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大街赶来的马车在主子的吩咐下离开了“福宝斋”苏家,却未立时离开东大街。
当马车停在东大街“明玉堂”的铺头大门前,“明玉堂”里负责招待贵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认出了那是谁家的马车,他赶忙上前,殷勤招呼,马车里的贵客竟没打算下车,却是要他代为通报。
通报什么呢?
这事可就奇了,贵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兰。
接到前头小管事的知会,在后院忙着杂务的明芷兰先是一愣,吃惊得很,随即赶紧往前头店铺赶去,边快步行走还不忘边整理仪容。
她被邀请上了雍家马车,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伙计们的注目下,踩着为她落下的踏凳,弯身钻进马车里,钻进这辆以往只有苏大爹和苏仰娴才会被邀请上来的马车里。
明芷兰内心其实知晓不该觉得虚荣,但她就是虚荣了,被当众邀请上了马车,而那个具天人之姿、清俊无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车厢内相候,让她一颗心悸动不已,她都怀疑自己若张口,鲜红跳动的心说不准就呕出喉头,落在掌心。
敛裙坐定,她温柔软地垂下粉颈,轻声言语。
“想来雍爷是刚去探望过仰娴,这几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宝斋』苏家跑,仰娴与苏大爹父女俩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顿失相依为命的至亲,确实需要周遭亲朋好友多多关怀……我在这儿替仰娴跟您致谢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说话,她却可感受到对方直勾勾的注视,心头一热,遂鼓起勇气抬眼相迎。
她胸中骤颤,头皮发床,竟觉他一双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秽,直探人心。
明芷兰暗暗调整呼吸,徐徐吐纳,勉强笑问:“……不知雍爷今日前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还以为明姑娘冰雪聪明,应该不难猜出。”俊美公子牵唇笑开,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兰喉头一哽。“雍爷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吗?”雍绍白讥笑了声,随即从袖底掏岀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细瞧瞧,这东西可是属于你?”
丢到她膝上的是一条编织精细的络子,紫金线一圈环着一圈、一个结缠着另一个结,具吉祥喻意的线纹图形将一只白色玉环圈在央心,底下流苏飘飘,十分潇洒可人……明芷兰登时脸色大变,瞬间僵化。
见到她大受惊吓的表情,雍绍白冷笑又道——
“我让人在苏大爹浮尸的地方画方圆仔细去搜,确认了苏大爹失足落水的那处湖畔,奇诡的是,那地方除了绊倒大爹的石块和他跌倒的痕迹,竟还留下另一个人的鞋印,瞧那秀气尺寸,实是姑娘家无误……更诡谲的是,现场的草地中竟寻到这条络子。”
明芷兰脸色不是发白而已,是一阵青阵红又一阵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晕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识摇头。
“这络子是苏仰娴打给你的,她一条,你一条,样式一模一样,只除了线绳颜色不同,别跟我说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语气凛然中带嘲讽。
明芷兰紧紧咬着唇,已将唇瓣咬破也彷佛无感。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头微颤道:“我没有……我是瞧见苏大爹了,在那处湖畔……我跟他说了话,但大爹失足落水,与我……与我无关的……”
雍绍白再次勾唇,“据川叔所说,苏大爷当时是发病了,才会把闺女儿平时耳提面命、要他绝不可单独溜出门的话忘个一干二净,你与苏家相熟,见大爹独自落单,仅是与他说了话,却不觉有异,还说一切与你不相干,你觉这话可信吗?”
明芷兰浑身一凛,仍旧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从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发病的他留在那里,你只是做了这些。”话中嘲弄之意更盛,见她抖得更厉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许为了夺刀,你跟大爹有过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块绊倒,你则仓皇逃走……”
雍绍白所说的,全是按湖畔现场留下的足印和细微痕迹所作的推敲,此时当着明芷兰的面道出,当真将她吓得双膝发软,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时还自个儿坐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然后……然后我就跑开了,就这样而已,接下来的事跟我无关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种令她无地自容的目光睥睨着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贱不过的臭虫,她心中难受至极,费着劲收敛外显的惊惧,让自身冷静下来。
“雍爷既已寻来,是想拿我报官吗?”她两手紧握成拳,声音空洞。“即便进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样这么说,苏大爹失足落水,与我无关你说,仰娴最后会信谁?”
雍绍白长目凌峻,瞪视她微垂的脸好半晌,沉着声、字字道出——
“我不会报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兰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雍爷……呵呵,最终还是为那姑娘着想,原来已经那般喜爱她了吗?你怕她伤心难过,怕她得知此事会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所以才放过我的,是吗?”涩然又笑。
“我始终只是她的陪衬,因为她,旁人才会瞧见我,因为她,我爹和嫡母才会勉强给我一点儿好脸色瞧,取走琢玉刀,一开始也只是想将它藏起,让『福宝斋』苏家背这个黑锅,苏家把琢玉刀弄丢,还要应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们难堪罢了……而今日为了护她周全,雍爷连带也让我好过了,如此看来,也算托她苏仰娴的福气,呵呵……呵呵……”
她笑着,眸中流出泪,眸底有着不甘和凄然之色。
雍绍白厉声道:“人贵自知,你却无自知之明,往后少在苏仰娴面前出现,也别想使伎俩,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为着中秋即将到来的斗玉会,南天宣家的老太爷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时日。
宅子是几年前置办的,取名“南园”,为的是让族中子弟往来帝京有个舒适自在的地方落脚。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园”,但自发生把琢玉刀当红彩输了个彻底一事,宣老太爷一来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却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赶回南边,来个眼不见为净。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时候,对于“福宝斋”苏家发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闻,亦知当日苏大爹携琢玉刀出门,而那把宣家传家的雕具极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连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连续打捞好几天,一无所获。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将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爷对于一把刀具并未太过执着,执着的是琢玉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琢玉刀下落不明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与帝京流派的斗玉会仍坚持非办不可,即使那个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战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约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约。
当然,若琢玉刀在斗玉会之前能完好寻回,那是再好不过。
因此,接到管事来报,正与今早来访的客人说事、尚未说出个结果的宣老太爷立时请客人暂移偏厅喝茶吃果,再让管事将送回琢玉刀的人请进正堂。
进来的是一对父女,说是东大街“明玉堂”的东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几间分铺,专营古玩和玉器的买卖。
“咱对老太爷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今日能拜见您老人家,听您说说话,实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啊。”明成运是标准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张略方的国字脸,眉眼总弯弯的,说话十分巴结。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头轻咳了声,眼色一瞟,颇有提点他,要他捡重点说话的意思。
明成运立即止住浮夸之语,对坐在主位上的严肃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闺女儿芷兰,就是我身边这一个——”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兰闻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礼,然后再坐回椅上,椅面颇大,她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举止颇得宜,就是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明成运又道:“她前两天跟家里姊妹往邀月湖畔游逛,走着玩着逛着,竟让她在淘畔边拾到这把琢玉刀。”他从袖底取出小长匣,打开匣盖交给管事,一张嘴没停,“之前宣大公子在东大街与苏家那姑娘斗玉时,我这闺女儿与那位苏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当时也在场的,离得甚近,亲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来当红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这把没错,女儿六神无主跑来问咱该怎么办,哪能怎么办?当然是物归原主,特意给您送回来啦。”
管事已将长匣呈到宣老太爷面前。
真品无误。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声沙嗄道:“眼下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苏家姑娘,若论物归原主,也该先归给她。”
明成运一愣,忽觉有些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之感,遂涎着脸笑劝。
“老太爷您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传家宝贝,是宣大公子太意气用事,一时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来斗,这会儿东西给您送回来,『福宝斋』苏家那边您要是不好去说,咱可以代您去跟苏姑娘谈谈,那孩子好胜心是强,但心性也是不错,把刀送还,她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那你把老夫当成什么!”沉喝。
宣老太爷目光如电,枯瘦面庞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吓得明成运当场闭嘴,险些连气息都闭塞了。
明芷兰赶紧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亲爹说几句话缓颊,未料与偏厅相隔的那座巨大红木雕花镶翡翠玉板的折屏后头,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后还跟出来三名中年男子。
这一女三男是今早来访“南园”的客人,正是苏仰娴以及她家三位师哥。
偏厅与正堂离得那么近,又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说话的声音肯定能传到里边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爷对送回琢玉刀的人并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决议,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赢回。
明芷兰这时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见苏仰娴出现,她脸色更白三分,“但娴……”
苏仰娴脸色也很苍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视好姊妹,试了两次才挤出声音——
“川婶跟我提过,说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来访。那时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说了会儿话才走,后来我爹口中念念有词,说我要跟人斗玉,他得去寻我,得把东西给我带去,有人交代他,得把东西带出去,结果川婶才想去前头喊帮忙,我爹就从后门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紧,眸底见潮。
“如果不是寻常就亲近的人所说的话,我爹不会信以为真,不会急到心思紊乱、神志不清,兰儿,是你跟我阿爹说,要他把琢玉刀送来给我吗?”
此际,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儿身后,宣老太爷虽是主人家,却不插手多说,仅沉眉冷目旁观。
二师哥陆玄华扯唇一笑,笑意未达眼底,道:“明姑娘不出声,那就是默认了,好个歹毒心肠,哄着人把东西带出来,取走东西之后还杀人灭口吗?”
“你、你胡说什么!”明成运吓得胡子都卷翘了,蓦地从椅上跳起。
“是胡说吗?”袁大成模模双下巴,嘿嘿一笑。“自苏大爷出事,当作红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飞,咱们的人连同在京的宣家人马,再加上昙陵源雍家也请来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寻过再寻,几要掘地三尺,就是寻不到琢玉刀,还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捞,最后不得不将此事暂置,正因如此,今日咱们师兄妹几个才会来访宣老太爷,商量接下来该如是好。”又笑了两声,好脾气模样形成一种反讽——
“明姑娘倒是好运气,出门游逛,两下轻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轮还有一轮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干么去了?”
明成运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闺女拾到的,千真万确,咱骗你们做甚?”
陆玄华哼笑。“明老板又非亲眼所见,说什么千真万确?若欲分说,大伙儿到三法司衙门去!”
“咱们拾到宝贝没占为己有,还拿来还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门,这是什么理!”
“要还也该拿去『福宝斋』苏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儿的交情,这一点难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该这么做才对,眼下行迳却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虚。”
耳朵听着师哥们和明老板对话,两边都吵起来了,苏仰娴眸光仍直勾勾锁在明芷兰那张惨白秀颜上,她再次启声低问——
“兰儿,为什么不辩解?”
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明芷兰知道所有人都在冲量她,连她的亲爹也是,嘴上急辩着,看向她的眼光却带惊疑。
她没想到内心会这般脆弱,竟不敢迎视苏仰娴那双眼。
但她不能缩头藏脑,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责,她也不会对谁承认。
许多谎话、模棱两可的话,一直说、一直说,说到最后连神识和心魂都会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没去害谁,还是很善良美好的那个人。
“我没有害苏大爹,湖畔……他在那里,我跟他说话,但没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与我无关,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雍绍白,对!去问他,他都查过了,你们尽可去问,等问清楚了,真要对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说不怕,嗓音却明显颤着。
“什么?昙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说呀!”明成运轻拍胸口两记,被吓得不轻,一听到有雍家家主这强而有力的依靠,顿时安心不少。
苏仰娴等人则是神情骤变,没料到中间会牵扯上雍绍白。
只是他雍大爷既然查清内幕,却对他们一字不提,这又是何意?
明芷兰将话撂下,转身就走,竟连礼数也顾不得,而明成运瞪着堂中众人,似想再对袁大成和陆玄华叫嚣个几句,嘴张了张却是无语。
“芷兰,走这么快做甚?咱们又没行差踏错,怕他们干什么?”明成运追着闺女儿出去,边追边嚷嚷个没完,似有意让众人都听见——
“你说你是不是跟雍大爷谈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马车,你在里头待得挺久啊,肯定谈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这样,咱们就不怕!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