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大暑,天气越发炎热,专卖腌渍水果的商家又卖起了渍番茄——这是西瑶特产之物。
说西瑶战乱已平,由于小皇帝再三谦让,大将军勉为其难坐上龙椅,并立了自己的长子为太子,新皇帝上位,首先就是要安抚民生,边关再度开启,鼓励两国通商,于是西瑶的番茄、杏子、蜜瓜,又重新运进了东瑞国的京城。
牛小月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两世为人,第一次知道感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由自主,无法克制,她也知道自己的着急毫无意义,但就是静不下来。
相对之下,金云娟倒十分镇定,该吃吃,该睡睡,闲暇就抄写佛经,在别苑养了两个月,现在神采奕奕,看不出来曾经大病一场。
一日,牛小月把金云娟按睡了,在厨房吃晚饭——吃不下,但也不能不吃,她要是倒下了就没人照顾金云娟,既然尉迟言记挂金云娟,自己就要把她照顾好。
正当她努力咽下饭菜,却听得后面明显的脚步声,下意识的回头,来人是远志,她见过几次,是尉迟言的贴身小厮。
牛小月脑子马上灵活起来,远志回来了,那是不是代表……
匡啷一声,饭碗掉在地上打得碎裂,但她却已经管不着那个碗,走到远志面前急切问道:“大爷呢?可平安归来了?”
瘦了不少的远志咧嘴一笑,“大爷今日进城了,回家先探视老太君跟大太太,还要处理一些事情,晚点会到别苑。”
菩萨保佑!
牛小月觉得有点想哭,但又不想这样矫情,只能深呼吸缓缓情绪。
远志走后,她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又把头发重新梳过,然后就到廊檐等。
月儿高高挂天上,院子没点灯也很明亮。
戌时过了,亥时到了,月亮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上。
入了夜,有点凉,牛小月想回房拿一件衣服披上,但又怕自己回房的时候尉迟言进门,他看到没人,肯定就会走,于是双手环抱自己,盯着门,深怕那扇木门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就被打开了。
等着,等着,终于有人敲了门。
牛小月马上飞奔到门板后,“是谁?”
她说出这两个字时语音都在颤抖,怕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怕只是路过的更夫要他们小心烛火,怕自己是白白喜悦一场。
“我是尉迟言。”
简单几个字,已经让牛小月心中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谢老天爷,感谢菩萨。
牛小月拿起门栓,急忙拉开门板,明亮的月光下,站在外面的不正是心心念念两个月的尉迟言又是谁。
两人四目相接,不约而同的说——
“你怎么瘦这么多。”
“你怎么瘦这么多。”
一怔,又再度同时开口——
“我还好,是天气太热。”
“我还好,是天气太热。”
然后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牛小月不由自主低下头,眼眶发热,但拼命忍耐,告诉自己不要在这种高兴的时候哭出来,那样太扫兴了。
正想着说什么才好,自己的手已经先一步拉住尉迟言的袖子,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尉迟言抱住了她。
于礼不合,可是她情难自已,也不想拒绝。
她太想他了,两个月来的不安、惶恐、惊惧,让牛小月现在什么也管不了,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瞬间就好了。
她终于抱住了心心念念的人间神仙。
幸好他平安归来,幸好……
这失而复得的心情给予牛小月无比的勇气,埋在他的胸口说:“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这两个月我就怕你有意外,我、我……我都睡不着……”
“小牛医娘——”
“嗯。”
“小月——”
听得尉迟言喊自己的名字,牛小月内心一怦,好像开出了无数的花朵,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你再喊我一次。”
尉迟言声音含笑,“小月。”
这两个月来,她是他不能死的原因之一。
他喜欢她的飒爽,喜欢她的泼辣,金云娟回来了,证明他不是克妻,他不会害到任何人,他想娶牛小月,跟她成亲生子,有一个家,有几个孩子,虽然已经快三十岁,但人生还很长,他还能体会为人夫、为人父的乐趣。
下午回到京城,第一时间当然是回家跟祖母、母亲报平安,他两个月不在,也有诸多事情要解决——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手下上千工人,背后是上千家庭,他得扛起这些责任。
等安抚好祖母、母亲,处理完几件大事,他就赶紧到了河驿的尉迟别苑,原本也想着这么晚了,牛小月可能睡了,但又想着,或者她还没睡呢,毕竟自己已经派远志过来传过话了,她或许会等自己。
见到了人,尉迟言才发现自己比预想中的更想念她。
她瘦了好多,他顿时就心疼了,一时情难自已拥抱住她——这是他第一次抱住自己喜欢的女子,内心怦然,喜悦得彷佛要炸开,生意场上的高兴根本不值得一提,原来母亲一直要他娶妻是因为这样,心里有一个人的那种喜悦与安定,是几次成功的生意都比不上的。
月色下,两人拥抱良久,直到敲更声打破了宁静,两人这才从如梦似幻中清醒,连忙松开手,退后一步。
牛小月脸都红了。
尉迟言恋恋不舍,又更坚定了要娶牛小月的决心,这个姑娘像野草一样生气蓬勃,不怕他、不讨好他,他在逃离西瑶国的路上曾经不止一次想起她拿着扫把赶走骗子的模样,秋天的阳光之中显得威风凛凛,太好看了。
他不要一个只会对他说“是”的人,他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小月,等明年过完春节,我上你家提亲。”
没问她好不好,而是一个肯定句,他年纪大她那样多,还不至于傻到牛小月喜不喜欢自己都不知道。
提亲?牛小月也想的,但又有点不安,“可是我们两家门户差异大……”
尉迟言安抚,“家人只在乎我是否成亲,是否有子,不会在意门第的,过完年我就三十了,祖母跟母亲只会为我高兴,再者,我也不是没肩膀之人,你不用担心。”
牛小月原本对这个人间神仙只想着偷偷喜欢就好,金云娟出现之后,她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在乎他,乃至于西瑶政变,内心纠结,完全无法想像往后看不到他的日子。
嫁给他?她不怕,哪怕前世在高门吃足了苦头,她现在也不怕。
她喜欢他,愿意为了跟他在一起再冒险一次,比起再入高门,她更害怕的是永远见不到他——她的怦然心动、她的彻夜难眠都说明了这一切。
“可是金小姐……”她是他的未婚妻,她是特意回来洗刷他克妻的污名,说来也是有情有义,总不能不管她。
“男女婚姻必须有感情,而不是恩情,我跟金小姐的婚约已经在十年前解除,我感谢她回来破除我的心魔,但这不能成为我娶她的原因,我会亲自跟她说,我可以收她为义妹,我尉迟言的义妹要寻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如果她不想嫁人,我也可以照顾她一辈子,我会给她最好的安排。”
牛小月想问,但又问不出来,万一金云娟就是要嫁给他呢?尉迟言若不娶她,倒显得无情无义了。
尉迟言看出她犹豫,也有些着急,“小月,这次遭难让我想了很多,我这回原本要从玉门关出西瑶,却被临时挡下,花了上千两也无法疏通,于是转从北召逃出,路上我就在想,万一我真的回不去——一来后悔没能好好照顾祖母跟母亲,二来后悔没能好好培养起一个接班人,尉迟家的事务肯定乱成一团,然后我想起你,后悔被克妻的传言所束缚,没能提早下定决心跟你说喜欢你。”
月色掩映下,牛小月内心一怦,又是一怦,心跳猛烈得停不下来,她这是在作梦吗,神仙说他喜欢她。
她记得去年夏天第一次看到神仙的时候,他衣袂飘飘,好看极了。
“我想……你还是先娶了金小姐吧,等金小姐要找妾室时我再入府,这样就没人会说你什么了。”
尉迟言莞尔,“你愿为我当妾?”
牛小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这样最好,既不会妨碍你的名声,也能对金小姐有交代,你放心,我不委屈的。”
尉迟言又心疼又动容,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他要给她当正妻,她却怕有碍他名声,自愿当妾?他尉迟言喜欢的女子怎么可以当妾室!“小月,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
牛小月一下涨红了脸,却是没犹豫的点头。她想,自从见了他之后天天都想,觉得自己不像话,但还是想。
尉迟言模模她的头,又好笑又好气的说:“那就好了,金小姐的事情我会处理,一定给她最妥善的安排。”
*
尉迟言两个月不在京城,事务自然堆积如山,加上他们刚刚得了白茶的贡额,很多事情需要打点,他花了几天处理。
这日,金云娟派雪儿来请尉迟言,说自己上午试着做了桂花定胜糕,想请他品评。
尉迟言想着也该跟金云娟商量一下往后的事,于是在河驿吃完午饭便到了别苑。
两个多月不见金云娟,她胖了一圈,脸色红润,气色上佳,已经看不出病人的影子——
尉迟言挺高兴,金云娟养得滋润了,他才能放心。
她能活着真的是太好了,自己没有克妻。
金云娟笑意盈盈,“大爷试试我这桂花定胜糕,早上刚刚做的。”
尉迟言插起一块放入口中,端的是好味道,“金小姐手艺极佳,可不比老铺子的师父手艺差。”
“大爷过奖了。”
尉迟言想着,金云娟乃八品官家的嫡女,自幼书香教养,跟她说话迂回那是看不起她了,于是开门见山,“金小姐日后可有打算?”
“大爷是否愿意履行与我的婚事?”
尉迟言温言说道:“两家婚事已经在十年前消解,我感谢金小姐回来破除我心魔,但两家已无婚事,所以没有履行之说。”
金云娟也不气馁,“可是金家已经办了我的丧事,我现在身分不过一个旁支女,也无处可去,大爷看在曾经订婚的分上,给我一个好安排吧。”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收你当义妹可好?”
金云娟试探,“那我出嫁时,是十里红妆吗?”
“绝对风光大嫁,我在一日,你就有娘家。”
金云娟却没有马上答应,“我记得我们刚订亲时大爷对我也是尊重的,书信往来了一阵子,当然分离十年,我也不要求一切不变,但总想要求个明白,大爷不娶我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大了?”
“自然不是,我年近三十,说来是我配不上金小姐。”
“莫非是我变丑了?”
“金小姐容貌更胜当年。”
金云娟侧着头,“那大爷为什么不娶我?我虽然名义上已死,但爹娘还是我爹娘,你有个八品岳父助力,将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我要的东西会自己争取,不需要靠裙带关系。”
“大爷心里有人了?”
尉迟言不想说场面话,点头,“我心里有个姑娘,我想跟她一起过一辈子。”
“那姑娘莫非门户比我高?读书比我多?还是容貌比我好?”
想起牛小月,尉迟言心中一片柔软,“她是一个泼辣的小姑娘,可能不懂温柔,可是我就喜欢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很有本事,靠自己赚钱供弟弟上了南山书院,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样吧,大爷娶我当正妻,我答应你,我怀孕后就给这小姑娘开脸,让她当贵妾,要是生子便提为平妻,跟我平起平坐,我也会好好待她。”
“金小姐,我若要一个女子,便专心对她,我的院子只会有正妻一人,但求两心知,侍妾、通房,一概不用,我弟弟八人,侄儿侄女三十余人,我尉迟家不用我开枝散叶,我也不需要那么多女子服侍。”
金云娟一笑,“总之,你是不愿娶我为妻了?”
“我们当兄妹会更好,我看得出来金小姐也不喜欢我。”
“哦,怎么看得出来?”
“金小姐见到我,完全没有喜悦之情,我多活了这些年岁,总不至于这都分辨不出,既然两厢无爱,又何必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