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第三十四天。
将手中的书籍给合上,郭菀央第一百五十二次叹气。
是的,她叫郭菀央,不叫水菀央了。
头上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虚岁十岁的小女孩。三十四天之前,这个身子的正主因为中暑而去世。水菀央占了这个身子,从此成了郭菀央。
手上的书籍资料是家中的下人从辽阳搜罗来的,本朝的诗集、方志、游记之类的杂书。加上郭菀央自己平时旁敲侧击搜罗来的消息,三十四天下来,直到今天,郭菀央终于下定决心,给这个朝代下一个结论。
这是明朝,没错。现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也没错。
只是……这个明朝,与郭菀央知道的明朝,不完全一样。就好像是一个画工拙劣的孩子,想要临摹一幅名画,画出来的,却有些不少的走样。郭菀央知道的几桩大案子,例如什么蓝玉案、胡惟庸案,发生都发生了,牵涉面却没有郭菀央知道的那么广。其中,据郭菀央所知,李善长不是因为胡惟庸案被杀,而是死两年之前。死亡原因么,基本上可以判定是寿终正寝。还有有名的青田刘伯温,似乎也还活着,还优哉游哉的在瓯江边上钓鱼;还有更紧要的,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脚马皇后……现在居然还活着!郭菀央可是记得,马皇后可是早就死了的。是洪武十五年?还是洪武十六年?反正,有些闲着没事干的史学家,就曾评论说,如果马皇后不死,朱元璋也许不会变得这么暴虐……那些当然是狗屁居多。
自己的便宜父亲郭铭,是定国侯郭英的儿子。郭菀央不是历史爱好者,只是看《明朝的那些事儿》时隐约有些印象,知道郭英是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硕果仅存的开国功臣,后来曾经参加过靖难之役,不过吃了败仗。
也就是说,原先历史上的郭英,洪武二十七年的时候身子应该还健壮得很。可是现在,自己却听说,自己的便宜爷爷身子已经很不好了。早在五月份的时候,南京城里就传来了郭英身子欠安的消息,于是自己的便宜父亲郭铭就得了辽王朱植的恩旨,回南京尽孝去了。当然,郭英如何,郭菀央并不十分关心。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便宜爷爷。
郭菀央猜测,这是因为之前有一个穿越者,小小的变动了一下历史的缘故。虽然大体上还是照着原来的历史发展,但是蝴蝶已经张开了翅膀,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面对着这样似是而非的明朝,郭菀央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跑来炒房地产那是建立在自己历史预知的基础上,但是若是历史发生偏差,永乐皇帝不迁都了,自己还怎么搞房地产投机运动?
是的,郭菀央这一回穿越,主要目的是一个:上明朝,玩一场轰轰烈烈的房地产投机运动——就相当于玩网页游戏了!她打算在永乐大帝决定迁都的前夕,将大半个北京城买下来,好好在古代过一把房地产大鳄的瘾!
在现代水菀央买不起房子,在古代郭菀央要过一把炒房的瘾。
值得庆幸的是,太子朱标已经在三年前死了,现在的太子爷,是朱标的儿子朱允炆。燕王朱棣还是呆在北京养马练兵。发生靖难之役的必备条件,并没有走样。
不过不管如何,房地产投机运动还是要暂缓,至少还是要先将面前的生存问题解决下来。这个家实在太穷了,没有资本,将来怎么买地?可惜,自己绣活女红,不是最强的;自己能画的几张图纸,却是不敢轻易拿出去。这个时代没有专利法,自己的构思被人抄袭了,到时候也没地方说理去。
正在思想着,却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一个着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在屋里么?”
郭菀央将手中的书都合上,说道:“茱萸,怎么了?”
十四岁的丫鬟茱萸,掀开帘子进了来,就轻声告诉:“小姐,有大事了!南京……来人了!听口气,是要将您与少爷,都带到南京去!那边来的人一定要见公子和小姐,女乃女乃吩咐您与公子过去……”
郭菀央略略吃了一惊,稚女敕的小脸上的神色却也没有多大的改变。站了起来,说道:“给我换一件能见客的衣服……人在哪里,瑞气堂那边么……我去瞧瞧。”
……
时间已经到了七月,虽然是辽阳,暑热也尚未消散。
夕阳已经落山,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暮色里。石子小径边上草虫里,传来了虫子的鸣叫,声音尖脆悠长,有些凄切。
石子路有些烫人。
茱萸打着伞,郭菀央与弟弟一道,在“瑞气堂”的抱厦边上站定。
瑞气堂里,传出了一个爽利高亢的女声:“水姨娘。这边的事儿,太太已经一五一十的都向老太太禀明了。老太太听说有这样的事儿,也是极欢喜。老侯爷的病体也因此减了几分。太太说了,这次一定要请姨娘去南京。如果姨娘不肯去,那没办法,尽管太太自己身子不好,也要挣扎着亲自过来相请,即便送了性命也不在乎。姨娘为郭家生了一子一女,那是郭家的大功臣,老爷居然将这样的功臣冷落了这么多年……太太可是好生将老爷埋怨了一顿呢!”
郭玥的手又湿又冷,他的额头上却有豆大的汗珠。他低声问道:“姐姐,里面说话的女子是谁?这嗓门好高。怎么对娘这么无礼?”
郭菀央掏出月白色的绣花镶边手绢,将弟弟脸上的汗珠抹去,低声说道:“弟弟,等下进了门,不要称呼娘做娘了,要称呼做姨娘。”
郭玥不懂。想要再度发问,却听见姐姐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口气沉郁之极。虽然不懂事,却也听得懂姐姐这口气,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发问了。
站在边上的丫鬟茱萸,看着面前的公子小姐,情不自禁的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在小姐身边五年,自然知道这个小姐是极其聪慧的。
可惜这么聪慧的小姐,竟然不幸托生到一个外室的肚子里。庶女的身份本来就低贱,更何况是没过明路的外室生的庶女,或者说是私生女。
郭菀央的母亲水芸香,本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家出生的好女儿。可是前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几桩大案子,水芸香的父亲也不知道怎么被牵连到了,丢了性命,家族也就败落了。水芸香被叔母卖给人家做奴婢,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郭铭,就成了郭铭的外室。
郭铭的太太,乃是龙江卫指挥使丁忠的侄女。将门虎女碰上了将门兔子,当然只有一个结果。郭铭不敢将外室带回家中,甚至在外室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也不敢给水芸香一个名分!
辽王朱植开府,郭铭被任命做辽府典宝,跟随朱植远赴辽阳,当下就偷偷的将水芸香带到了辽阳。
当时丁氏尚留在南京未曾过来,郭铭就买了院子,给水芸香居住。两人也算过了两个月的你侬我侬的蜜月期。可是没多久,太太就来到了辽阳。太太来到了辽阳,郭铭生怕家宅不睦,自己也不再轻易去水芸香处走动,到了后来,竟然就渐渐疏远,不再来了。不过还是有些良心,每个月也能派人给水芸香送上一笔钱。
经济大权既在丁氏手中,郭铭能偷偷拿出来补贴外室的钱财自然也是极少。到了今年五月,郭铭父亲生病,辽王开恩,准许郭铭夫妇回南京尽孝,这点钱财,自然也就断了。
这些日子,水芸香的生活也是愈加艰难了。唯一的安慰就是两个孩子乖巧听话,日子再苦楚一些,也算是有一个指望。
如今却没有想到,正室夫人来要人了。
里面传来了一个有些懦弱的女声:“容妈妈。水芸香出身低贱,不过是承蒙老爷看得起,这才收了芸香。如今蒙太太恩惠,要给芸香一个名分,芸香哪里有不欣喜的道理。只是……现在天气还热着,两个孩子又还年幼,只怕赶不了道路……”
却听见那爽利的声音再度响起:“水姨娘。太太说了,让姨娘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日子,那是她的不是。等姨娘进了京,她再亲自向姨娘赔罪……至于暑热什么的,太太也都考虑到了。两个孩子那不是姨娘的孩子,那是太太的孩子呢。太太虽然没有见过这两个孩子,但是她疼爱孩子的心情,也不比姨娘差了。太太说了,水姨娘您出身虽然是小户人家,但是能得老爷宠爱这么多年,想来也是一个极通人情的贤淑女子,想来不会让太太难做。您可知道,自从有小公子的消息之后,老太太可是将老爷狠狠的责骂了一顿……”
“容妈妈,我不是说……我只是说,两个孩子身子弱,怕中暑,想等入了九月再走……”水芸香的声音嗫嚅着,明显是底气不足。
郭菀央皱了皱眉。娘亲看起来抵不住这个容妈妈的攻势了。要不要进去,打断他们说话?
才提起脚,听见里面又说话了:“太太人马都派来了,全套马车备着呢。此外还带了藿香散、酸梅子、杏仁果脯等一堆路上用得着的药和零食……不用公子小姐走半步路,公子小姐只要在马车里坐着就可以了。再加上老婢奉命来邀请公子小姐和姨娘一起进京,那是担着天大的担子,自然尽心尽力的服侍两位主子。姨娘放心,若是两位小主子有个感冒咳嗽什么的,就先将老婢的性命拿了去……”
水芸香嗫嚅道:“容妈妈,不是芸香推月兑,实在是两个孩子身子太弱。这个夏天玥儿已经中暑了两次了,央央上次中暑,也几乎送了命……”
却听见那容妈妈很快就接上话:“如今天气已经凉快下来了,姨娘放心。定然出不了事儿。别的且不说,就是老太太,也是眼巴巴的望着这对孙子呢……姨娘您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出来的,难道能让老人巴巴等着?太太说了,姨娘定然不会让老太太失望……”
水芸香一时语塞。郭菀央知道,水芸香已经词穷了。虽然对古代的大宅门生活很好奇,但是郭菀央却没有去参与家斗的兴趣。何况水芸香乃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外室,外室养育的庶子庶女,与人家斗的先天条件就是不足。
郭玥低声问道:“她是在说我们?要将我们带到南京去?”
郭菀央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弟弟,等下你什么话也别多说。记住,不能称娘亲了,要称‘姨娘’。”微微向茱萸示意,牵着弟弟的手,就上了台阶,迈进了瑞气堂。
瑞气堂上,坐着两个人。听见声响,两人都将目光转过来。
主位上坐着的是娘亲水芸香,哦,按照规矩,应该称呼做姨娘。因为见客,水芸香穿着比寻常要讲究一些。上身一件对襟的湖蓝色小袖褙子,是天青色的荷叶襦裙,那是上好的棉布料子。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螺髻,螺髻的前面插了一支菊花样式的金镶玉步摇,上面缀了两颗珍珠,正在额前微微的晃动。本来与这支金步摇相映衬,耳垂边上应该缀一副珍珠珰子,只是水芸香却再也找不到耳环了,也只能这样光着两个耳垂出来见人。
郭菀央知道,那是金镶玉步摇是水芸香唯一拿得出手的首饰了。
只是首饰不能掩盖母亲眼睛里的忧愁。她的眉毛微微的蹙着,嗫嚅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拒绝。不到三十岁的女子,额头上已经有了几分沧桑。
客座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女子,高高的发髻上围着一个黑绒布勒子,正前面缀着六颗珍珠,中间一颗黑的,四周五颗白的,每颗都有自己小指大,正组成梅花的样式。勒子上方是一个乌黑油亮的发髻,头发纹丝不乱,上面明晃晃的插着一个金花簪子。上身是一件驼色暗花缎上衣,下面是一件驼色缠枝莲地凤襕妆花缎裙,脚上穿着一双蝙蝠云纹花缎子鞋,鞋面上缀着两颗大大的珍珠。看衣服料子,竟然比娘亲还要华贵几分。她长了一张异常方正的脸庞,一双丹凤眼往上翘起,嘴角边上的褶纹却是往下弯曲,让人觉得异常的不和谐。她看着郭菀央与郭玥,嘴角就挂起一个极热情的笑意,一步上前,拉着郭玥的手,就笑道:“好一对粉妆玉琢的瓷瓶儿!更难得面貌也是如此相似……姨娘真的是好福气,这样一对公子小姐,就是老婢看着,也是心中欢喜的了不得!这番去了南京,定然能讨得老太太欢喜……姨娘也真是好耐心,这样一对孩子,居然也就这样私藏起来,不让我们知道!”又啧啧说道,“可怜的孩子,都十岁了,还没有见过嫡母……”
郭玥讷讷的,倒是说不上话。郭菀央见容妈妈举动无礼,皱了一下眉头,不动声色拉回了弟弟的手,甜甜笑道:“容妈妈果然是太太身边过来的人。气派气度……我们这般没见识的,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呢!”
郭菀央话里藏针,容妈妈却也不能不表示,当下笑道:“老婢见到公子小姐,是欢喜得糊涂了。”当下就作态要行礼。郭菀央哪能真的让容妈妈行礼,当下急忙将她拉着,磕磕巴巴说道:“容妈妈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也算是我们的长辈,哪能向我们行礼的道理。”
虽然说,庶子庶女都算是主子,但是郭菀央与郭玥是什么身份?真个与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较起短长来,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容妈妈本来也不打算向这对庶子庶女行礼。她是武定侯府邸里的老人了,哪里看得上这样的野种?当下就作罢。眼睛看着郭玥,却笑着问道:“玥哥儿。央姐儿。老婢今日代老太太还有二太太来问你们一句,你们可愿意随着老婢一道上南京?”
郭玥说不上话。郭菀央秀气的眉毛挑了一挑,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说道:“容妈妈,南京好玩吗?”
容妈妈见孩子这样问,当下笑着说道:“回小姐,南京自然是极好玩的。”听郭菀央这样问,心却放下来,孩子好玩,那就好说。
郭菀央甜甜一笑,说道:“容妈妈,我的母亲……对我们好不好?”
容妈妈连声说道:“太太对你们两个自然是极好的,自从知道了你们两个之后,也不知唠叨了几回呢!所以大热天的,就将老身给派出来了!”
郭菀央又笑了,说道:“我就知道太太一定极疼爱我们。所以……如果我们急着赶路,万一路上中暑了,累着了,太太也要心疼的。太太心疼坏了,妈妈也要心疼的……不知是不是呢?”
容妈妈万万想不到,面前这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会顺着言语给自己下套。心中一凛,这才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郭菀央。方才虽然也拉着两个孩子说了一通话,但是容妈妈的心并没有放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面前的小女孩梳着个简简单单的双丫髻,上头一点珠翠也无;上身是一件粉红折枝花卉褙子,不过已经半旧了,花边已经有些磨损,那粉红色也不甚鲜亮。下面是一件白色百褶裙,倒还有七八分新。只是这样有些半新不旧甚至是有些寒酸的衣裳,却更加衬托得面前的女孩双眼清亮似水。
对上小女孩的目光,容妈妈猛然觉得,似乎是一盆冷水,从自己的头顶淋下,不由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干笑道:“虽然这样说,不过小姐也要体谅老侯爷、老太太、太太看你们心切是不是?”
郭菀央知道母亲无能,这时候容不得自己藏拙装傻了。好歹自己已经有了十岁的年纪,世家子弟里,早熟儿多得是,自己早熟一点也不算另类。当下就直视着面前的容妈妈,脆生生说道:“容妈妈。您也知道,我不是寻常的懵懂无知的孩子。这些年随着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楚,好歹也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们住在辽阳城了这么多年,不曾离开;当初父亲养我母亲的时候,也不曾瞒着辽王府里相好的同僚。太太在辽阳城里也住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丝丝风声也不曾听说?既然在辽阳城里也不曾听说,那回了南京城,又怎么偏生就知道这里的事情了?这事情好生奇怪,这是其一。现在太太要将我们接回南京,那本来是好事;可是太太又何必如此心急?我母亲不过是想要略微拖延几日罢了,七八年都过下来了,难不成就差了这半个月?这也让我好生不解,这是其二。”
容妈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头上是那俏皮可爱的双丫髻,身量也不曾长足,可是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是条条在理,就是大人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地!心中凛然,当下将调子放温婉了一些,说道:“小姐。你是知道的,老爷对太太是敬重得紧。太太在辽阳的时候,也是知道一些儿风声的,不过得不到老爷的确认,因此也不敢造次。如今得了老爷的确认,自然是不敢迟疑了。”
郭菀央又是甜甜一笑,说道:“容妈妈。虽然您这样说,我们却到底不敢十分相信。不要笑我年幼见识短浅,这些日子也曾听说过几桩案子,都是拐卖幼儿的。我姨娘养我们这么多年,下半辈子都指望在我这个弟弟身上,好歹也总要小心。我姨娘只认得一个父亲,与太太却没有来往,也不认得妈妈。因此小心一些,也是不错的,是也不是?”
容妈妈听郭菀央说得利利索索,不由再度将眼睛盯在小女孩儿身上。女孩子并无一丝惧色,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容妈妈,脸上的笑容,自然是纯洁无比。
郭菀央上辈子的职业是售楼小姐。作为售楼小姐,接待过各种难弄的客人,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无可挑剔。
容妈妈将小觑之心尽数收起,只说道:“小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真以为,你是侯府里养出来的。不过实情如此,小姐不相信那也就罢了。”
郭菀央笑吟吟说道:“既然这样,那么妈妈请便罢。不是我们无礼,若是不见父亲真人,我们还真不敢轻易跟着妈妈走。”
容妈妈脸色变了几变,片刻之后才干笑道:“三小姐说话好生爽利,难不成老婢手上的老爷书信,也是造假的不成?”
郭菀央眼睛眨也不眨,当下只笑答:“虽然当日父亲也留了一些手泽在这里,可是书信这东西,是很容易伪造的。”
容妈妈差点气得胸膛起伏,说道:“小姐,不遵嫡母之命,难不成要太太用绳索将你捆到南京去不成?”
郭菀央甜甜笑道:“父亲在辽阳做官多年,也有不少相好的同僚知道我母子的存在。妈妈将我们捆过去,只怕瞒不过他们。等这个笑话传遍辽阳,又传到南京,只怕母亲要成了笑话,对父亲前程也有关碍呢。母亲可是大家太太,怎么可能闹这样的笑话?”
容妈妈几十年来颐指气使,做惯了高等奴才,却哪里料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小小的庶女面前吃瘪。只是面前这个小丫头虽然是庶出,却到底是小姐,自己不能太过无礼。何况太太还有求于这母子三人。当下强自摁下心中怒火,沉声问道:“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信了我们?”
郭菀央端正了脸色,小碎步上前,裣衽为礼。
方才还气势汹汹,却突然行礼,前倨后恭,容妈妈竟然有些不明所以,当下将郭菀央的的手托住。郭菀央低下头来,声音里已经略略有些哽咽之意:“容妈妈,您是太太身边最得用的长辈。方才说话冲撞,还请您原谅。您也得知道,我母子三人这些年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实在是杯弓蛇影怕了。现在虽然知道太太是好意,您是好意,但是如果您不将实话告诉我们,我姨娘又怎生放心让我们姐弟上南京?辽阳苦寒,却好歹还能做些针线相依为命。再说,妈妈也看见了,我姨娘这样的性子,去侯府锦衣玉食,也不见得是好事。您也知道,我姨娘是断断没有其他心思的。”
抬起眼睛,眼窝里已经是汪汪的一泡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边上的水芸香,见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忍耐不住,就低声抽泣起来。那郭玥看看娘亲,看看姐姐,也哭了起来。
这样一哭,倒是将容妈妈闹了个手足无措。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不觉起了几分心疼的心思。
郭菀央知道,这个容妈妈是做惯了人上人的。自己方才太强硬了,一个处理不好,自己就多了一个仇敌。所以,意思既然表明了,不妨演一下弱势,扮一下可怜,让这个容妈妈将仇视的心思收起来。
容妈妈迟疑了片刻,看着面前的女孩字,心中思量了很久。自己也半辈子了,也见过不少聪明的女孩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面前这个。虽然说庶出女孩前程有限,但是这个姐姐主持事情,想必郭玥也会有一些前程。何况郭玥还是老爷的长子,虽然是庶长子。今日卖给这母子三人一个好,也不见得是坏事。沉吟着才说道:“看来老婢是多虑了。三小姐见识如此清楚,老婢不豁出去,想来三小姐也不会容许公子进京。老婢就说实话了罢……姨娘可知道,南京城里,说不定有天大的富贵,在等着玥哥儿?”声音却是放得极低了。
郭菀央心中一惊,当下对四周扫视了一眼。
水芸香这所宅子,只有三间两进,男仆女婢加上母子,只有六个人。当时伺候的在瑞气堂的,只有茱萸还有一个老妈子。茱萸是识得眼色的,当下就与老妈子下去了。
水芸香迟疑道:“天大的富贵?”
容妈妈脸色变了几变,片刻之后才说道:“水姨娘,您是有福气的,生的这样一个小姐。不过您与小姐公子,却……要给老婢发一个誓言来,千万不能漏一丝口风,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是我说与小姐姨娘听的……否则,老婢就死定了。”
郭菀央当下就说道:“我发誓就是。不过容妈妈可不能拿假话来糊弄我们。”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可还真没有将发誓当一回事儿。
水芸香也发了誓。郭玥却说道:“既然对容妈妈有碍,那我就不听了罢。”就自己下去了。
容妈妈想不到这个男孩也如此有个性,当下怔了神。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如今老侯爷身子欠安。公主与驸马是不会来眼热这个爵位的,然而三房那边却有一些小动作,他们又有了一堆嫡出庶出的儿子。我们二爷……身边,却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母女两人脸上一齐变色。水芸香性子懦弱了一些,但是也不愚蠢。何况容妈妈说得如此明白?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什么爵位继承的规矩,却知道大约是什么意思了。
本朝的规矩,爵位继承,向来是立嫡立长。不过郭家的情形,却是例外。嫡长子郭镇,尚永嘉公主。按照明朝法度,驸马都尉已经失去了继承定国侯爵位的资格。次子郭铭,近年来一直跟随着辽王朱植在辽阳,担任辽府典宝一职。虽然也算得上是辽王亲信,但是由于王府的局限,郭铭至今还是一个正八品。三子郭镛,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出征鱼儿海,操练禁军,现在是五军都督府经历,正五品,比郭铭强多了。何况郭镛虽然随着父亲南征北战也时常出外,他的妻子却是常年住在南京,承欢老太太膝下。自古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何况是一直都留在身边的幺儿。如果郭英上书朝廷,要以三子有孙的理由请跳过二子将爵位传给三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水芸香眼皮子跳了一跳,心也猛烈的跳起来。作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儿子居然有机会得到这样天大的富贵!
水芸香还没有说话,郭菀央却说道:“妈妈此话差了。玥哥儿虽然是父亲的骨肉,但是却是庶出。即便到了南京,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太太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庶子地位极低,那就是比庶女奴才高了一等而已。不清楚的人,去看看红楼梦就知道了,贾宝玉与贾环,那待遇可是两个级别的。
容妈妈咬牙,说道:“太太与老爷打算,去了南京,就带玥哥儿进祠堂,将玥哥儿记在太太名下……玥哥儿就成了嫡出的了。水姨娘,太太是拿出十二分的真诚来做这件事的,这事儿若是成了,那……玥哥儿面前是多大的前程?你做姨娘的,难道不为孩子考虑一下?”
郭菀央淡笑了一声,说道:“容妈妈,这些都是好事……只是民间有一句俗话,多大的饭碗盛多少饭,容妈妈,太太这次端出来的饭太多了,只怕玥哥儿吃不下呢。”
容妈妈气结,片刻之后才说道:“水姨娘,您自己想罢。即便是吃不上那锅大米饭,但是就是锅巴,也比这辽阳好是不是?我看哥儿也读书了吧,如果能去南京读书,岂不是比在辽阳读书好上一千倍?别的且不说,如果能靠着侯爷的恩荫进个国子监,将来做个小官,岂不是比你母子在辽阳苦熬要强得多?到时候,就是你姨娘,也能靠上这个孩子享上清福呢!”
郭菀央迟疑了片刻,眼睛看着水芸香。正如容妈妈所说,去南京,对水芸香不见得是好事,但是对于郭玥来说,却是天大的机遇。自己如果就这样拒绝了,只怕娘亲要与自己生了嫌隙。叹了一口气,说道:“姨娘,你自己决断罢。”
水芸香垂下眼睑,声音却是不容置疑:“央姐儿,你别说了……容妈妈,我且收拾收拾,大后日就与你一道走罢……不管前面如何,我总要帮玥哥儿挣一下命!”对容妈妈裣衽为礼,说道:“小女无知,得罪妈妈,请妈妈勿怪。”伸手将自己头上的金镶玉步摇拔下来,说道:“妈妈远来辛苦,这东西就拿去换茶喝罢。”
容妈妈摆手,正色说道:“若是寻常姨娘,这东西老婢收了也就收了。只是姨娘这些年来的行止,却是好生叫人敬重。姨娘手上也不宽裕,这步摇就自己留着罢。”
郭菀央悠悠的吐了一口气。
容妈妈好歹高看娘亲一眼了,也值得欣慰一下。
只是真的是好事么?
郭菀央在肚子里摇摇头。但是水芸香既然这样决定,她也就不再多嘴。
三十四天,郭菀央对这个便宜母亲的感情,其实还淡薄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