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吗?”
一张铺着虎皮的雕花白玉如意榻上,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十指纤细,戴着甲套,每个手指头都套上价值不菲的戒指,有羊脂玉的,镶各色宝石的。
屋内富贵华丽,奢华致极,放眼一看,摆设尽是世间少有,连青花瓷瓶里插的花都是罕见珍品,一株价值连城。
可是处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老妇人找不到一丝欢快,每个正在走动的人都像迟暮老人,静得不发出一丝声响,让人有种正在等死的感觉,没有所谓活人的生气。
她活太久了,久到忘了深宫寂寞的滋味,这座金子打的金丝笼子囚禁了女人的一生,她的青春、美貌与魂魄。
“就快到了,在路上,听说王爷旧疾复发,因此耽搁了一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官声音平缓的说道。
一听这话,犹可见年轻时风华的太皇太后喉间一紧,甚为紧张的追问:“什么旧疾?为何哀家不知情?你们这些个好吃懒做的硕鼠,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
“皇姑祖母别动怒,小心您的金躯玉体。还不是前太子余孽造的孽,前些日子表舅舅奉
命围剿,谁知对方顽强抵抗,表舅舅的人死伤不少。”可惜没把人杀死,要不西夏就少了一份威胁。
坐在太皇太后跟前的女子长得明艳健美,大大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眨动时明亮璀璨,一头乌黑秀发如最丰盈的黑土地,闪着生命的热气,丰厚的唇诱人润泽。
乍看之下她像本朝人,有着精致的五官,但仔细一看,肤色略深,眼神张狂,浅棕色的眼眸十分灵动,转动间竟有股野性的倨傲,睥睨着世间一切。
她是西夏公主玉妆,今年十七岁,为人热情大方,是先前太皇太后想给段玉聿赐婚的对象。
在西夏,女人是一种财产,可以转让,父死子继,弟娶兄嫂比比皆是,伦理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只有最原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也没有婚前守贞这回事,互相看上眼了便狂欢一场,事后若无其事的各自走开。
所以让她与“表舅舅”成婚一点也不违和,在她看来那是个雄鹰一般的男人,她就要最强的那个。
至于太皇太后这里,她对玉妆公主的生母有愧,加上玉妆公主也在她膝下养了多年,秉持着肥水不落外人田的道理才做主赐婚,想着两个她最喜欢的小辈在一起就觉得欢欢喜喜,孩子们早点开枝散叶才是真孝顺。
“你这丫头消息倒是灵通,连长乐王遇剌都晓得,看来哀家是老了,什么都管不动了。”看似在抱怨,太皇太后其实是在敲打玉妆公主,让她一个外邦公主别在宫里瞎打听,这不是她该知道的事。
上了年纪的太皇太后对于政治还是有一定的敏锐度,并非行将就木。她的一生经历过三次改朝换代,也是从腥风血雨走过来的,因此她更清楚祸从口出的危险性。
虽然她把玉妆公主当子小辈疼爱,但还是没忘记玉妆公主的身分。当初和亲的对象本来应该是她时女儿,可她舍不得,便由娘家郑国公府的嫡女代之,封以公主名号远嫁西夏。
为此,她一直觉得对不起娘家人,这才对郑国公府特别宽待,同时也爱屋及乌,将玉妆公主纳入她的羽翼下,一入京便养在她宫里,朝夕相处下也处出几分感情。
玉妆公主不笨,反应极快的挽住太皇太后的手娇嗔。“人家也是意外得知的,上个月不是有西夏使臣前来朝贡吗?人家去看了一下,席间有人谈论,便听了一耳朵。”
“以后可不许了,后宫不可干政,我们妇道人家呀,安分的相夫教子就好,别管男人在外头干了什么,那些事我们管不着,也不能管,知道了吗?”打打杀杀的事让男人去干,女人家只管貌美如花的等着。
当年她还是妃子时,也是不干涉任何事,任由皇后去蹦跶,结果皇后自个儿作死,不仅太子的地位被娘家人拖累,自己也被废了,幽禁冷宫,这便是女人强出头的下场。若是有耐心多等上几年,别急着上位,皇位还不是太子的。
偏偏皇后心思重,什么都要掌控在手中,担心皇上更宠爱她,因此先一步下手,免得为人作嫁,大权旁落他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倒是让她有了今日的地位。
“皇姑祖母,您这话就说错了,在我们西夏,女人能上马拉弓射雕,也能和男人一样掌权,立下汗马功劳。我们西夏是有能者居之,不分男女。”玉妆公主言下之意是女子也能称王,其野心可见一斑。
太皇太后唇边的笑意一淡,端起西湖龙井轻饮一口。“玉妆,莫忘了你现在不是在西夏,若是无意外的话,你将会在本朝出嫁,一朝为人妇便不是西夏人,夫唱妇随,归于宗族。”
玉妆公主想说她是睿智的西夏公主,才不是愚蠢至极的天朝人,但这些话她不能诉诸于口。“皇姑祖母,难道嫁了人就不能围场授猎,骑马奔驰了吗?那做人多闷呀!”
还是他们西夏好,不用守酸儒八股的老规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有实力谁当家做主,一代女王也当得起。
玉妆公主念念不忘自幼出生的草原,因为风俗、地域的不同,她没有以夫为天的温驯,反而跃跃欲试,野心勃勃,想将天下最勇猛的男子收为己有,以美貌和才识征服他,任凭她驱使。
“呵……去皇家猎场打猎还是可行的,不过次数不可频繁,以你的身分日后必入显贵之门,高门大户的人家可不比寻常百姓,由不得你犯一点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太皇太后提醒玉妆公主要谨言慎行,不能有旁的心思。
自个儿养大的孩子自个儿清楚,是个心气高的,虽说是逗乐的好伙伴,可狼性未除,没看紧些会闯出祸事。
“皇姑祖母,玉妆的婚事不是已经定了吗?表舅舅很好,我愿意成为长乐王妃。”一旦握有王府实权,她便能调兵遣将,助她西夏扩充领地。
亲王府的卫兵配制是两万精兵,因是皇叔的缘故,又多加一万精兵,因此段玉聿的封地上共有三万精兵。
但事实上人数不只这些,段玉聿的封地甚广,又邻近边疆诸国,三万精兵根本不够用,所以他私底下另有军队若干。这种事其他藩王也在做,心照不宣罢了,大家都心里有数,不宣之于口,增兵是必然的趋势。
只是有人心大了,增了三五万私兵还嫌少,暗地里继续征兵增加兵源,藏在荒山野岭里暗暗操练,买马囤粮,调高赋税,严然成为一方土皇帝,这才让皇上内心生出隐忧,兴起削藩的念头,他不能容许他人生异心。
太皇太后的神情一顿,有点高深莫测。“这事咱们先不提,等人回来了再说,哀家不会委屈你的。”
“可是他带人回京了,这不是给我难看吗!正妃未过门,先弄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皇姑祖母,您容忍得下烟视媚行的祸水不成?”玉妆公主脸上的不悦明显可见,但她相信长乐王见过她后定然会对其他女子失去兴趣,当今世上少有人美貌胜过她的。
自视甚高的玉妆公主以出色的美貌自傲,常年在宫里的她也只与后宫嫔妃走动,最美的女人都被皇上收在宫中了,她与她们比较自是常理,她认为那些所谓的美女都太苍白了,弱不禁风,不如草原女子健美,笑容开朗。
嫔妃当中她唯一讨厌的是天生媚骨的宜贵妃,那人太假、太做作了,却又美得让她无话可说,她真是恨死那人了。
“玉妆,未见到人之前不能妄下论断,你就是口快,性子直,不懂得收敛,这一点要好好改一改,不然日后嫁了人会非常吃亏。”没那么湾弯绕绕的心眼倒是好的,就是怕心性养歪了。
当初太皇太后看上玉妆公主的原因是她心直口快,不擅隐藏真性子,稍微有点历练的人都能一眼将她看穿,所以许配给自个儿一肚子坏水的儿子正好,他制得住她。
如今看来是她想差了,玉妆公主不是没心机,而是不到时候,于她无利的事她懒得谋算,除非对她大有利处。
闻言,玉妆公主惑魅的猫眼一闪,“皇姑祖母不疼玉妆了!您亲下的懿旨都能被一把火烧了,那我与表舅舅的婚事是不是得就此算了?您这是欺负玉妆呀!没把人家当自己人看。”
懿旨被烧,太皇太后也着实恼了几日,可是一想到儿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气过也就释然了,母子俩哪是对头,还能结仇不成?不娶玉妆就不娶,外甥孙女再亲,能亲得过自家亲儿吗?
太皇太后自然是站在段玉聿这边。
不近二十四载的小儿子突然说有了准王妃,她哪还记得赐婚这档子事,欣喜若狂的想见儿子信中的小人儿,只要他肯传宗接代,和女人亲近,她便是吃斋念佛也值得了。
“疼、都疼,可鞭长莫及,哀家也拿他没辙,这小子打小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长大更不服管束,哀家年岁大了,有心无力,你也别怪哀家护短,若是这事不成了,哀家定会为你挑一门好亲,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一百二十抬嫁妆够她扬眉吐气了,一个异族公主,如此体面足够了。
“若玉妆只要长乐王呢?”原本她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一方藩王算是配得上她王族公主的身分,如今却是誓在必得,只有她不要的人,没有她得不到的,任谁都不能扫了她的颜面。
太皇太后轻抬眼皮,睐了玉妆公主一眼,“那就看你的本事了,谁当哀家的儿媳,哀家都不在意,只要那孽子点头,你或是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哀家只等着抱孙。”
她是真的不在乎,以儿子在皇室的崇高辈分,他娶谁都不合宜,越是高门的贵女对他越是百害而无一利,京城里的水深得很,谁和谁不是姻亲,一娶了名门贵女便会和某方势力扯上关系,日后若受了牵连,那是百口莫辩。
反倒是平民百姓引不起太大的水花,没有背景和靠山,反而不引人注目,猜忌和防备也会少一些。
“皇姑祖母这么说,玉妆就安心了,在此谢过皇姑祖母,日后玉妆成了您媳妇,就要改口喊母后了。”玉妆公主双目闪着莹光,无比自信,彷佛段玉聿已是她囊中之物。
太皇太后挥挥手让她退下,想着许久未见的儿子,心里既欢喜又惆怅。
“娟子,你说玉妆会不会对那丫头下毒手?”玉妆那草原民族的凶性,下手不留情。
一定会。一旁的中年女官晴娟在心里回答。“太皇太后还信不得长乐王吗?他一向护食,他的东西别人绝对抢不走,何况是他亲口说的准王妃,谁敢伸手谁自尝苦果。”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也对,我老是低估他,忘了他不再是当年十来岁的小子,在他的治理下,他的封地倒没出过事。”其他人的封地或多或少会传出一些暴动或酷吏压迫等事情,喧闹过一阵。
“娘娘您是关心则乱,慈母一心为儿,长乐王会感念在怀的。”心乱了难免着急,想得多了。
“也许吧!聿儿一日不成亲,哀家就一日放不下心。哀家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是为他撑着。”武帝过世了,亲生的先帝也殁了,她与皇上不亲,若非一个“孝”字压着,宗室又要不平静了。
晴娟笑着安慰太皇太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娘娘用不着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您瞧王爷不把人带来给您看了,您还担心好事不能成双?如民间百姓所言,老婆、儿子、热炕头,人家热和得很。”
太皇太后一听,乐呵呵的笑了起来。“说得有理,赏,大赏!娟子,你真是哀家的可人儿。”
“谢娘娘赏。”晴娟一福身,答谢赏赐。
“你再跟哀家谈谈他们走到哪儿了……”
太皇太后是寂寞的,有些话只能跟长伴多年的女官说,她们一个兴奋得像年轻了三十岁,诉说着儿子年少时的情景,一个冷静敦厚,安静地微笑听着,不时回个一、两句。
两人面上出现的欢喜不是假的,期待着段玉聿的归来,扳着指头数日子,苦恼时间过太慢。
得知伤亡人数,玉妆公主大怒。“这就是你们给本公主的东西!”
“公主息怒,勿伤了尊贵身子,好好保重自己。”一名蒙着面纱的西夏侍女小声地劝慰。
“本公主怎么息怒?六十七名西夏勇士出去,回来却不足七名,还个个身上带伤,你们要本公主如何向父王交代?”一具具的尸体几乎死无全尸,腰斩的、缺腿少胳臂的,肢离破碎。
“公主,不是我们的错,而是对方太强了,早有防备,我们的人不敌……”幸存的手下巴图心有犹悸,他尚未从一片血色记忆中回过神,心里还惊惧着当日的屠杀。
夏和若的马车出了城门便和段玉聿的五百亲兵会合,加上周公公带来的侍卫一百名,一共六百名。如此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除非是不长眼的盗匪和山贼,谁敢靠近三里以内,冲天的血气足以将人冲晕。
“借口、借口,全是借口!本公主有要你对付长乐王吗?本公主只是要你们除掉一个女人而已,你们连个女人也应付不了。”简直丢西夏的人脸面,一点小小的事也办不好。
“那个女人一直跟长乐王在一起,我们找不到机会下手。”最后逼不得已才铤而走险。
“难道他们连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蹲个茅坑还同个坑?”不可能黏得那么紧,一定有空隙。
差不多,巴图在心里回答。
“长乐王将她保护得密不通风,出入有八名精锐侍卫陪同,而且四周还有我们看不见的暗卫,一旦轻举妄动便会立即被发现,而且瞬间绞杀。”说到“瞬间绞杀”时,他壮硕如山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绞杀?”听到这两个字,玉妆公主美眸一眯。
“是的,单方面的绞杀,我们的人马分成三次伏击,只有最后一次逃出几个,其余的都没活下,有的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就断气了。”
“真这么厉害?”她悄悄带到天朝的三百勇士都是父王精心挑选的,即便做不到以一敌十,最起码一次杀三、五人不在话下,她看过他们动手,的确是族中万中选一的勇士。
“公主,您没看过长乐王身边人的狠厉,他们的身材不如我们壮硕,力气也比我们小,可是胜在身手刁钻,出刀诡异,动作奇快,还没看见他们出手,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细丝。”
先是细如发丝的伤口,而后大量喷出血,捂都捂不住。
“真有其事?”长乐王不是游戏人间的浪荡子?
“是的,公主。”千真万确。
“看来是本公主错怪你们了,错估了长乐王的实力,他的人竟然能打败我们西夏勇士。”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段玉聿领军攻陷四大番国时,因西夏识时务,早早献城投降,又送玉妆公主来当人质,在那几场几乎全面覆灭的战役中,只有西夏有幸从战火中逃出生天,并未受波及。
其他数国濒临灭国边缘,大城遭到摧毁,草原子民十不存三,纷纷逃向荒境,十年内怕是无法恢复原状,想再兴兵南下十分困难,他们的壮丁在那场战争死绝大半。
那时已被送出国的玉妆公主并未亲眼见到如此惨烈的状况,不知多少人的血染红百里大地,听说了这回事,却不相信单凭一名不足弱冠的少年能力战群雄,认为肯定是夸大其词,为了这场胜仗,塑造出一位英雄人物罢了。
没多久,玉妆公主来到天朝,那时候她还是七、八岁的孩童,等她真的见到段玉聿本人时,他已是名满京城的浪荡子,除了不嫖外他什么都干过,像是火烧知名青楼玉真楼、一夜豪赌赌倒了三个赌坊,或是在酒楼里与人斗酒,赢得酒状元之名。
总而言之,就是个横行霸道的王爷,不怕闹事,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后来一干权贵子弟都被他打过了,他才认定此处再无趣事,带着数百亲兵回封地。
一去多年,鲜少回京,段玉聿对玉妆公主而言只是一个听说,因此她从未放在心上,也没那心思得知他是否如传闻那般神勇,直到太皇太后赐婚。
“公主,想要那女子死并不容易,防守得太严密了,我们的人一靠近就会被发现。”根本近不了身。
“他们离京城还有多远?”觉得事事不顺,玉妆公主有点烦躁,她吐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两天车程。”预估。
只能是预估,因为段玉聿的车队实在走得太慢了,依正常行进,约半个月便能抵达京城,段玉聿却带着佳人边走边玩,有时看见路边风景不错还停下野炊,打打野鸡、兔子,架起架子烤肉。
这般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月,难怪太皇太后急了,频频询问人到哪,不会出事了吧。
“好,让他们顺利进京,你们给本公t守在长乐£府周遭伺机而动,务必要让那名女子进不了宫。”她绝不容许那人与太皇太后碰面,长乐王妃唯有她才能当。
“是。”巴图将手臂横过胸前。
“还有,查清楚长乐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浪荡子,还是天纵奇才、战无不胜的沙场杀神。”她必须弄明白才好走下一步。
“属下遵命。”负伤的巴图走得一瘸一拐,显见伤得不轻,腰上的弯刀有碗大的口。
等人走后,玉妆公主坐在榻上深思。
她该怎么为西夏争取更多的利益,好让父王并吞其他草原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