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少矫情。”
“我是说父王你哭就哭,别把眼泪鼻涕往袖口抹,真难看。”她也就打算嫁一次,别丢她的脸。
“……”不孝女。
轩辕胜天瞪着眼,嫁女儿的不舍和心酸一下子收了回去,气呼呼地叫女儿快走快走,养儿养女都是债,今日女儿一出阁,他背负的债务就清了,无债一身轻,痛快。
可是一想自己把屎把尿养大的女儿就要成为别人的,心口的酸涩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记得她刚出生时才丁点大,还没他半个手臂长,像只小狗儿般在他手心蹭呀蹭,黑溜溜地眼睛似会认人一般直盯着他,冲他呀呀的直喊,把他铁石一般的心肠都喊软了,无时无刻不抱在怀里,看她咧开无牙的小嘴朝他笑。
看她流涎长牙,看她牙牙学语,看她扶墙一步一步走着,三岁骑上他送的小马驹满园子跑,念书、写字、蹲马步,站梅花桩,看她小腿抖着,身子摇摇欲坠,她没哭,他先哭了。
若她不是岭南王的女儿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常觉得自己害了她,如果她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只要学人家玩花绳、踢毽子、园中扑蝶。
可是她笑着说:“不苦、不苦,我父王是战神,我就是小战神,等你老了我帮你带兵,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儿会让那些笑你没儿子的人再也笑不出来,我用实力镇压他们。”
为了实现这句话,她三伏天里在太阳底下练拳,落雪纷飞的季节舞剑,不分春夏秋冬的入山随军队操练,又在京城里力战群雄,将嘲笑女子无用的一干文武臣子打倒在地,让他们把说出口的话收回去。
看着穿一身红色嫁衣的心肝肉,暗自怅然的轩辕胜天眼里泪光闪动,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要便宜南宫九离那小子,想想还真是不痛快,干脆去揍他一顿消消气,省得憋出病来。
“父王,你要去哪里?”知父莫若女,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瞄一眼就晓得,她有个长不大的爹。
“出去逛逛……”
他一回头,一只小手拉住衣襦。
“逛着逛着逛到汝南王府,顺手把新郎官打了?”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幼稚又随兴。
要不是出嫁需要一座大宅子,轩辕青痕都不晓得父王阔绰到在汝阳城有座不下汝南王府的府邸,前有小湖、后有山坡,山坡上植林种树,放养兔子、山鸡、獐子、鹿等野物,让其野生野长,想吃什么拉弓一射,不用到城外。
三天前大门口才挂起“轩辕府”三个大字的门牌,然后贴上大红字表示此府有喜事,府里府外摆设得喜气洋洋,府前摆了两口大缸,足有半人高,一边是满出来的喜糖,一边是叠得塔高的喜饼,一人捉一把随人取用。
邻居们看了都来道喜,可轩辕两字令人浮想联翩,轩辕是国姓,这府邸跟京里坐的那一位……应该、似乎、可能……没关系吧!
大人是有些迟疑,不过孩子们欢欢喜喜的跑上前,左手捉糖、右手是饼,就算有些贪心点的往布兜、荷包里塞,坐在一旁的管事不仅不赶人,还笑呵呵的要孩子们多拿一些,帮他们把糖果、糕饼放入坏里。
缸里喜糖喜饼不曾少,少了就补进去,一直维持在满缸,人来人往看得喜气,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乞丐来了也人手一把。
轩辕胜天摆出这阵仗就是不怕人拿,就怕吃不过瘾,分享不了他的欢喜,只是事到临头,那点心酸不舍就又冒出来了。
“谁……谁说的,我就走一走,不耐烦看你们女人梳妆打扮,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涂得花花绿绿。”素净着脸才像他女儿,描眉抹粉明艳得不可方物只为出嫁,让他看了就心酸。
“你一心虚就结巴。”
又被女儿看穿,轩辕胜天恼怒,却又舍不得对女儿发火,只能轻哼,“父王是给你面子,不然……那小子烧了不少高香。”
瞧她父王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轩辕青痕笑出声,“只要不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叫人认不出是谁,你动手吧!”
她父王还是像一座山,让她大无畏的往前冲,只是鬓边已有三、四根白发,她出嫁之后就不能日日承欢膝下,她又哪里不会不舍?她愿意哄着他。
“好,父王不打脸。”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真要去打女婿,好彰显岳父的魄力。
闺房之中,除了负责打扮的婆子,还有一名穿着海棠红绣着瑞草云雁轻罗衣裙的美妇。
她笑看两父女一来一往的斗嘴,此时终于开口,“小乖说说而已,你还当真呀!”真是为老不尊。
“三娘,咱们就这一个女儿,还嫁得匆匆忙忙,你不觉得心里有点恨吗?”虽然嫁妆早几年就准备好,可是婚礼还不够盛大,像老鼠娶亲一样瞒着人。
“恨什么,早点嫁了也省得被我们拖累,早两年我就说要相看人家了,你偏说还小还小,差点把女儿坑了。”还好有九离那孩子,否则真要被皇家算计了,瞧瞧皇上挑的是什么货色,给小乖当轿夫都不够格。
“那是……呃,真的年纪小嘛,一张小脸还没我巴掌大……”他一根手指就能挑着走。轩辕胜天很不服气,却没想过他能力拔山河,一只手就能举起百斤大石,一个站起来不及他肩高的女儿算什么。
“我嫁你的时候几岁?”谢三娘笑时左边面颊有小小的酒窝,三十多岁看来有如二十出头,肤白面女敕,眸如秋水,眼睫轻轻一掀有如正要展翅的蝴蝶,美得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她大婚那天媚而不妖的娇颜羞红双颊的样子仍宛如昨日。
“女儿今年几岁?”
“十七。”
“是十七快十八了,没听过留来留去留成仇吗?早早嫁出去祸害她的夫家。”谢三娘一说完就笑起来了,她的一生过得很顺心,早年有个弟弟使唤,嫁了人又有丈夫、女儿护着,她真的觉得人生了无遗憾了。
“母妃,我听见了。”说她的坏话还这么光明磊落,她有多惹人嫌弃呀,都成祸害了!
“就是要让你听见,嫁到人家府里虽不比在自个儿府中,可也不能一味吞忍,我们养大你不是让你去受罪的,母妃这辈子不知什么叫委屈,你是岭南王的女儿,更不用去承受……”
听母女俩聊得正起劲,鼻子很酸的轩辕胜天溜到屋外的园子放声大哭,哭得像府里死了人,不似办喜事,让妻子、女儿听得哭笑不得。
谢三娘牵着女儿的手,目光却飘向窗外,话音温柔,“你父王就那性子,让他哭一哭就好。打你一出生,你父王就抱着你四处炫耀,等你稍微大了就让你骑在他肩膀,人去哪儿就带你去哪儿,你对他而言比命还重要。”
她从未看过这么疼女儿的男人,说是竭尽一切还说轻了,刚了一身血肉也要让小兽好好成长。
“我知道,母妃……咦!你……”轩辕青痕将手搭在母亲手腕,无意间感觉脉象有异。
谢三娘面露浅笑,轻轻一颔首,“嗯!”
“母妃……”她又惊又喜,又有一丝担心。
“没事,小乖不怕。”抚着女儿的手,她笑如煦日。
“娘,生下来,我替你保护他。”他们不要再退让了,一退再退何时了,再说他们现在已是退无可退。
一听她喊娘而非母妃,谢三娘便知道她怕了,怕她不肯生。
谢三娘笑容越发温柔,眼里却是坚定,“我会生的,生个弟弟给你撑腰。”
多少年了,终于再度有孕,她也曾经犹豫着要不要留下,可毕竟是身上的一块肉,她实在无法割舍,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血。
“父王知晓吗?”她小声的说着,纤手小心翼翼地覆在母妃平坦的小月复上,明知道孩子还不够大,她却彷佛能感受到细微的脉动。
她摇头,“我还没告诉他。”
丈夫性子冲动,正值女儿的大好日子,她想先把女儿的事办好,再把天大的好消息说出,免得他高兴过头,两边都办不好。
“好,不要说,急死他。”轩辕青痕一时兴起,想把岭南最大的喜事留在最后,给她父王惊喜——也可能是惊吓。
轩辕胜天耳聪目明,又正好哭完了回来找两人,把女儿的话听个正着。
他挑眉,“什么事急死我,你们母女有事瞒着我?”看她们的眼神不像坏事,一个笑得比一个……贼。
“没事。”
两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
轩辕胜天先看看妻子,又瞧瞧女儿,心想应该没什么事,今天唯一的大事是女儿要嫁人了,谁都没这事重要。
“花轿来了,我晾一下他们,不能轻易将人娶走。”
“晾什么晾,吉时快到了,你想害女儿上不了花轿吗?”这头牛呀!非要抽两下才肯改了心思。
“我轩辕胜天的女儿随时要嫁都是吉时……”天授之子,福寿绵长,走到哪里都吉星高照。
“好了,别老说陈年往事,先让女儿上花轿再说,你背吧!”谁叫他们没儿子,同辈子侄皆在京城。
“我背?”他一怔。
“不想背?”谢三娘瞅了一眼。
“背,老子嫁女儿开心,背她上花轿。”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盈满眼眶,是笑,也是不舍。
“父王,女儿很重……”不知不觉,轩辕青痕眼中有了泪意,原来嫁人是这般揪心。
明明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她以前也常常不住府里,东边走走、西边溜溜,早上喝着羊乳茶,下午敦煌看飞天,可此时却是心头酸酸的,感觉一出门便是别离了,不再是父王母妃的孩子。
“不重,轻得很,再十个你父王也背得起。”
他手一托,轻得几两重的小身子到了后背,在妻子的催促下他抬高无比沉重的双腿。
“父王,谢谢你养大我,给我衣食无虞,让我在风雨中成长,忍着椎心的痛也要教会我保护自己,在我心目中,父王永远是那座不倒的山,我要朝你走过去……”
女儿的这一番话又逼哭了宠女如命的轩辕胜天,他仰着头不让眼泪滴落,却挡不住热泪盈眶。
当一行迎娶的人看到是由高大挺拔的岭南王亲自背着女儿上花轿,众人都震惊了,却也动容他对女儿的宠爱。
“岳父大人,我来背……”南宫九离上前接手。
“不用,本王还没老到走不动。”
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他轩辕胜天的女儿就要成为南宫家的媳妇,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慢到大家以为他不想嫁女儿。
虽然他很想后悔,不让女儿嫁了,不过还是将她缓缓放入花轿内,三声叹息才肯退开。
“小乖别怕,父王在汝南王府等你,有父王镇着,老妖婆不敢作怪……”
本来很伤感的轩辕青痕一听见这话就笑了,她父王还真是把她这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史上第一好爹。
“起轿——”
随着喊声,喜乐声奏起,八人抬花轿绕行汝阳城一圈,鲜花开道,模样可爱的童子向着夹道恭贺的百姓洒着喜糖,其中还有印着金玉满堂、富贵无双的金踝子、银课子,让全城都热闹起来。
花轿摇呀摇、晃呀晃,骑着马的南宫九离丰神俊朗,一直跟在花轿旁,与轿中的新娘子说话,不时跟她形容百姓的神情,有多少人在笑着,小童抢着糖、姑娘们争着花,大姑娘小媳妇模模轿身沾福气。
不知过了多久,差点在轿子里睡着的轩辕青痕听到一声停轿,她歪着的身子只好坐正,等着喜娘扶她下轿。
不过她双脚未沾地就被抱起,轻呓了声,她听见南宫九离俯在她身边的轻笑声,自个儿也笑了。
好像嫁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心里一点也不抗拒,还有点欢喜,她不知这是不是男女之情,但伴侣是他,她嫁得心甘情愿,在未来的日子里携手同行,再无二心。
“跨火盆。”
新郎官抱着新娘子一起跨,红红火火一辈子。
“一拜天地。”
新人向外一揖,不跪拜。
“二拜高堂。”
这高堂,一、二、三、四……众人一看都笑了,怎么丈母娘和岳父大人也在,这是娶媳妇还是入赘?
老王妃在堂上不稀奇,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在新人入门的前一刻,空着的主位多了一人,南宫厉也来了,他就坐在老秦氏的左侧。
乍见儿子出现,老秦氏几乎要站起来喊:婚礼不算,送客。
轩辕胜天咳了一声,身子一僵的老秦氏才冷着脸坐好,自始至终没笑过的她像是别人欠债未还,拉着一张老脸不看任何人,明摆着对这桩婚事不满意,也无意参与。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司仪依然喜孜孜地继续喊——
“夫妻交拜。”
两人互行一礼。
“礼成,送入洞房。”
最后一句落下,所有人都吁了一口气,露出绷紧已久的笑容,终于不用受制于人了。
“圣旨到——”
圣旨?
被迫观礼的玉景公主一肚子怒气,她好想伸出十指抓花轩辕青痕的脸,将她推开自己跟南宫九离拜堂行礼,一听尖锐的太监声音传来,她不仅不感到欢喜,反而想将人撕成碎片,同样的行程居然慢了一个多月,而且只差一步。
早来一盏茶功夫就能阻止了,偏偏功亏一篑。
巧得像是嘲讽,讽刺她的自做多情,连老天爷都不肯帮她,在这一瞬间她便成了笑话,无人在意的摆设。
“哎哟,是谁娶媳妇,咱家正好赶上热闹,喝杯喜酒。”德公公尖着嗓门嚷嚷,笑意可掬,看来十分诚恳,可冠歪衣脏、灰头土脸,之前肯定遭了大罪。
“汝南王世子。”一旁某人很诚心的回答。
德公公一怔,有些搞不清状况,“谁成亲?”
另一人又回,“汝南王世子。”
“汝南王世子?”他惊得面色一变。
“嗯!德公公来得正好,今儿个我儿小登科,你得多喝点,不醉不归。”南宫厉好不热情的呵呵笑,将贵客请上桌。
“汝南王?”他怎么在这里……
“怎么,不认得本王?”他挑眉。
“你不是不在王府?”都十几年未归府了,难道探子的回报有误,给了皇上假消息。
“本王自己的王府,本王为何不回,非要让给蛇鼠窜行。”他冷笑,意有所指,刻意不看向气得发抖的亲娘。
他逃避了一辈子,总要为儿子出一次头,他欠长子太多太多了,多到不敢见他。
“这……”德公公语塞,扶着要掉不掉的发冠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