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局,斗眼力。
第一局摆设的大长桌已撤下,改成两张大方桌,一样以红巾罩住桌上满满的物件。
这一次在两名斗玉者中间还设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说,在场众人可以清楚看到斗玉者,斗玉的两人却看不到对方。
题目由司仪者当场公布,斗的是伪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识。
两张方桌上的红巾同时揭掉,大伙儿又是一阵漫过一阵的讶呼和惊叹,两张大方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器,对斗的两人以抽签方式选出自己的那一桌,时间设定为半个时辰,就看谁有本事,能将满满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细。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伪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断人”所备,在玉行里浸润多年亦都晓得,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五十件玩意儿辨个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够,但……呃……这位在帝京被称为“女先生”的苏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楼环廊上的人们惊讶到险些掉下巴,因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张方桌前,只见她伸手取玉,又模又搓,又闻又看,清亮眸子一会瞪圆,一会细眯,一会儿还发直,手起手落间已将玉件分出三堆,并将写着“真”、“伪”、“仿古”的三张牌子分别摆上,然后……
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前后花不到一刻钟,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边的宣世贞才辨出三件,且还不知辨得正确不正确。
众人因她动作之迅捷禁不住惊呼连出,被守在一旁的小仆们制止后,尽管一时噤了声,忍没多久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这对于宣世贞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磨练,一是得对付满桌的真伪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见识到他的对手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而且像是十分惊艳,佩服之至,唯他无法得知,这令他心神更难稳下。
然后,围观群众里终于有人喃喃问出——
“苏大姑娘她……她这是在干么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从孝服里掏岀成叠的金纸,瞧着是在折纸元宝呢。”
另一个某人亦喃喃道:“苏大爹刚走不久,闺女儿闲来无事多准备些纸元宝烧给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说话的三人立刻遭小仆嘘声要他们安静,但话已传进宣世贞耳中。
闲来无事……
闲来无事?
此时此际,怎可能会闲来无事!
狂胜了斗玉第一局的宣世贞原本斗志高昂,此刻却惊疑不定,他额冒热汗,两只掌心亦生出汗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玉件。
他这时才明白,苏仰娴说的“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原来是真的,没在跟他开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贞费时半个时辰,统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仅一件有误,余下皆正解,在年轻一辈的治玉者中有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苏大姑娘费时不到一刻,将满桌玉器分辨个彻底,竟无一件出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给满分无法对满场的群众交代。
第二局结果,苏仰娴十颗珠玉入袋,大获胜。
师哥们冲着她边笑边翘高大拇指,完全没想装谦逊,明摆着就是“自家闺女”替自个儿长脸了,此时不显摆更待何时。
她挠挠脸蛋对着师哥们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觉往二楼挪去。
本以为雍绍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却是与他四目相接地对看上了。
他的眼睛像在笑,有点弯弯的又不是很明显,眉尾轻扬,瞧着似乎颇愉快又没有太张扬,嘴角翘翘的,有点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对他笑总可以吧?
于是她腼腆笑开,不知自个儿的颊面正染开两团漂亮嫣红,令人望之心痒难耐,几乎垂涎三尺。
目前对斗的结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于是成为最后定输赢的一局,格外让人期待。
司仪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布置场地,仆役们一拥而上,忙而不乱,手脚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来一座被红巾完全覆盖的大玩意儿。
尽管尚未揭晓题目为何,但看到那搬进场子的东西约莫有三岁娃儿那么高,肯定是件难得一见的大作,楼内的气氛再次热起,窃窃私语声不断。
“不知两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继续?”
当司仪者又来询问一样的话,苏仰娴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仪者于是看向一旁犹拭汪拭个没停的宣世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暂停,到二楼雅轩稍歇片刻,无妨的。”
姑娘家都没想歇息了,他一个大男人当能败了气势!
宣世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摇头:“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没问题。”
苏仰娴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觉这一场斗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伙儿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贞额角陡地抽跳。
望着苏仰娴清秀的瓜子脸,还有那身素到尽显单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贞忽觉对姑娘家的怜惜情怀消逝得好快,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觉到种近乎杀戮的气息,从苏仰娴咧嘴带笑的脸上薄发而出,明明那笑颜真诚可亲,但精神抖擞的眉眸就是让人不敢直视,模糊间有个感觉爬满他全身皮肤,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姑娘就要大开杀戒。
她先礼后兵,终于等到这最后一击,他是被完全锁定的目标,既已诱他这个敌者入瓮了,等着他的就是万箭齐发。
宣世贞瞬间悚然,头皮发麻。
他缓缓举起一手,苍白着脸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对不住了,请、请等等,在下得解手,还请……请苏姑娘海涵。”
因宣世贞不得不离席之因,斗玉会暂歇两刻钟。
一歇将下来,今儿个前来观斗的百姓们便跟苏仰娴说聊起来,这“风海云鹤楼”虽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场子,此际却如在东大街上,街头巷尾的好邻居、好朋友聚一块儿闲话家常一般。
苏仰娴觉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很准”,从一开始想抡拳槌雍大爷到此时想对他笑,心境转换,让她心头更笃定,这是她的场子,既顶着“女先生”的称号,就请今日聚在楼内,以及围在楼外的大伙儿都来听听她说话,听她说玉。
第三局,斗的正是“说玉”。
对斗的规则很简单,由“公断人”选出一件玉作,双方就同样一块玉作来解说,两人轮流,直到对方无话可说,而自己尚有细节可讲,便是赢。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说玉”斗不过苏仰娴,且作茧自缚,才会败得那样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宣世贞对于宣南琮之所以惨败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将那教训看在眼里,铭记在心。
宣南琮身为嫡长孙,治玉颇有些天赋,自小就是老太爷眼中的宝贝疙瘩,但败就败在他行事嚣张,荒唐到教人发指,终将老太爷对他最后的那一点耐心消磨殆尽。
因此,他宣世贞绝不会重蹈宣南琮的覆辙!
他自律亲和,他勤学不倦,他韬光养晦,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爷和众人面前展露他的才华,他、他……
为什么此刻会说不出话来?
红巾是在一个时辰前揭开的,第三局的对斗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他与苏仰娴已在众目睽睽下轮流说玉,斗过整整一个时辰了。
题目是一座玉山子摆设,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见以为玉料是孤山青玉,结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势,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苍劲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达顶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内有一尊观音坐镇,但并非仅有这一尊,治玉者以圆雕、镂空、浮雕、透雕等无数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态各不相同的观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钻研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贞在这一个时辰中已将自己对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东西尽数道完。
他喉头紧涩,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经倾尽二十多年来的所知所学。
此时轮流交攻已到第几回合?已过百回了吧?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第三局斗玉开始前,他们抽过签,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无东西可说,而后攻的对方能继续下去的话,那他就是输了。
他会输。
他要输了。
讷讷不能成语的他望见苏仰娴对他温和一笑,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慢条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轻声道:“且交给我吧。承让了。”
宣世贞不想把场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爷以及十位“公断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烦的群众肯定早就嘘声连连,将他宣六公子嘘下台去自省其身。
后攻的苏但娴一接场,话还没说,也不知接下来所说的能不能得到“公断人”认同,但一见她仅差这临门一脚,不少人已大声叫好。
出声叫好的人们再次被要求噤声,楼内再次静下。
苏仰绕着翡翠玉山子缓缓走了一圈,眸光专注,上下梭巡,最后面向玉山子顶端小亭里的观音止了步,清清喉咙道——
“关于这件翡翠摆饰,不管是玉料出处、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个细部图纹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与宣六公子轮流说玉过后,想必现下的各位已知道许多。有道是,道理越论越明,玉也是一样的,越说越能明白,不管是身为听众的各位,抑或是我这个『说玉人』,说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顿,她清浅扬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后,又定然会有其他的疑惑浮现,然后我想了好一会儿,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着那些以浮雕和镂空并用的手法雕出的观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过众人耳际。
“这上头雕有三十三尊观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观音姿态皆不同,但近近来看,会发觉三十三尊都是同样一张脸蛋,眉眸间的神韵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与佛家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这当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还是小亭里的这一尊。”
四周好安静,只有姑娘家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淌。
没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终一直是靠着椅背、坐得四平八稳观斗的宣老太爷似受到她话中的什么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倾去,这是一个“想要细听对方说话”、“期待对方将要说出的话”的姿势,完全是下意识的举措,当事人却未觉。
苏仰娴又道:“三十三尊观音,唯有小亭里的观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们一般瞧见的观音雕刻或绘图,多是手持甘露净瓶或杨柳技,这一尊却是右掌生莲,左手手指向着心间……”咬咬唇,着迷般望着。“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