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肯来了,没等到哀家一把骨头入土。”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让人听得心慌慌。
几日前就来到京城的段玉聿借口长途跋涉,身子不适,要在王府中休养数日,养好了气色再入宫晋见。又说府内久未有主子居住,下人松怠,疏于打理,故而先整顿整顿,惩治恶仆懒奴。
实则哪是路途遥远,人乏身疲,还有内情。
抵达京城的第二天,段玉聿就带着对京城充满好奇的夏和若满街走了,两人不坐马车,就真的用两条腿慢条斯理的逛起大街,一路玩乐哪会累,一个个精神得很。
由段玉聿这个地头蛇带着,他们早出晚归,去京城的景点游玩,上酒楼吃顿丰富大餐,一百零八道菜肴吃到肚圆也吃不完,一道菜两个人最多吃两、三口而已,撑到快吐了便打赏乞丐。
而后去茶楼喝茶解腻听说书,天桥底下看杂耍,买了半个布庄的布料,花了上千两银子,又上首饰铺子挑了好几匣子的簪花、金钗、玉步摇、花钿、华胜等饰品,买到身后的丫头都捧不动了,还得让跟在后头的亲卫先送回府再回来跟着。
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重要的是段玉聿又把人给打了,还不只一个,从早到晚都有人进宫告状,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跪在太皇太后跟前,要求给个公道,不能平白无故地挨打还求助无门。
这些被打的人大多是勋贵子弟与皇室宗亲,段玉聿说打就打,毫不迟疑,同时也向这些王八盖子宣示,爷回来了,你们给爷把皮绷紧了。
看着老臣们带着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苦,太皇太后是好笑又好气,儿子天生是个浑的,他不拿比他更嚣张跋扈的小子涮肉就该庆幸了,他们怎么敢不长眼的撞上去,自个儿找死,她哪管得了。
不过她表面上还是宽慰两句,表示一定严惩,不让长乐王在京城横行霸道,那些老臣们这才满意地离去。
因此母子俩许久未见面,太皇太后第一句话便是不咸不淡的下面子,好似当娘的真的生儿子的气,不给好脸色。
“母后这话说得让人心里打哆嗦,您将来是要入皇陵的,受香火膜拜,陪在历代帝王身边,哪能随民间百姓一样挖个土坟就埋了,对您太不敬了。”嘻皮笑脸的段玉聿彷佛没瞧见太皇太后的一张冷面,兀自插科打哗。
“不孝子,敢情你还嫌哀家老了,不中用,巴不得哀家早日魂归西天,好少个人管你是不是!”太皇太后发怒,神情明显地不待见他,好似他多苛待老人家,没一丝孝顺。
“母后别把污水往儿臣身上泼,您瞧着皮薄面女敕的,比十来岁的姑娘还娇女敕,根本是万年难敌的老妖精,您说曾孙都出世了谁相信,分明欺瞒天上星君,谁说您年过三十,儿臣跟谁急。”采衣娱亲呀!好不辛苦。
“贫嘴,若未年过三十,那真是老妖精了,你就不能说句正经话吗?”一个没忍住,她破功笑出声。
“您瞧儿臣哪句话不正经了?儿臣改便是,可母后青春永驻,人比桃花美是实话,您叫儿臣改,儿臣也改不了,这是有目共睹的,骗不了人。”他信誓旦旦,一副“您别为难儿臣”的样子,“您就是美若天仙,没有言语足以形容。”
在宫里,什么调理、美容的东西没有,又是阿胶又是燕窝,一些吃的喝的、涂涂抹抹的珍珠粉等等应有尽有,因此六十多岁的太皇太后还面皮光滑,没多少细纹,若不知实际年龄,只会以为是四十出头的美妇。
不过由儿子口中说出,那是真贴心,比寒冬里吃了一碗热汤圆还暖和,让太皇太后打心里热起来,眼泛笑意。
“就你这嘴皮子刁钻,懂得给哀家灌迷汤,还以为说两句好听话就能把你这几日闹出的浑事翻篇。你大了,不用哀家护着,自个儿和耆老宗亲赔礼去,哀家不掺和。”她的意思是两不相帮,各自努力。
段玉聿语气一转,冷戾了几分。“还能喘着气儿犹这般不知足?换成爷几年前的脾气,拆他们大门烧祖祠都是小事。”
打都打了,还敢讨回不成?九节金龙鞭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恨不得再世为人。
九节金龙鞭又称九龙金鞭或九节金鞭,它分成九节,刻成九条不同形态的龙,精钢锤打,十分沉重,每抽一鞭必皮开肉绽,发出沉厚的龙吟声,叫人骇然心惊。
“在哀家面前敢称『爷』!”放肆了!
太皇太后怒目一视,不过倒没真的生气。
正如皇儿所言,他收敛了许多,若是先帝还在世那几年,胡闹起来真让人头痛,偏偏先帝还护短,给了当儿子养的弟弟一面“无法无天”金牌,纵得他天天惹事闯祸。
可谁料得到这么一个孩子居然敢领军出兵,才刚满十四岁就胆气往横生,出去三年,把天下搞得天翻地覆,令敌国叫苦连天。
偏偏他不居功,打赢了就跑,回京待不到半年又自请前往封地,一待便是七年。
虽然才几个月,京里的老臣新贵怕是都得罪了,而他却颇为得意自己肃清了一干迂腐陈败之人,还我朝朗朗晴空。
“母后,别祭出您的龙头拐杖,儿臣也怕挨打。”
段玉聿一个大男人也够难为他了,扮出娇儿撒娇状哄太皇太后开心,孝心可贵。
太皇太后的下首坐着美若珠玉的玉妆公主,一身华贵的装扮,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存在,光采夺目。
可是段玉聿进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却一眼也没瞧过她,她娇媚地瞅着他直瞧,暗送秋波,他完全不为所动,彷佛她只是不动的花瓶,摆不摆都无所谓,他不感兴趣。
殊不知正是因为他的无动于衷,才激起玉妆公主的好胜心,她看着段玉聿如刀刻般的深邃五官越看越喜欢,有草原男子的飒爽和率性,若能将他擒到手,那是何等快事,她要他当她的男人。
至于夏和若就可怜了,没人理会,没人招呼,孤零零地站在段玉聿身后,娇小的身子被高大的身躯遮住,她看不到前面的人,前方的人也没瞧见她,她只能僵硬的屏神凝气,诚惶诚恐地准备迎接冲击。
“去,谁要看你这皮猴。不是说带人来了,人在哪里?让哀家瞅瞅。”捂着嘴笑了一会,太皇太后回到正事,扳起一张严肃的面容展示上位者的风仪。
“母后别把人吓着了,给点笑脸,我家小若儿生性胆小,禁不得吓。”段玉聿先护着心中宝,千叮咛万嘱咐的,深怕她受了委屈。
“得了,瞧你心疼的,哀家又不吃人,担心哀家吃了她不成。”这孩子也有心上人了,总算能收收心了。
“母后虽不吃人,可见您庄严的气质,哪个敢动弹?还不是如见菩萨般跪地膜拜。”他后脑杓长眼睛似的,伸出手往后一握就握住了柔女敕小手,轻轻在她手心双击,意思是——我在,别慌。
夏和若深吸了口气,暗暗收起胆怯,目光清明。
“这满嘴胡话不知跟谁学的,还不把人带来,别把哀家的耐性给磨光了,吃苦受罪的可是你。”咦!皇儿后头是不是有个人?穿着一身秋荷色衣裙……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楚。
“是,母后,儿臣遵命。”他一转身,露出藏在身后的女子,眼神柔和,牵着她上前两步。“母后,她姓夏,是儿臣封地上的酒楼千金,年方十六,温柔可人,深受儿臣喜爱,就是见的人不多,您别挑剔她不够大气。”
“行了,别在哀家耳边叨念,让我瞧瞧她。”太皇太后招招手,让微微垂首的女子走近些。“嗯,长得还行,五官端正,身形窈窕。抬起头来。”
“是。”夏和若有一丝不安,缓缓地将头抬高,露出清妍秀美的一张小脸。
“看看哀家。”一个人的心正不正,看双眼便知。
“是。”夏和若不敢多话,蝴蝶般的羽睫往上一掀。
“好,一双好眼。”不媚不娇,清正明澈。
太皇太后的心被收服了,久居深宫的她深识人心,一眼就能看出这人的好与坏,她看见夏和若眼中的干净无垢,知她是无心机的好姑娘h心存善良,仁厚待人,不因别人的错待而积恨在心,宽容的对待每一个人。
好,很好,非常好,就是要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心性孤傲的皇儿,两人如同光与影、明与暗,相辅相成。
太皇太后满意极了,不计较夏和若商家女的出身,只要能让她的儿子得到安宁,她有何好在意的。日子是他在过,舒心畅意便是一生。
“儿臣的眼光哪错得了,众里寻她千百度,这不是跳出来让儿臣逮个正着吗?”段玉聿得意洋洋的招摇。
“瞧你得意的,哀家还没点头呢!”太皇太后故意逗他,不想他得意忘形,先前烧懿旨那件事她还没跟他算账。
他不急不躁的挑眉一笑,扬手让人搬了两张大椅来。“知母莫若子,母后这神情儿臣岂能不知,分明心中早有主意,只是儿臣顽劣,母后还想吊儿臣胃口,磨磨儿臣的性子。”
椅子一搬来,段玉聿毫无顾忌的坐下,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斜倚着,还拉着身侧的夏和若也坐,两人乍看之下还真有点夫妻相,互视间眉眼生情。
“少在那眉来眼去的,以为哀家没看见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要学点规矩,别老是冒冒失失的,见到人就抡拳,多少给人留点颜面,见面三分情,以后好做人……”太皇太后就像一般的老人家,见到小辈总要唠叨两句。
“母后说得是,儿臣谨记在心。”他恭敬的作揖,但因坐姿不正而显得不伦不类。
“哟!转性了。”她失笑。
“母后,都说齐家齐家,儿臣的家不齐呀,不先成家哪来的规矩?不如您先赐个婚让儿臣娶个媳妇儿,这不就能干点正经事嘛。”他一脸嘻笑,无赖至极。
不知该笑还是该气的太皇太后指着他的鼻头一啐。“才说你长进了,这会儿又说起混账话,前儿个哀家不是才刚赐过婚,可你做了什么逆天事?叫哀家痛心疾首。”
被赐婚的另一人眼眸闪了一下,美目转动时流光溢采,心想,总算提到她了呢!想她堂堂的西夏儿女,必让人两眼一亮。
“母后赐婚的又不是我家小若儿,儿臣自是抗婚,娶个看不顺眼的来互憎一生,母后的罪过才大了。”烧个懿旨算什么,他连皇宫都烧了,敌国的。
“呿!还你家的,你也未免太不要脸了,人都还没过门攀什么亲。哀家一片好心倒是让你怪罪上了,你都多大年岁了,哀家赐婚天经地义。”谁晓得他心中有人了,还护得如珠如宝似的,教人措手不及。
“好,母后说得是,您赶紧赐婚吧,儿臣给您弄个媳妇儿孝敬您,您就能整天乐呵呵的等着抱孙。”不亲就变亲的,举手之间的事,内务府加宗人府难道还办不好一名亲王的婚事?
“急什么,哀家不缺孙儿。”皇上不就是。
“母后不是才说儿臣年纪不小,这会儿又出尔反尔让儿臣别急,母后是想儿臣成亲还是不成亲?好歹给句话,别您自个儿盘算着。”段玉聿胡搅蛮缠,想逼太皇太后同意。
这孩子真是来讨债的,没一刻不让她操心。“亲是要成的,不过皇上那一关过不去,他不会允许你娶的王妃不是高门贵女,毕竟你出身皇家……”
她话还没说完,段玉聿冷哼一声,“母后真认为皇上会乐意儿臣结一门高门贵亲?”君臣相互利用,一个制衡,一个巩固地位,如今他想娶平民百姓为妻,互蒙其利的事为何不做?
“这……”她一顿,竟说不出话来。
皇帝公公、皇帝丈夫、皇帝儿子、皇帝孙子,一连四代帝王,她还看不清楚吗?帝王之术残忍而无情,一生寡人。
“长乐王为何不能结一门高亲呢?普天之下除了当今皇上外,还有比你门第更高的人家吗?你想娶谁都能称心如意,何必低就委屈自己。”自以为得体的玉妆公主美目轻睐,展现草原儿女的大胆和果敢,暗示着她正适合当他身边的女人,她能与他共翔天际,当一对逆风而行的苍鹰。
“谁家的乌鸦这么聒噪,还不关进鸟笼里,要不宰了炖汤喝,给我家小若儿补补。”都说他不要脸,原来更无耻的人在此,话语里自荐枕席的意味浓厚。
喝乌鸦汤?夏和若只觉犯恶,轻轻以手捂口,怕吐出一肚子酸水,那么恶心的东西谁敢入口。
她犯恶心的举动落入太皇太后眼中,倒是令太皇太后心喜了一番,以为他们进展神速,这是害喜了,尤其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让她更加确信。
“我是玉妆公主。”玉妆公主以为她一说出自己的名头,人人都应识得,他该欣喜若狂地对她展露心悦她的笑脸,可是……
“谁呀?”皇上的女儿他不是每一个都认识。
段玉聿当玉妆公主是皇上亲女,他的侄孙女。
她脸色微变。“你的王妃。”
他斜睨一眼,嗤笑。“本王的王妃不就在这里,你是哪来的疯狗,见人就咬,本王是你能攀咬的吗?”
转头一看,他柔情似水,眼中、心里只看见一人,他对夏和若的情意与日倶增,深到一刻都不想分开,越是相处越觉得她好,只要她在身边,他的心就会觉得很平静,少了想将人撕裂的戾气。
“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妃,她不是,皇姑祖母亲自下的懿旨,我是经过皇室认同的长乐王妃,你的女人。”生平不知嫉妒为何物的玉妆公主头一回生妒了,她妒恨被段玉聿呵护的女子,那个人应该是她。
“皇姑祖母?那她不是要喊你表舅……”差了辈分呀!这样也能结亲?皇家也未免太乱了。
段玉聿才想啐一口什么名正言顺,一道喃喃自语的细声忽然传进耳朵,他笑了,看了他的小人儿一眼。
“母后,您是不是看儿臣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所以给儿臣找些麻烦玩玩?我这做舅舅的再无耻败德也不能搞上外甥女,您是想给儿臣招祸还是想让儿臣背负臭名?”他倒没注意赐婚的对象竟是拐了一圈的姻亲,是谁弄这套儿让他钻?
好在他事先结识了小若儿,要不然岂不是中套了,光是坊间的讥笑和嘲弄就够他喝一壶了。
“啊!哀家没想过,只觉得合适……”呃,当初是谁在她耳边说长乐王再过几年都三十了,再不娶就迟了,又说玉妆公主养在她身边挺好的,正好能凑成一对……
那时她甚觉有理,肥水不落外人田嘛,才立即命人取来笔墨下旨,写完还颇为自得地认为自己成就一桩良缘,两个她喜欢的孩子能成佳偶。
可是此时回想起来却有点仓促,根本没仔细好好想过,她是因心急而乱了心,忘了本朝不见得愿意甥舅城婚。
咦!那个人是谁呢?为什么想不起来?
太皇太后记忆变差了,她隐约记得是一个穿紫色宫装的嫔妃,但皇上的女人太多了,哪能一一记住,而且那时围了一群人在身边,到处是莺声燕语,她想了好久还是想不起来。
“我不介意。”玉妆公主大声的说,西夏国情向来开放,母子、兄妹都被允许,何况是隔房、隔辈的舅舅。
别看她只有十七岁,还长年住在宫中,但早已失了童贞,并非完璧之身,对于男女情事知之甚详,她的入幕之宾不只是身侧的侍卫,还有正值年少的皇子们,在天底下最肮脏的皇宫行苟且之事。
“怎么,嫁不出去想找个人赖上呀!你也得看本王乐不乐意。”他看起来像很缺女人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