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许睿将叶曦的窭子负到背上,冲着她一笑。
许睿是里正家的长孙,二十岁,两年前就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先生认为他基础不够扎实,没让他参加隔年会试,若是考个同进士,不上不下的反倒不好,因此决定下一次再考。
叶曦是办户册时认识许睿的,他是个很温和的男子,一双坚定的目光让人感觉他很自信。
他确实有本钱自信,在这村里乡邻中,许睿就是杰出青年的代表。
石榴村很多年没人考上秀才了,他可是举子啊,就算会试上不了,倘若有人脉的话,也能进官府当个主簿、长史,即使只是八、九品小官也称得上官了。
因此他是村中未婚女子心目中的梦幻王子,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都会含羞带怯,盼能被他多看两眼。
但许睿并不着急婚事,一来他不想娶个目不识丁、对话全无交集的村姑,哪个男子不想红袖添香,他当然希望娶个能文识字、懂诗会词的,更何况明年春天就要会试,若能顺利考上进士,榜下抓婿、说不定能摊到一个好媳妇。
然那天他看见叶曦一手漂亮书法,眼睛都直了,再知道她出身靖王府,顿时一颗心小鹿乱撞,尤其在几次交谈接触之后,他为她的见识而折服,这样的女子值得他倾力追求。
因此里正一家可殷勤了,尤其是许睿的娘,就希望儿子能攀上高门,今天送几颗蛋、明儿个拔几棵菜,许家人时常上门和叶曦唠唠,一来二去,两家人渐渐熟悉。
对此叶曦乐观其成,倒不是她对许睿有想法,而是在里正家人上门后,叶田氏是个识时务的,她再傻也不会傻到和背后有人的女儿对峙。
虽然叶曦作主叶家大小事仍然让她有所不满,却还是低眉顺眼不敢生事。
叶田氏的乖巧让叶曦分外轻松,这便有了心思,进行起叶家门楣改造计划。
“谢谢。”叶曦道。
窭子里装满辣椒,她担心几场雨下来把辣椒打坏,因此趁着天气放晴,赶紧上山把它们全给收了。
“别总说客气话。”
许睿身高中等,五官俊秀、颇有几分女相,唯一双浓眉让他添了几分英气,他不必下田务农,整个人白白瘦瘦的,很有文人气质。
“书院怎会这时候放假?”叶曦问。
“直到这几天才开始下雨,春耕已迟,朝廷下令,让学子放假返乡插秧育苗,免得错过秋收。”
“是啊,春雨终于下了。”
“父亲说你想找人帮忙春耕?”
“已经找到了,林婶娘家兄弟多,加上父兄帮手,几亩地三天功夫就处理好。”今年那片地,她旁的没种,全种上辣椒,为此叶田氏还叨叨念个不停。
她不罗唆,只问:“一亩地年产多少稻米,可卖多少银两?”
叶长生初初推估后,叶曦道:“待秋收,我会将五亩地银子收成再加上两成给你们。”
自此叶田氏再不多话。
“那就好,需要帮忙尽管说,别客气。”
“好。”叶曦是知道好歹的,旁人施恩她必当回报,因此盘算着下回进京,到淘墨斋买些纸笔墨砚相赠。“听说这次能够下雨,是因为皇上祭天祈雨了?”
“不是皇上。打一开始皇上就想让二皇子行祭天之礼,然许多官员认为这么重大的事该由长子主持,皇上最终辩不过百官,派了大皇子。”
“其他皇子没意见?”
“三皇子本就平庸,再则他与大皇子同是凌贵妃所出,自然是同意的;二皇子本性仁善、颇有贤名,不至于为这事争闹;四皇子听说出京游玩去了,至于其他皇子年岁尚稚,担不起重责大任。”
“祭天得雨,现在百姓肯定非常感激大皇子了。”
“并没有,大皇子祭过天地之后,始终迟迟不见雨水,半个月后皇帝又令二皇子祭天,没想长香刚入炉,远方就响起雷鸣。”
虽然多了梁璟桦那段,结局还是如书中所写。
换句话说,皇帝原就属意二皇子梁璟森,不管有没有梁璟朱的大力支持,最终春雨落、百姓夸,这个名声都会落在梁璟森头上。
不过她很高兴,不管梁璟朱是不是因为听进她的话才刻意避开,至少他不必站在风口浪尖,饱受攻讦。
“这下子肯定会传出‘天命依归’之类的话。”叶曦轻笑。
“确实,现在平民百姓对二皇子推崇备至。”许睿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书院休假五日,后天就该回去了,如果这两天你想上山,我可以陪你。”
“不必,山里只有兔子野鸡,没什么野兽,去过几回我已经熟门熟路。”
“身边总要有个男子才安全。”
“那我让哥哥陪我上山。”她指的是叶方。
“也行。”
他们一路说话一路走,远远地她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当车帘掀起,看见下车的是梁瑀晟时,叶曦惊呼一声,丢下许睿拔腿狂奔。
小小的身影入了眼帘,梁瑀晟在看见叶曦时,笑弯了长眉,展开双臂,不过数息间,她已经奔到跟前,投入他的怀抱里。
“大哥,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太想你、想到心都碎了。”叶曦又叫又跳,冲着他嚷嚷。
“大哥也想你。”他模模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怎地瘦了?
“你眼睛只看得见大哥吗?就说你偏心。”
梁瑀昊随后下马车,把她拉到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捏捏她的鼻子,“黑了、瘦了、丑了。”
拔开梁瑀昊的手,她皱皱鼻子回答,“哪里?分明就是长大了、成熟了、美了。”
“这样自夸不违法吗?”梁瑀晟笑问。
这话……说得可真实在。
皇家子弟经过数代改良,美女配高级知识分子,那基因肯定比平民百姓优秀,尤其靖王妃的容貌,你要敢说她长得不优,就没人敢称个优字。
因此王府上下主子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美到不可方物,美到侵犯旁人自尊,唯独她……理解了吧,为啥当时王爷要清扫后院,把那些散播王妃被玷污而生下小女儿的仆人给发卖掉。
“不违法,只是有点违背良心。”叶曦垂眉暗叹,身为视觉型动物,长相却无法满足自己的视觉,天晓得每天揽镜自照时她有多冤。
“说得真实在。”
梁璟朱随之下车,望向她那张堪称普通的脸,下意识一掐,嗯,触感不错,幸好肉很女敕,幸好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很灵活,幸好她的气质很不错,幸好……
在梁璟朱动手攻击的同时,梁瑀晟也伸手把她的头发乱揉一把,暖暖的掌心让她忘记脸颊的微疼。
她贪看梁瑀晟的笑脸,又道:“实话说,我这长相呢,说美,称不上,但说丑……也不至于,我的容貌走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中庸之道。”
果然,她的话惹出梁瑀晟、梁瑀昊的捧月复大笑,弯成月牙的眉眼落进她的视野,让她很开心、很有成就感,彷佛只要能制造他的快乐,她的存在便有了意义。
一人一手拉起她,梁瑀晟、梁瑀昊笑出几分心疼,打从曦曦离开王府那天,他们就觉得心里丢失一块叫做“喜悦”的区域,现在看着她、听着她说话,感觉那块又给补了回来。
“你长这样叫中庸之道,那叶方呢?”梁瑀昊臭脸问。
他都快嫉妒疯了,疼上十几年的好妹妹,怎就喊别人哥哥去了?明明他才是正统。
“我那亲哥哥啊……他属于易守难攻、万籁俱寂——呃,谁看见都会主动沉默的那一型。”
哈哈哈,三个人再度大笑不止,彷佛那些个在王府里说笑玩闹的下午回来了。
梁瑀晟戳上她的额头,说:“嘴真损。”
“损?不对,这叫做真诚。”
没想梁瑀昊轻哼一声、计较上了。“叶方是亲哥哥,我和大哥是啥?”
眉弯弯,她一手勾上一个,头靠靠梁瑀昊、再靠靠梁瑀晟,然后贴在两人手臂间。
“你们是我最最亲密、最最心爱、最最在乎的哥哥啊。我与叶方流着相同的血,可我与大哥二哥拥有的是相同的心呀,缺点血死不了人,没了心、哪来的性命与灵魂?”
“哼!巴结。”被冷落的梁璟朱又掐住她的脸,道:“那我又是谁?”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完了,二哥有空得给四皇子把把脉。”
“别转移话题,说!我是谁?”也不知道哪条筋不对,过去对于她的冷落,他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个却硬是上心了。
“你是皇亲贵胄呀,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答案。”叶曦蹶蹶嘴。
“再、说、一、次?”口气平平、不见愤怒,但谁都听得出威胁成分。
“不是皇亲国戚吗?那是……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满月复算计的……”
没等她说完,梁璟朱一把扯住她的发瓣。“没良心的臭丫头。”
“啊……痛……”叶曦哀哀叫,猛拍他的手。“放手放手、放手啦!”
看着两个玩闹的家伙,梁瑀晟、梁瑀昊摇头失笑。
“放手可以,说句能听的话来听听。”
这是活生生、明明白白的思想迫害,是灵魂戕害,是……哦!她突然想起来,人家是淘墨斋东家,号称衣食父母的角色啊,瞬间气势消风、巴结上心,她换上一张娇俏笑脸,虽然假得有点厉害,但、尽力了。
“你是璟朱哥哥呀,是大梁朝最伟大的商人,南货北销、北货南运,搬有运无,为国家带来丰富税收,是利国利民的民族英雄……”
一眨眼,奸商变英雄?
“你这张嘴,很能呐。”梁璟朱松开手,却觉不顺气,又往她头上乱揉一通。
头发被揉成鸡窝,但她半点反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天大地大,谁比衣食父母更大?“应该的,我靠嘴吃饭咩。”
“狗腿,才几天就养出这副虚伪尊容。”梁璟朱喷啧两声。
“虚伪是一种成长,是代表成熟的勋章。”叶曦没有半点羞愧。
“勋章?连这种话都掰得出来?”
“不是掰,是事实,就像那位排行老大的皇亲贵胄,多少文武百官背地里说他畜生不如,当着面却夸他英明神武,没人的地方说他暴躁恶毒,有人的地方猛赞他高瞻远嘱。这得经过多少岁月的淬链,才能养出见人说人话、计鬼说鬼话的成熟度?”
排行老大的……一个栗爆往她额上弹。“胆子肥啦,连这话都敢讲,不怕隔墙有耳?”
叶曦顺势倒进梁瑀晟胸口。
“我又没指名道姓,谁爱对号入座,关我啥事。”叶曦笑咪咪说着,半点不害怕,有人护着,她的胆子肥得理所当然。
“行了,别欺负曦曦。”梁瑀晟把曦曦护在身后。
就说吧,天地间最疼她的肯定是梁瑀晟!
见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梁瑀晟问:“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我天天想念哥哥,哥哥不来,我多担心呀。”
“担心什么?”
“担心哥哥不要我。”
梁瑀昊没好气道:“良心一点嘿,是你不要我们,还是我们不要你?”
“干么计较,反正都来了,不就知道我们是互相需要。”她哮声哮气撒娇。
“爹娘老叹气,气你这只白眼狼,说走就走,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难受。”
瘪了嘴,叶曦道:“我也难受,不过,再给我一点时间,这事儿就能解决。”
“有啥好解决的,你别同瑀晨争不就得了。”
“不争就能完事?二哥把女人的心思给看得浅了。”
“管你深深浅浅,总之今天我们就要把你带回去。”梁瑀昊出来之前就打定主意。大哥说她穷到底,就会乖乖回头,可都两个多月过去,别说回头、连回眸都没有一个。
大哥的法子不行,这丫头就得靠逼迫。
“不行,我要留下。”
梁瑀晟不满意了。“苦还没吃够?还是外面的天空比较自由?”
说完三个男人同时看向许睿,他是她流连外面天空的理由?
三道目光,威力堪比倚天剑,盯得许睿全身发痛,好像被千针万针给乱扎一通。
硬着头皮,他上前一拱手。“在下许睿,是叶姑娘的邻居。”
“许睿?这个名字很熟悉,在哪儿听过?”梁瑀昊道。
“忘记了?梁瑀晨说不想当叶方的童养媳,一心想嫁给许公子。”
梁璟朱这话讲得平铺直叙,可不知道为什么,许睿全身汗毛一根根自动竖立。
于旁人,许睿只是一个和梁瑀晨搭上关系的男子,但他很清楚许睿最终会成为谁,梁璟朱对他有敌意,又浓又深的敌意。
“许公子不简单呐,招惹完瑀晨又招惹曦曦,怎么?对靖王府的姑娘特别感兴趣。”梁瑀昊绕着他转圈,不停上下打量。
梁璟朱也没在客气,淡声道:“奇怪,长得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许公子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这话真没礼貌,但两人一搭一唱,完完全全的针对。
“这身板儿,风一吹就要倒了吧,怎能承担男人的责任?”梁瑀昊道。
“有靖王府当支撑,哪还需要承担责任?”梁璟朱道。
“你们怎么这样?”叶曦站到许睿面前,抗议他们的主观恶意。
“这年头还不许人说实话了?难道都得见人说人话,身上挂上一枚成熟勋章?”梁璟朱拿她的话堵人。
许睿脸色很难看,但听着叶曦与几人的对话,明白模样长得最好的那个是四皇子,而能与四皇子勾肩搭背的身分肯定不简单,他尽力保持风度,温和道:“在下许睿,是承元二十一年举子……”
话还没说完,梁璟朱放声大笑,“年纪那么大连进士都不是?竟还拿出来说嘴。”
太超过!叶曦正想挺身帮许睿,梁瑀晟却把她拉到身后,不许她开口。
“承元二十一年,在下只有十八岁,当时的举子有九成超过二十岁。”
啪啪啪,梁瑀昊、梁璟朱同时拍起手,只不过掌声稀稀落落的,听起来带有浓浓的嘲笑。
梁瑀昊指指梁璟朱道:“容我为许公子介绍。这位是承元十九年的探花郎,当时年仅十三。”再指指梁瑀晟,“这位是承元十九年的状元,当时年十五,如今是大理寺正四品少卿,不知许公子认为终其一生,自己有没有办法从七品芝麻官的位置爬出去?”
确实有人考上进士却当了一辈子七品县官,但这话太尖酸刻薄,何况梁瑀晟能早早出仕、升官发财,能力是原因之一,但也不能否认他背后的身家优势。
王府子弟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人脉,他们不必为生活忧愁,只须一心专注圣贤书,光是立足点就不平等呀。
“大哥……”叶曦急得扯起梁瑀晟衣袖。
“别急,你让他们说。”梁瑀晟按下她的不平。
许睿脸颊涨红、羞愧不已,但身子依然站得笔直,没有被压抑的窘迫,身上自带一股傲气。
“人贵在自知,别像井底之蛙似的,一点小成就便自以为了不起,还到处招惹小姑娘呢。”梁瑀昊斜眼看他。
“我没有。”
“你没有?意思是我们家瑀晨自作多情?”
“在下不认识公子说的那位姑娘。”
梁璟朱痞笑道:“在改名梁瑀晨之前,她叫叶喜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