位嬷嬷问话,两人忙回答了。深青色笑着说道:“我们娘娘听说两位公子小姐是与我们两位公子一道回来的,就说是有缘。今天听说宁妃娘娘要派人来见两位公子小姐,就派老婢一道前来,顺带也谢谢四公子,当初若不是四公子运筹帷幄,我们两位公子估计就耽搁日子了。”
听闻“有缘”二字,丁氏的脸上就露出喜色。马夫人眉头一跳,随即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碽妃娘娘却是有心。路上曾蒙世子殿下照顾,也未曾道谢,却是我郭家失礼了。”
深青色笑道:“娘娘说了,不是有心,却是好奇。这般有胆识的孩子,一定要派奴婢来见见。果然是极好的孩子,这下奴婢回去就有话说了。”
马夫人含笑说道:“碽妃娘娘错爱,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家门不幸,一直都养在外面,基本上养成野孩子了,所以也不知上下。”
马夫人这样说话,却是让丁氏的眉头再度皱了一下。马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马夫人这样说话,却是让深青色也所料不及。当下笑容就有几分尴尬,说道:“夫人说笑了。”
从两人的对话里,郭菀央敏感的抓到了一点什么东西。碽妃娘娘想要借这个机会拉拢与武定侯府的关系,而武定侯府却是避之不及?
话不投机,那深青色尴尬的笑了笑,就吩咐带来的小丫鬟:“将碽妃娘娘的赏赐拿来。”外面就有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每人手上一个托盘,果然是好多东西:玉佩,首饰,文房四宝,各色衣服……单单给郭菀央的东西,单论价值,就有上百贯了。郭玥那边,价值也是差不离。
却听见马夫人笑道:“碽妃娘娘太过客气了。这两孩子都是不懂事的,这样赏赐,不怕将孩子宠坏了么。”看着托盘,说道:“别的东西也罢了,碽妃娘娘赏赐给两个孩子的两块玉佩,却是不能收的,如此厚遇,只怕孩子要拿着不知上下,反而坏了碽妃娘娘的一番美意。”
见马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帮郭菀央二人推掉了两块玉佩,丁氏的眼角又是一阵抽搐。
那深青色见马夫人推辞了两块玉佩,也不为己甚,笑道:“既然老夫人如此说,老婢就只能带回去,请碽妃娘娘原谅了。”
虽然收回了两块玉佩,两人还是先谢过碽妃娘娘了。接下来是宁妃娘娘的赏赐,单论价值竟然有将近两百贯。马夫人却没有什么“宠坏孩子”的说辞了,令两个孩子都收下来。
两位嬷嬷任务既然完成,就向马夫人告辞:“恐怕时间晚了,宫门落钥,反而不便。娘娘也急着等老婢回报呢。”
马夫人笑着答应了,立即有李子带着一群小丫鬟,端着礼物上来。马夫人笑道:“仓促之间也准备不上好东西。再说两位娘娘都是皇上身边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只有今年雨前的时候,自己家在杭州的庄子竟然收了一斤半龙井,一直也没有舍得喝掉,现在就全都拿出来,给两位娘娘带回去。两位娘娘每人七两半罢。还有些小东西,实在上不了台面,请两位嬷嬷将就着带回去,让两位娘娘将就着赏人罢。”又有丫鬟青瓜,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却是两个荷包。马夫人笑道:“两位嬷嬷劳动一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胡乱装了两个小金鱼,两位嬷嬷将就着拿去,喝点茶罢。”
两个嬷嬷都是喜笑颜开,当下就谢了,告辞而去。马夫人说道:“老太婆身子不大好,实在及不上两位嬷嬷身体强健。媳妇帮忙送一程罢。”
两位嬷嬷慌忙说道:“哪里要老夫人相送。”
丁氏送两位嬷嬷出去。门外却姗姗的来了郭蔓青与郭菡翠,上前拜见祖母。马夫人吩咐拿出两套衣服给两人,又说道:“央央的衣服,已经得了。三天后就是宁国公主的赏桂之会,给我们府邸里递了三张帖子,我们家就你们三人去罢。”
郭蔓青与郭菡翠这才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当下喜不自胜,慌忙谢了。
马夫人又吩咐道:“我已经派人与海先生说了,明天就专门教你们进出礼节。你们自己也用心些,去宁国公主府也谨慎一些,总不能给我们郭家露丑。青姐儿,你是姐姐,多看着妹妹一些。”
三人慌忙答应了。正要告辞离去,却听见抱厦外有急冲冲的脚步声前来,接着就听见了陈氏的声音:“媳妇想要求见老太太!”
马夫人沉下脸来。三个小姐一个公子也是怔住。
马夫人沉着脸,说道:“有什么事情,就进来说话罢!”
就看见陈氏大跨步进来。裙摆剧烈摆动,头上的钗坠儿簌簌作响,竟然是丝毫风度也不讲了。跪倒,就叫道:“老太太!”
马夫人瞟了地上的陈氏一眼,淡淡说道:“起来说话吧。你也是当过家的人,什么事情这么惊惶?”
陈氏站了起来,眼睛在郭菀央郭菡翠脸上转了一圈,才说话,声音里有些哽咽之意:“老夫人,宁国公主开赏桂之会,为何不让我们素姐儿参加?却点了两个庶女?媳妇知道,这些年管家,媳妇没少犯错儿。只是媳妇犯错,希望老太太不要迁怒媳妇膝下的孩子,不要全数剥夺了素姐儿的机会才好!”
一个大家媳妇儿,却在这样的公开场合出来与婆婆说话,说实话,简直就是造反了!
郭菀央不觉心中有几分好笑之意。她也知道,京城之中的王侯之家,每年都会开一两次这样的聚会。算起来也不算多,但是总计起来也不少了。举办这等聚会,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给婆婆们一个相媳妇的机会。
参与这种聚会的人,大半就是尚未订婚的王侯之女。而小半,却是贵族之家的媳妇甚至是当家主母。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孩子是不能轻易出家门的。虽然说,富贵人家选媳妇的第一原则是门当户对,但是也不能随意是不是?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聚会。将一大群未曾订婚的小姐姑娘聚集在一起,供需要媳妇的婆婆们挑选。看到外貌处事合乎心意的,先在肚子里记下名字,再慢慢的查问根底,如果满意就可以上门提亲了。
也就是说,这样的聚会相当于名门淑女的展览会。想要嫁得好一点,这样的展览会一定要参加,而且要多参加。
所以,陈氏听闻马夫人将她的亲生女儿排除在这次展览会之外,就不顾面子急冲冲赶来了。一般来说,这样的聚会机会,是应该先给嫡女再给庶女。可是马夫人却直接点了郭菡翠郭菀央的名字,这怎么不让马夫人心急?
只是,这次聚会虽然很要紧,也不至于让陈氏这般豁出去罢?或者这次聚会,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马夫人笑了笑,郭菀央隐隐觉得,那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轻蔑的意思。说道:“老三媳妇,你也是管过家的人。自然知道,这个管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公’字。这些年二房在辽阳,三房留在京师,这种聚会,素姐儿也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连带着你家的那个香姐儿,也参加过五六次了罢?这次既然只有三个名额,略略偏向三房一些,才是真正公平。想起你家翠姐儿,还未曾参与过这等聚会,因此就点了你家翠姐儿的名字。媳妇怎么就说起迁怒不迁怒的话题来?你需记得,你是大家媳妇,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大家风范,也要给子女做个典范。你这样慌慌张张的跑来胡言乱语,却是将往日的气度扔到哪儿去了?”最后一句话,却有些严厉了。
郭菀央听老夫人这样一五一十条理清晰的说来,竟然将陈氏的所有理由全数都驳回了。心中不觉佩服。知道马夫人所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算盘事件。
陈氏才弄出了一个算盘事件来暗算自己,虽然在最后关口陈氏用壁虎断尾之法将自己摘出来,但是作为一家主母,马夫人若是不加处置,岂不是让陈氏自鸣得意了去?
陈氏沉默了片刻,竟然想不出反驳之语,只能说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媳妇考虑不周。只是这样的大事,不点嫡女的名字,却先点了庶女,而且是年纪不过九岁十岁的庶女,不知道的人,不说老太太公平,却要先疑惑素姐儿是不是犯错了。素姐儿年纪幼小,还未曾出阁,犯着这样的名声儿,老太太……何不慈悲一下?”声音竟然哽咽了。
郭菀央眼角的余光看见,郭菡翠的手指紧紧的绞着手绢,将手绢绞成了麻花儿。
看起来,三房的庶女,生存比二房更为艰难呢。
马夫人眯缝着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老三媳妇,你这是不是想太多了?现在离素姐儿及笄,也还有两三年。且不说旁人也不会怎么猜疑,即便真的猜疑了,我们难道不会解释?你这是杞人忧天呢,老三媳妇。”
最后一句话,却是有些声色俱厉了。陈氏脸色一白,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却说道:“老太太,您处置总是有道理的。不过还有一个关键:二房的珠姐儿在未出阁的姑娘里占着老二的位置,原先也一直在辽阳,未曾参与过这样的聚会。老太太既然怜惜菡翠,为何不怜惜一下珠姐儿?或者可以将菡翠的机会,让与珠姐儿?”
这话一出,郭菡翠就上前一步,说道:“老太太,母亲所言有理……孙女愿意将机会让与四姐姐……”声音却有些发酸。
郭菡翠这般表现,郭菀央却在肚子里暗笑。陈氏这番话,目标当然不是想要将郭菡翠的名额转给郭莲珠,其言外还是一句话:老太太,你处事不公!你应该将郭菀央的机会让给郭莲珠,将郭菡翠的机会让给郭荺素!
马夫人淡笑了一声,说道:“翠姐儿,你且站在一边。祖母这样安排,自然有祖母的道理。”转头对陈氏说道:“老三媳妇,你也不消说气话。三个名额,全都给二房,不知道的人,还不漫天说你不孝,将老太太给气坏了?又有不知道的人,还不漫天说老二媳妇不会治家,竟然将三个名额都给自己这一房?”竟然当做没听懂陈氏的意思,将这件事轻轻带过。
注视着郭菀央,又道:“央姐儿与珠姐儿不一样。珠姐儿在辽阳的时候,读的书不算多。宁国公主却是一个风雅之人。”
这就是解释的很明白了。陈氏再也反驳不得。
马夫人看着陈氏,又说话了,声音却温和下来:“我也知道,作为母亲,总是想着孩子。然而你不仅仅是素姐儿的母亲,也是蕊香与菡翠的母亲是不是?菡翠能参加这样的聚会你不为她欢喜,素姐儿不能参加这样的聚会,你却急冲冲的赶来了,不知道你素来疼爱庶女的人,都难免有些想法呢,老三媳妇,你这事做差了。”
陈氏听马夫人责备,知道事情不可扭转,当下只说道:“是媳妇思虑不周。”
马夫人含笑说道:“也没有什么,以后小心就是了。央央与翠姐儿还是第一次就见这样的世面,三天后你还是给翠姐儿多备一点衣服首饰,到时候别让孩子寒碜了。”
陈氏答应了。郭菡翠看着马夫人,满眼都是感激的神色。
这一出婆媳争论,却是让郭菀央大开眼界。原来在古代媳妇在婆婆面前也不是纯粹的受气角色,强悍如陈氏者,也敢跑到婆婆面前吵架呢。
难怪马夫人要将管家之权交给自己嫡母呢。郭菀央这才放心下来,原来这个祖母还真的是想要为自己这一房撑腰的。自己的小日子估计不会太难过了,当下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