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承恩侯府的管事娘子坐在身旁,晴兰没说话,对方便也沉默。
晴兰认得她,徐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用的管事,从年轻就跟在祖母身旁,前世出嫁,祖母本想让徐嬷嬷跟着自己,后来徐嬷嬷生了一场急病,就此作罢。
她根本不想回承恩侯府,即使答应过王嬷嬷……但眼下由不得她点头摇头,侯府派出这么大阵仗,便是插翅也难飞。
也好,她正想和夏媛希算算王嬷嬷这笔帐。
即使心知肚明,王嬷嬷只是个下人,夏媛希不会因此事受到太大教训,但是要她什么都不做?对不起、办不到!
徐嬷嬷暗暗观察夏晴兰,眼中有几分讶异。这小小丫头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半句话没多问,一个眼神没多给,无喜无乐也无半分惊慌失措?
细辨她的一举一动,徐嬷嬷是个人精,怎会看不出晴兰曾受过良好教养。
谁教导她的?王嬷嬷?不可能,王嬷嬷虽心善却举止粗鄙。王氏?听说她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气质天生?
不管如何,老夫人看见这孩子,必定会深感到欣慰。
徐嬷嬷只是个奴才,不懂得朝堂局势,但听老太爷、老夫人说过几嘴,倒比起旁的奴才明白。
贺巽深得皇帝看重,皇子们都想心拉拢他,可他一心侍君,不愿站队。
老太爷心偏,有意辅助二皇子,他希望藉由两个孙女的联姻,将贺巽和二皇子绑在一块儿。
决定李代桃僵时,老太爷还担心养在外头的孙女儿会亏了贺大人,如今看夏晴兰这番模样……哪就亏了?
说句实在话,比起家里的大小姐,二小姐还略胜几分呢,尤其是这副身段容貌,便是大小姐盛妆怕也不及,这下子老太爷、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二小姐,到了。”徐嬷嬷轻声道。
回神,晴兰在徐嬷嬷的搀扶中下马车。
跨进那扇朱红大门,走入熟悉的园子厅堂,每走一步,心跳就越快,她理不清心中感觉,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教她不安。
长得真好,虽说比起姿容,王柔儿更胜一筹,但这丫头那通身气度是王柔儿远远不及的,果然是留着夏家高贵的血液。
承恩侯满意极了,他顺顺灰白胡子,与老妻对视一眼后问:“晴兰可认得字?”
“认得。”
再次见到家人,心有不服。她该为前世的自己打抱不平,该怨恨起这一家子,但是……
她深感哀伤却无法生恨。
因为本是同根生?因为血浓于水?她不确定,现在的她更多的是无措。
“谁教的?”
“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已经考上举子。”
举子?那学问必定不会太差,承恩侯更满意了,“唸过什么书?”
“论语、大学、中庸……科举的书全念过,只是理解得不深。”
“女孩子家读那些做什么?有没有念过女诫妇德?”承恩侯夫人问。
读过的,在前世,但她摇摇头,道:“没读过,没有人教。”
一句话堵住两个老人家,可不是吗?有人教会她认字已经够好了,还挑书册?何况哪家的举子会读妇德女诫?
“这些年,你辛苦了。”承恩侯夫人慈爱道。
“不苦,王嬷嬷待我如亲孙女,处处照顾呵护,有一口吃的,总先紧着我。”
“是个忠仆,得赏!她人呢?有没有随你回府?”
“昨日过世了。”
承恩侯夫人一愣,叹道:“竟是个无福的……”
无福?晴兰忍不住失笑,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抹杀所有功劳?未免太轻省。
“回来就好,过去的事放下吧,往后你就是夏家的二姑娘,安心住下吧。”
“住下?为什么?”晴兰有些讶异,现在是唱哪出?
这种事哪里需要怀疑?有多少人想成为侯府姑娘,她一个小丫头,难道从不盼着认祖归宗?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家里给你说了门亲事,你专心备嫁便是。”承恩侯夫人一副感慨施恩模样,看在晴兰眼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是施恩还是摆布,经历过一世,她岂能不知?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难道在今天之前,我不是夏家姑娘?”她淡淡道。
承恩侯叹,这孩子心底有怨呢,不能怪她,是他们做得不厚道,当初就不该为着名声,放任她们母女在外头自生自灭。
然而承恩侯越看晴兰,越是满满的欣赏,富贵在前能不卑躬屈膝,即使在长辈跟前也能据理力争,不被拿捏的性子,是个有主见的,这样的孩子日后必会大成。
徐嬷嬷说——几年前,世子夫人把田地屋宅收回来,二小姐不但没有向命运低头,还做起生意,买屋买田,把王嬷嬷当成亲祖母奉养。
由此可看出,她心软,谁待她好,她便百般回馈。
这孩子不输府里养大的呀,可惜没有早点眷顾她,就怕日后不肯为娘家出力。
沉吟须臾,承恩侯问:“你想要长辈低头道歉?”
“何须道歉?我娘确实出身青楼,确实高攀不上承恩侯府,是她决定错误,所托非人,侯府对我们母女的处置并无不当。”晴兰淡声说。
这话教人怎么接?承恩侯府轻咳两声,“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做人得向前看。”
就是这番道理?所以夏媛希死便死了,夏家只能向前看,继续为周勤尽忠效力,所以父兄升官封爵,并且得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子当外孙?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丝丝苦涩在舌尖蔓延。
“抓住饼去不放,对你、对夏家都没有帮助。”承恩侯夫人劝道。
这是要她识时务?悲凉在心中泛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是她不懂得以大局为重。
“你莫不是以为我们让你回来,是打算把你贱卖?”
当然不是,夏家女儿怎么可能贱卖?必定是高卖了。晴兰心中冷笑不已。
承恩侯刻意忽略她脸上的嘲弄,道:“你可知,我们打算把你许配给谁?”
是周勤吗?再度成为他的妻子,她要不要把兰花醉给带上?
没等她回答,承恩侯夫人接话,“我们替你挑选的对象是贺巽,眼下虽然他只是个四品官,但他有本事、有手段,又深得帝心,日后必定前程远大。”
贺巽?
竟然是他?晴兰心头忍不住一阵狂喜,这代表什么?代表过去的牵扯是注定?代表重生是老天为弥补自己所做的决定?
她还以为必须备下足够的耐心、一步一脚印,方能慢慢走到他身边、走到他心里,没想到他们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无言了,却也欣喜了……
心如擂鼓,怦怦怦的声音敲动,糖儿、蜜儿、果儿……各种甜滋味在心头汇聚,她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兴奋,不教快乐外泄。
看见晴兰脸上不自觉浮起的笑意,承恩侯和妻子对望一眼,决定添柴加油,说服这个刚返家的小孙女。
“贺府家风端正,家里只有一个祖母和十岁幼弟,你嫁过去之后立刻能当家理事,不受婆婆折磨,这门亲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若非你是夏家女儿,哪能得此机会?”承恩侯夫人道。
她的意思是要晴兰感激知恩,若非承恩侯嫡女身分,哪得高攀?
承恩侯夫人深懂得女人心思,女人一辈子盼的就是平安顺遂,若能嫁个省心的婆家,日子就是掉进蜜缸里了。更何况贺巽年轻有为、俊逸非凡,是皇帝跟前当红的少年俊杰,谁不想与之为亲?
见晴兰卸下满脸防备,承恩侯莞尔,“往后你的事自有长辈作主,不必想太多,在家里住下来,与父母亲和哥哥姊姊好生相处,日后娘家自会是你的助力。”
助力?她不需要。
收拾起激动,笑容凝在晴兰眉间,她没忘记王嬷嬷的事。
“我可以嫁给贺巽,但不从侯府出嫁。”
承恩侯夫人听了直皱眉,都说这么多了,她还拧上性子啦?
承恩侯双目圆瞠,没见过这么固执的,茶盏往桌面重重放下,怒问:“为什么不?难道夏家嫡女这身分还委屈你了?”
“不委屈,但晴兰无法与杀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些年若非王嬷嬷全心照料,说不定我这条命早已不在,圣人言‘做人当知恩图报’,就算无法为嬷嬷报仇,晴兰也万万不能与凶手为伍。”
“你在说什么?难道这府里有杀害王嬷嫂的凶手?”
“没错。”
“是谁?”
“夏媛希。”她目光、口气都无比笃定。
承恩候夫人一惊,急道:“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什么?”
“我有诚徳堂的赵大夫为人证,有兰花醉为物证,在徐嬷嬷去接我之前,我己命人将人证物证送往衙门,知府大人应该很快就会上侯府提领犯人。”
她懂得官官相互之理,把人送进衙门,等同于无罪释放,以侯府的势力,必能顺利将此事彻底抹平,她这么做,只能让夏家人闹心,无法改变什么。
但她计划着呢,如果今生的夏媛希没本事为周勤赚钱谋划,杨嬛会不会提早上场?夏媛希会不会更早成为弃子?得到鸩酒一杯?
届时,她再将毒杀下人、性格残暴的恶名以谣言方式传播出去,隐射的杀伤力远比真相大……夏嫒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会不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不确定,但她愿意促成这一切,竭尽全力地。
闻言,承恩侯府匆匆起身,命人唤世子和大小姐到书房。
两天后赵大夫消失匿迹,夏媛希被罚禁足抄经。
惩罚不重,晴兰权当收点利息,因为本金……需要一点耐心。
贺巽在门前下马,秦管事赶忙上前请示。
飞快看过呈上来的礼单,他想了想道:“再加两个庄子,皇上赐的玉如意也送过去。”
“是。”秦管事拿着聘礼单子,小短腿跑得飞快。
这些天为了爷的婚事,宅子上下都动起来了。
大伙儿开心呐,贺府太久没办喜事,连平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喜上眉梢,凡事都多问上几句。
白叔方轻嗤一声,对黑叙说:“老大这是想把家底全掏出去。”
黑叙瞪他,“又不是你的钱,你还抠门咧。”
起初老大做生意,想让他们参与一把,可两人根本没这等本事,白叔小气抠门,计较又舍不得下本,舍不得孩子哪套得来狼;至于黑叙……更惨,他对钱大方,花钱的速度大概是赚钱的三倍半。
有鉴于此,贺巽改弦易撤,强逼他们念书考试。
但贺巽一关闯过一关。他变成状元时,两人才将考过童生。
幸好他们武功学得不错,几年下来,在贺巽的帮衬下,也混到一个宫廷侍卫头衔,从此“跟着老大有饭吃”。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乐意当贺巽的影子。
“不是我抠门,是老大给的聘礼太多,光那两对大雁就够教人侧目,这会儿连皇帝赏的东西都要送出去,实在是……”白叔方摇头叹气。
他长的很白,眉清目秀的,像个小娘子似的,连计较起东西,也和娘儿们一般无异。
“你傻啊,聘礼越多,夏家的嫁妆自然给得更多,到时随着新娘一路进贺府,你说,老大是赔是赚?”
黑叙很黑,五官立体、眉浓目深,笑得阳光灿烂时,就见一口牙是白的。
“欸,有道理哦,你开窍啦?”
“拜托,是你脑子长洞,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通,难怪你爹不要你。”黑叙捅他一下,白叔方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家里竟连找也不找一下。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爹根本不晓得白子当官啦,还以为他是成天到晚在外头鬼混的纨绔,他那些兄弟姊妹甚至盼他死在外头,别给家里丢面子。
“去!我爹不要我,难道你爹就要你啦?”
此话一出,黑叙低头垂眉,可不是吗?就算家里知道他当上官,还是没人待见自己,谁让他娘是寡妇再嫁,府里上下都传着耳语,说他和将军爹长得不像,说他肯定是娘亲前任丈夫的种。
“算啦,别提这糟心事,去帮老大清点聘礼吧。”
“行!”肩膀一拍,难兄难弟一起往书房走去。
万客楼厢房,贺巽几人刚到,四空大师已经等在里头,酒坛子空了大半,几道好菜倒是没碰,他是个酒鬼和尚,名声不显,但一身真本事。
贺巽坐下,四空大师从怀里掏出册子往他跟前递,道:“季家得收拾收拾了。”
他干掉手中美酒,后啧啧两声又摇两下头,这酒和牵姝阁的状元红没法儿,差多啦!
“季家?季尚书家吗?”白叔方问。
“季家好得很,乐善好施,颇有贤名,大师不会是因为季家施米没施到您的小庙,心理不平衡,想藉老大的手找人家麻烦吧?”黑叙嘻嘻笑着。
四空大师不理他,翻翻白眼直接把酒倒进碗里,又干了,他旁的不爱,就好这一口。
白叔方眼晴看着,心疼了,分明是牛嚼牡丹!那可是一壶十两的念奴娇,就这么给吞了?
四空大师是贺巽考上状元那年找上门的,他毛遂自荐,愿意当贺巽的幕僚,几次对话后,贺巽惊讶他对朝政的敏锐与熟悉,决心拜他为师。
四空大师不乐意,道:“我收徒弟很挑。”
话虽这么说,但该教的半点不藏私,他用心辅佐,认真教导贺巽揣摩帝心掌理朝政。
有他为助力,贺巽办差事半功倍,深得帝心,尤其是大师搜集的资料,常透出不为外人道的内幕,顺利帮他拔掉某些人的暗椿。
因此不管大师同意否,贺巽都坚持喊他师父,久而久之,虽没有束脩,没有行拜师礼,但一个坚持、一个默认,他们成了不像师徒的师徒。
细细读过大师递过来的卷子,贺巽寒声问:“上头写的可是真的?”
“还能有假,季蕤为讨好皇帝,以处女之血熬炼丹药,他至少杀害近三十名少女。”
“可恶!”白叔方一听,怒拍桌面。季蕤竟是戴着善人面具行恶之事的坏蛋,他倒要看看,他能瞒得过天下人耳目,能不能躲过天网制裁。
“这种人万万不能轻饶。”黑叙也道。
“他会得到该得的。”轻轻一句,贺巽定下季蕤的生死。
朝臣知晓皇帝沉迷道术,一个个都想炼丹上贡,岂知那些丹丸无助龙体康健,反倒会吃死人。
然皇帝对献药之人的恩赐,确实在京城造就一股风潮。
“季蕤善名在外,要是把他给‘处理’掉,你这酷吏的名头肯定更加响亮。”四空大师夹一筷子鱼柳,嚼了嚼又是啧啧两声,远远比不上百味楼,这饭馆生意是怎么做下去的?
贺巽微哂,他哪会在乎名声?倘若在乎,就不会成为皇帝手上的刀,只不过……刀所指的方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名头好著呐,我想要还得不到。”黑叙满脸艳羡,他也想当酷吏呀。
“师父,这消息打哪儿来的?”贺巽问。
起初他并不完全相信四空大师的消息来源,非要命人调查清楚后方才动手,但无数经验教会他,师父给的从来不是道听涂说。
“你管消息打哪儿来的,总之是再确定不过的事。现在你一出手,没人可以全身而退,我能不再三勘酌?”
四空大师横他一眼,这像伙年纪越大心机越深,他教导贺巽那么多学问,他运用得最好的却是坑人手段,眼看着他持之以恒地朝坑人坑人再坑人的这条路上稳步前进,想起那些被他坑得尸骨不存的人,他不得不抱以强烈同情。
“既然确定,师父很快就会听到季家的消息。还有,邹大夫那边……”
“你吩咐的事,他哪次没有做好?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药丸,全在这儿。”四空大师从怀里拿出一只木厘,推到贺巽面前。
邹大夫是个神医,弄出来的药丸能够养身健体,令人耳聪目明,每回有人进贡新丹药,贺巽都得想尽办法掉包,吃过邹大夫的“补体丸”,皇帝龙体越发强健,有时回过头想想,皇帝相信丹药能使自己长命百岁,他需要负一部分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