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将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马车,将雍绍白偷偷从“清晏馆”后院小门接出,马车和马夫自然与江北雍家无半点儿关系,而元叔和双青则将底下一小批人马分散四布在外头的街角巷弄暗中保护,一路护着马车返回西大街雍家别业。
雍绍白上错马车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机。
危机是解除了,但说不上“了结”,至少对苏仰娴而言,该了结的还没了结,作恶之人若没得到该得的惩罚,这一口气如何咽下?
苦恼的是,碍于种种脸面问题,还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门击鼓递状,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强抢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对方手中本扣着一张“天王牌”,未料这张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苏仰娴内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难进到“清晏馆”,如今一丁半点的传闻也无,宛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事。
持续不痛快的,也仅剩她自个儿的感觉,觉得无法罚恶,觉得那晚被下药的雍大爷先是让她心疼不已,清醒后的他却又让她心田里的小花垂头丧气了一回。
垂头丧气啊……
然而老天还是挺关照她的,竟在这样的时候,将恶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说那座『翡翠卧牛』不真,还说是咱们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转手卖给你的,那座『翡翠卧牛』呢?拿出来瞧瞧啊!让咱们家的琮大公子过了目,是真是假他说了算,哪轮得到什么王八羔子在这儿胡扯瞎编!”
东大街上,何老板的古玩行里,今儿个苏但娴再次应何老板之请,过来店里他掌眼一批新进的小玉件,才窝在柜台后的小仓库里一件件品赏,前头来客说话却越来越不客气,声量高扬,穿透过两道垂帘清楚传进她耳中。
以为是何老板在买卖时与客人发生龃龉,原也与她无关,但“翡翠卧牛”一词忽然进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帮何老板瞧过的物件,莫非横生了什么风波?
外边声音再次传进,是何老板好声好气在答话——
“那座『翡翠卧牛』确实几可乱真,小老儿怕自个儿掌不住眼,特意请人帮忙,那人相玉和监玉的功夫十分了得,东大街上无人能出其右,那东西一确定是件伪的,但好在雕功细致,恰有顾客想入手,小老儿遂认赔卖出,算起来还亏损将近七十两……”
“所以现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损失了?”
“没、没——不是的,话怎说成这样了?误会啊!”何老板发急。
“明明是你说南天流派出的东西不真,上门要你把证物拿出来,你拿不出,还不认污蔑之事,临了却说是一场误会,您老儿了得啊。”存心没事找事,胡乱攀扯。“拿不出那座『卧牛』,那好啊,当初谁掌的眼,揪他出来面对!”
此一时际,柜台后,那幕葫芦百绣纹的帘子后头探出一只小广袖,撩开——
“这位小哥想来早饭吃得甚饱,一来就嚷嚷,何老板养在后院的那只大黄狗阿福,吠起人来都没你响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岀现一个大姑娘,青衫翠裙如云天碧水,腰缠明亮环带,缀着玉佩络子,她瓜子脸上笑意盈盈,轻软语调说岀来的话却夹枪带棒。
店铺里的众人全瞪过来,何老板与两名小伙计的眼神闪亮,如见救兵,苏仰娴朝他们安抚般浅浅一笑后,才转去打量登门闹事的人。
粗略数约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轻随从跟着主子爷进到店内,其余的人在店门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闹得东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时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占着何老板最钟爱的那张乌木太师椅,一手玩着茶几上盛香茗的盖杯,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膝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那晩扮成小仆模样进到“清晏馆”,她见过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当时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仅看出对方身形甚是高壮。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儿,当真仔细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里,宣南琮生得是头大、脸大、手大、脚大,浓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与雍绍白和秋倌那种俊雅细致完全扯不上边。
他很确实地将两鬓修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露岀五官不精致的面庞,到此为止还算可以,他却要往脸上扑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仅淡淡一层薄妆亦满满违和之感,令人瞧着都想叹气。
她暂将眸光瞥开,扫向那个替主子发声的年轻随从。
少年看起来跟双青差不多年纪,但没有双青给人的那股子爽直可爱感,仗势欺人时的确牙尖嘴利,许是这样才能得主子宠爱吗?
苏仰娴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绍白被对方整来一模一样的马车劫走,眼前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脚,说不准……哼,还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谁?哪儿来的?你敢骂我是狗!”年轻随从回过神来,表情恶狠狠。
“我没骂人啊,我说大黄狗阿福它不如你,在夸你呢,小哥可真爱误会。”
“你——”
“小哥问我哪来的,我也没打哪儿来,只是听到不知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来,我不需要人揪,自个儿就跳出来啦,出来瞧瞧是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来这东大街上质疑我掌过眼的那座『翡翠卧牛』不真是不真,看看这只王八羔子还想怎么大放厥词、胡扯瞎编。”她浅浅又笑,圆亮眸子显得无辜般眨了眨——
“要战就来,咱们既是行里人,就按行里规矩,南天流派要我出来面对,如今我出来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对?”
最后的问话,她丽眸飞睐扫向乌木太师椅上的宣南琮,后者在她说话时已改变坐姿,不再是懒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头,分别放在盖杯和膝上的手一动也不动,非常专注在看她。
姑娘从头到尾皆笑咪咪,声音轻轻柔柔,却气势凌人。
跟进来的四名宣家随从以及盘踞在店门口前的打手群纷纷愣住,愣得很彻底,店内鸦雀无声。
“姑娘是……”宣南琮微眯双目。
“啊,既然要战,还得通报姓名。顾着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长相,都失礼数了呢,实在有愧。”
她这“王八羔子”说得顺溜,彷佛仅是个称呼,没有骂人的意思,在场的宣家随从和打手们皆闷不吭声,原因是有些人仍在发愣,而几个回过神的学乖了,这时候谁驳她谁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众目睽睽下,她简单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苏仰娴。”
闻言,宣南琮表情微变,方颚绷了绷,瞪着她好一会儿。
“呵,呵呵,原来是你……被帝京玉市称作『女先生』的苏家姑娘。”一顿,声音似从齿间磨出,怪里怪气,“原来是你,让雍家家主一进帝京就决定暂且长住……与他雍绍白过从甚密,日日被马车接进雍家别业相会的苏家姑娘,原来就是你。”
宣南琮这么说话,像认定她跟雍绍白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事,大庭广众之下,她若为自个儿的名节着想,是该严正驳他才对。
但,她偏就不驳。
不但不否认,她嘴角还笑得更深——
“是啊,那个受召唤、天天进雍家别业作陪的苏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着雍爷,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从不推辞,他肯为我长住帝京,我可是受宠若惊得很哪。”
她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只是隐藏起后背真正的原因。
这样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进宣南琮耳中,惹得他两眉纠结,嘴咧出笑弧。“所以苏姑娘因此觉得雍绍白他是真心喜爱你?”
寻常的姑娘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任谁都要脸热心颤,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苏仰娴那不服输的心气儿一扬,姑娘家都变得不姑娘了,敛眸窃笑的神态跟偷了腥的猫儿没两样。
她从袖底取出一条香帕,以纤指轻捻帕子边角,跟着装模作样压了压红唇,答道——
“说起觉不觉得什么的……呵呵,这般的事,实也无所谓的,而是不是真的喜爱,那就更无所谓了,总之彼此相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对方欲做些什么,雍爷要我伴着他,我伴着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许多,更没必要去想那许多,一切顺心去走,顺意而为,随缘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内心竟一个愣怔,冲着自己。
借着这一张嘴说岀来,好像不经意间亦整理了对雍大爷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顺心顺意将自己流向他,倾慕与真心喜爱不是一线之隔,是重叠再重叠的意绪,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个方向。
他就是那个方向。
原来真是喜爱上了,喜爱着像他那样的人,喜爱上他雍大爷。
她静静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隐隐颤栗。
她努力自持,对眼前脸色忒难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这么认为吗?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见,小女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宣南琮一双利目瞪视她许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随从和打手似甚少见他这般模样,又或者从未见过,众人禁不住面面相觑,频频以眼神示意,不觉间流露出一股讶异不安的气味儿。
终于,宣南琮掀唇开口了——
“苏姑娘不是说要战吗?好啊,咱们就来战,看看你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苏仰娴清浅笑开,轻摇了摇头,“讨战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阁下,这话咱们得说清楚才好,是你侵门踏户逼进人家何老板的铺头里来,事儿还牵扯上我,这就不得不战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战。”
宣南琮五官忽显纠结。
肌理纠结之因,使得他颊面横肉陡生,然后实被眼前女子软得过火、柔到不行的姿态和语调惹得火气噗噗乱烧、烦腻至极,遂粗声粗气回——
“说吧,你想怎么战?”
苏仰娴抿唇又笑。“这句话该我问才是啊,按咱们行里规矩,宣大公子且说说,阁下想怎么战?”略顿。“你想怎么战,我都奉陪到底。”
宣南琮从未遇上像她这样霸气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调。
而正当他想好了欲要开口,她却又软软插话——
“既是按行里规矩来战,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对上宣家的南天流派,两个流派对上,可不是小事,赌局需要彩金添热闹,战局更需要货真价实的战利品作为奖励,女子听闻南天宣氏有一把绝世难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随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从宣老太爷手中传至宣大公子这儿,就在你手里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没有这个胆气,敢不敢将那把祖传琢玉刀拿出来当成战利品,与小女子一战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这、这不成啊!”
“大公子别受她怂恿,她使的是激将法,咱们可不能随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征,您眼下虽非咱们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爷把刀传给您,便有那层意思,不能拿琢玉刀来玩笑开赌啊!”
宣家随从一听她所言,个个脸色大变,纷纷出声阻挠。
但无妨,她还留有“杀招”。
清清喉咙,她摇头一叹。“原来你们都认定自家大公子必输无疑,才这么挡着不让他跳坑,阻他迎战……好吧,不战也成,不战的话,就请宣大公子亲笔写张认错结书,认自己错了,扰了人家何老板的铺子,还得三倍赔偿人家损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板原本听得一愣一愣,这时倒抽了口气,挥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赔偿就不用了,呃……是说若有大公子的亲笔结书,那也挺好,那样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从太师椅上起身,颇有凭借高壮身躯威吓姑娘家的意图,不过姑娘家没被吓着,倒是何老板陡地噤声,倒退了两步。
“我战!”宣南琮硬声喷出。
他狠狠注视苏仰娴。“但你呢?我以琢玉刀当成赢家的红彩,却不知苏大姑娘能拿出什么好玩意儿?”
“嗯……宣大公子说呢?”她把问题丢回去。
“按我说吗?”他哼笑了两声。“好啊,就按我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