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是成迭成迭的奏折,被擦拭得灿亮的龙椅上,向来勤勤恳恳的圣德帝难得的以手托腮撑着桌子发着呆。
伺候了圣德帝几乎一辈子的李公公小心翼翼地走近了案桌,手里还托着一件软毛的大氅,想要在不惊动圣德帝的情况替他盖上。
只可惜,就在大氅盖上圣德帝的那一刻,他还是被惊动了。
“皇上恕罪,奴……”见自己惊动了圣德帝,李公公立时跪下请罪,但他话都还没说完,圣德帝已经挥了挥手,让他起身。
“朕都说了多少次了,在朕的面前别这么小心翼翼的。”
李公公算是在这世上陪伴圣德帝最久的人了,人与人的相处,时日一久自是有感情的。
“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面对着皇上的好意,李公公半躬着身子,很是坚持的说道。
能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头生存了几乎一辈子,李公公自有其生存之道,不自视甚高就是其中一样。
“我说你这老东西,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你也算是伴在朕身边的老人了,咱俩之间除了君臣之谊,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朋友之义吗?”
没好气地瞪了李公公一眼,见他依然一副守礼自持的模样,突然间一丝浓浓的冷寂便窜入了他的心间。
那一抹寂寥顿时让他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兀自朝着李公公挥了挥手。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然奴才宣御医进宫好吗?”
对于帝王偶尔表现出来的亲昵,李公公只是微微地勾了勾嘴角,但面上的恭敬没有丝毫的改变,尽责地问道。
“朕没事!”依然疲惫地挥挥手,他直起身想要打起精神,但不一会儿他就又靠回龙椅上。
“皇上这是想四皇子了吧?”
当今这世上,要数最了解圣德帝的,只怕非李公公莫属了。
他一向知道圣德帝的心思,四皇子上回进宫只去了未央殿没来御书房,虽然皇上嘴里不说,但其实心里是不悦的。
今天四皇子倒是破天荒的进宫见皇上,平素四皇子可是很懒散,若非皇上下旨,否则不轻易来找他,今日竟会自个儿过来,当真是难得啊!
只可惜,他公事公办的参完人后便拍拍出了宫,完全没有想到继续跟他父皇多聊聊请个安。
距离上回父子相见已经快要三个月了,今儿个虽见面了,公事以外的事却说不到一句话,甚至连父子互掐的机会都没有,也难怪皇上会这样恹恹的。
龙目忽地瞪向了李公公,圣德帝脸色一板,语气不悦地说道:“谁会想那个混小子,这阵子他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闻言,李公公笑了笑,丝毫不怕圣德帝发火,习惯性地伸手理了理御案上的奏折,笑着说道:“皇上又何必言不由衷呢?皇上想见四皇子尽可派人去召,若是拉不下面子,不如奴才去请四皇子来御书房与皇上下盘棋?”
“谁要你这个老东西多事?”圣德帝啐了一声,可下一句话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情,“不过他今儿个愿意主动进宫告状倒是让朕很惊讶,去,派人给我把他叫来,朕倒要好好问问,那余家是哪里得罪他了?”
终于想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圣德帝的话让李公公的眸心滑过一丝笑意,连忙躬身退出,正甩着拂尘准备去找四皇子,就见要找的人一脸冷色的缓步踱了过来。
看见那道身影,李公公微微一愣,然后便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
“奴才参见殿下。”依规定行了个大礼,李公公这才起身朝着殷骥骁说道:“殿下来得可真巧,皇上方才才叨念着让奴才去宣殿下进御书房呢!”
“嗯。”淡淡的嗯了一声,殷骥骁在面对李公公时,倒不似平时的冷肃孤傲,自然对李公公也不会多有为难,只是径自往御书房走去。
彷佛早已习惯了殷骥骁的少言寡语,李公公脸上的笑容未减半分,反而更加灿烂,在前头领路时,还小声的与殷骥骁话起了家常。
“这阵子皇上有些睡不好,胃口也不太好。”
“等会我让谭悦之送些安神香来,至于胃口不好,我那儿有些药膳方子,也让他一亲送来。”殷骥骁想也没想就说道,态度自然的就像这些事儿是他早就做习惯的了。
“果然殿下至孝,要是皇上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就在李公公正说得开心的时候,殷骥骁冷不防地开代道:“老规矩,别说东西是我送的。”
“殿下,您怎地不让皇上知道呢?”
都说四皇子对于皇贵妃极为孝顺,但凡皇贵妃想要的,只要一个眼神,无论她开不开口,不久后四皇子都会将东西搜罗了送至她的眼前。
其实有他才知道四皇子对皇上也是很关心的,只是每每做了事都不肯让他说,这才让皇上觉得他偏心。
“不想!”
很任性的答案,但李公公却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够得到的答案。
四皇子打小就性子别扭,尤其是受伤毁容之后,他的脾气更是捉模不定,有时甚至连皇贵妃都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这几年,四皇子也算是京城的一方之霸,做的出格事可是数不清了,两年多前他甚至打上了护国将军府的门,只因为将军幼子在街上调戏良家妇女。
说得好听是见义勇为,其实就是仗势欺人,若是别的皇子做了这事,只怕早就被禁足,或者被赶至封地去自生自灭了,偏偏无论四皇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皇上都是明面上又打又骂,可其实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严厉的惩罚。
“殿下,其实皇上是很疼您的,只不过身为皇帝,有的事也不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
看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驰的殷骥骁,李公公的心微微泛着疼,忍不住再次在心底怀疑皇上当年做下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李公公,你多话了。”稍稍顿住了步伐,殷骥骁有些不悦的说道。
望着这样冷然的殷骥骁,李公公除了默然,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尽责的领着殷骥骁往前走。
殷骥骁看着领在前头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冰冷沉寂的心终究还是起了些许的波澜,他知道李公公是在心疼他,可是那种心疼很浅很浅,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毫无保留、唯他而已。
他很想要一个无论他想做什么或者想说什么,都会无条件站在他身边的人。
想着想着,云浅浅那天像是被雷劈着的神情在他的眼前清晰的浮现,于此同时,他的心中竟也浮一起抹好久不曾有过的希冀。
他觉得,或许云浅淡就是那样的人。
因为知道她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也知道她所有面临的处境,所以他很清楚若非她娘的彻底无视与私心,或是骆景福不要这么咄咄逼人,还使出那样阴私的手段,以他家浅浅的良善和念旧情,她来不曾不为她们打算。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会为自己这样苦心谋算?只是一心一意站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样的可能,冰冷的心忽地像有一阵暖流流过,此刻的他真的有种想要不顾一切去试看看的冲动了。
曾经,他真的只是想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替她寻模一个好的家、好的夫婿,可如今心中的贪念,让他在最后一刻转念了。
想要得到她那一心一意对待的漫求已经超过了一切,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混日子度过,是她勾起了他所有的渴望,既然她勾动了自己,那么自然该负起责任!
至于那些想要挡她路的人、想要利用她的人,最好祈祷自己真有那个力量可以承受他的反击。
时间过得真慢啊!
虽然很想振作起疲惫的精神,想要在儿子到来前多处理一些国事,可是圣德帝向来沉稳的心思今儿个却特别的浮躁,
这当然是因为殷骥骁,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
也是那个这辈子会永远藏在心中的女子舍了命生下的孩子,这几年他不让任何人提起她,可是她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底。
痛失所爱的他,只能守着儿子、守着心底深处的想念,努力实现自己对她的承诺,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当年他为了保护小四,怕自己忙于国事无法事事照顾妥当,再次造成憾事,不得已将小四托给皇贵妃,这几年皇贵妃为了自己的儿子有时候会利用小四的事儿,他也不是不晓得,只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他更清楚,皇贵妃其实有意无意地在减损自己与小四的父子亲情,他不是不想阻止,可他深知小四性子别扭,若是一个不好,只怕自己与小四会越发疏远。
因为有了这层顾虑,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小四对自己的疏离,每每说没有两句话,父子就像要掐起来似的。
“皇上,四皇子来了。”
没想到殷骥骁会来得这样的快,圣德帝微微一愣,向来威严的容颜顿时浮现出一抹浅笑。
“参见父皇。”
一进门,殷骥骁难得似模似样地直接跪行大礼,看也不看圣德帝一眼,自然也看不到圣德帝对这种疏离的失望神情。
咽下心头的苦涩,圣德帝沉声说道:“平身吧。”
闻言起身,殷骥骁束手而立,躬身退在一旁并不开口。
知道儿子待他冷淡,所以圣德帝就算再闷,也只得模了模鼻子自己开口问道:“咳,今儿个为何弹劾余侍郎?他是哪儿惹着你了?”
这小四向来是个慵懒的主,很少主动出手管什么事,今儿个竟难得这般积极,要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他才不信。
“因为他想将女儿嫁给我,有这样的痴心妄想,难道不该惩戒吗?”殷骥骁很理所当然的说道。
完全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圣德帝一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千思万想,却没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其实这桩婚事皇贵妃有与他提过,可是他并没有立时答应,殷骥骁既是自己最在意的儿子,他又怎肯让人随意操弄他的亲事?
许多事情他或许身不由己,不能恣意行事,可给儿子一个顺心自在的日子,他还是能做到的。
真正叫他诧异的是,自己这个儿子对于皇贵妃一向言听计从,他还以为小四会连婚事都让皇贵妃一手包办,却没想到这次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反弹皇贵妃的安排。
“你不喜欢余侍郎的嫡女?”对于儿子的转变,圣德帝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其实我娶谁都无所谓,但是……”
难得的,殷骥骁竟然对圣德帝的问题有问有答,他这改变也让圣德帝欣喜若狂,开始认真了起来,只觉得连殷骥骁的停顿都令他心急难耐,开口追问:“但是什么?”
圣德帝那急切激动的模样让一边看着的李公公都觉得有些心酸,堂堂一国之君,何曾这样小心翼翼的面对任何人?
“儿臣已经有了心仪之人,而且谁也无法阻挡。”玩不来那种欲言又止、以退为进的招数,在圣德帝的面前,他一向有话直说。
闻言,圣德帝更是惊诧,自从小四到了五六岁的年纪晓事之后,从来不曾真的开口同他索要什么了。
看来,这个姑娘对于小四来说一定很重要,重要到他愿意开口索要。
想清楚这一点,圣德帝的眼眶蓦地窜过一阵热意,若是她知道小四终于也懂得男女情事,一定也会很安慰吧!
“这个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云家嫡么女。”
云家?
因为云千机骤逝,圣德帝还曾伤心感怀了好一阵子,但随着时日的过去,记忆终究渐渐淡去,如今突然被提起,他一时还有些想不起来。
“就是那个曾经为了父皇,以亲女性命力保三妹妹的云大人的女儿。”
殷骥骁的语气隐含着讥诮,似乎对于圣德帝竟然不记得当初为了他,几乎失去一切的云千机而感到不值。
圣德帝怎么可能没有感受到殷骥骁话语里的轻蔑,他的脸色倏地一板想要发火,但父子俩难得可以好好说些话,便只能强忍下来。
“云爱卿为朕牺牲良多,朕又怎么会忘呢?”干干的为自己反驳了句。
“是啊,父皇日理万机,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有的。”
本来他是想继续挖苦的,毕竟在面对父皇时,他的心里总是有无法消除的愤怒,可是当讥诮的言语到了舌尖,云浅浅的名字和丽容突然又滑过了心间,一念之间,原本的讥讽竟全都收了起来。
圣德帝的手其实已经悄然地移向奏折,只等着殷骥骁那不驯的话语一出口,那些厚实的奏章就会全都往儿子的身上招呼过去。
却没有想到他得到的竟然是儿子为他开月兑,一时之间,圣德帝愣住了,龙目炯炯地看着殷骥骁,眸光中微微闪着一层水光和激动。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其实从方才殷骥骁提起云家时,他就想起了云千机,当初云千机突然过世,他也是满怀伤痛,也曾想要嘉惠云千机的后人,可是云千机的长子云渐生不仅太过年轻,才能也不显,他本打算若他能考上科举,便酌情重用。
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曾听说云渐生有考上功名或有什么成就,所以渐渐便遗忘了,倒没想到小四竟会看上了云千机的嫡么女。
虽说云家已然落败,但是小四向来对于皇位不争不抢,显然也没有什么其他心思,若是能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和美美的过上太平的一生似乎也是不错的。
“你方才说喜欢上了云家的姑娘。”
“嗯。”
殷骥骁大大方方地点头应是,虽然面上依旧冷淡,可圣德帝仍然可以从他的表现中感受到他对云浅浅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