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知书老是分神,目光一转就转向院子里的陆浔封。
说好了的,那是最后一次见面,结果一次一次又一次,现在……他们好像每天都会见上一回。
她真心觉得这样不好,可他非要来,她也无法拒绝。
原因一:权势身分很压人。
原因二:七、八月本来就是让家长参观幼儿园的时间。
原因三:慾望啊……慾望催促情感与理智对垒,偏偏每次输的都是后者。
然后他正在院子里带着维维、思思在玩。
不难理解,维维、思思本就是容易与人亲近的孩子,难理解的是他,一个高冷孤傲男,怎能和孩子玩得那么热烈?
暑假两个月,教职员工一样要上工,行政人员得安排时间造访学生家长,谈谈孩子的情况,并与家长沟通需要配合的地方,女先生们要开会、编写教案、制作教具,阿姨们要研发新口味点心与餐食,并且将园区做一番改造打理。
当然,新教具或餐点很快就会送到铺子里,然后九月分就会有新品开卖。
后面这部分是卢华辛的点子,除了当官,他行商脑袋也很厉害,否则短短四年,知书无法这么快就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
“东家,下学期的绘本什么时候到?”张先生问。
“快了,再三、五天吧。”知书回答。
童书部分是她一手张罗的,新绘本会在新学期里使用,但新绘本会延迟一个学期才在铺子里开卖,免得家长提早买回去,孩子听过故事,上课缺少新鲜感。
“我有试着写故事,不知道能不能作成绘本。”林先生将几页纸交出去。
“我回去看看,再给你——”
正说话时,维维笑声传了进来,他笑得很夸张,引得女先生们纷纷回头。
转头一看,知书跟着笑了。
维维身子打平,陆浔封的头顶着他的肚子、抓住他两只手,陆浔封先是快跑,迎着风,维维不害怕,然后他施展轻功开始上窜下跳,像坐云霄飞车似的,维维开始尖叫大笑。
见哥哥玩得那么乐,思思跟在陆浔封身后追,一面跑一面笑,笑得没节制。
有陆浔封带着玩,短短几天相处,感情深了,夜里孩子们上床都要问上一句,“陆叔叔明儿个还来吗?”
知书说“来”,两人便交头接耳,计划明天要玩什么?说“不来”,两人愁眉苦脸,连床前故事都听不进去。
到后来,她只能耸肩回答:“谁知道呢。”
可不就是“谁知道呢”?
堂堂兵部尚书、皇帝看重的大将军,怎会这么闲,闲到天天往幼儿园里来陪孩子玩,这现象不合理对吧?问题是这种不合理现象,正天天上演。
回过头,知书问:“各位先生,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要讨论?”
“没有了。”大伙儿纷纷摇头。
“那就先散会,请尽快把下学期的教案交上来。”
收好册子,梁秋喜将东西接过来。
梁秋喜是幼儿园的第一个员工,她被丈夫毒打,赶出门,离开夫家后她无处可去,幸好遇见知书。
那时候知书怀着孩子,她把维维、思思当成自己的孩子疼,这一路走来,知书得她诸多帮助,待幼儿园情况稳定后,她就不再上课,成了知书最好的助手。
思思哭了,她坐在地上耍赖,蹭得满身泥土。
知害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思思为什么哭?”
“哥哥都不下来,他不让我,都、不、让。”她加重口气,把自己搞得很可怜。
“为什么哥哥一定要让思思?”
“思思小。”
“意思是,以后思思什么事都别做,等哥哥让给你就好,对不对?”
“对。”她理直气壮点头。
“晚上湘姨捏汤糯子,思思别捏哦,等哥哥捏好再让给你吃。哥哥让思思先洗澡,思思不能耍赖,哥哥让思思先喝药,思思也要乖乖……”
思思一听紧张了。“不要让!”
“不要哥哥让啦?可是思思想玩啊,怎么办?”知书用手指敲敲她的小脑袋,说:“想想啊,想想有没有好法子。”
不久,她笑道:“要沟通、争取。”
维维和思思都是粉妆玉琢的漂亮孩子,但长得不一样,连个性也是南辕北辙,维维像个标准的大哥哥,一张脸老是苦民所苦、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有身为哥哥的优越和责任感,吃饭穿衣总让爹娘先照顾妹妹,自己在一旁试着动手。
思思完全不同,她鬼灵精怪,爱笑、爱撒娇、爱耍赖,她很清楚只要嗯哼两声,不光维维,所有的哥哥们都会跑过来哄她、让她。
这是壊习惯,她不愿意思思仗着这点吃定维维。
“很好,快去吧。”
她扶起思思,看着她一面拍,一面朝陆浔封跑去。
他们在不远处接了头,陆浔封刚要将维维放下,就听维维说:“再一圈就好。”
知书失笑,这孩子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思思大声说:“不要再一圈,妹妹想玩。”
“妹妹让哥哥一回,好不?”
“不好,妹妹想玩。”
“哥哥也想玩。”两个沟通不良的小孩一上一下瞪着眼,不知道怎么解决。
“要不?一起?”双胞胎的默契异口同声,讲完,两人同时看向陆浔封。
她以为陆浔封会直接抱起两个孩子,没想到他将维维放回地面上,看看两人,片刻后问:“你们想不想自己飞?”
“要,要自己飞。”又是异口同声。
思思眼底闪着兴奋,而习惯多想的维维眼底有几分不确定,又问:“怎么飞?”
“练武功就能飞,以后陆叔叔每天来来教你们武功,好不?”
“好啊。”思思毫不犹豫地点头。
维维则望向母亲,等待回应。
比起思思,维维永远多想一点。
知书走过来,一手拉一个,认真说:“学武功很辛苦的,你们要不要考虑长大一点才学?”
“不要,现在就学。”思思想也不想就拒绝。
维维还是老样子,少年早慧的他低头、皱眉,思考人生大道理似的。
“要不,思思先学,维维等大一点再学,维维先跟爹爹学画画?”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挑拨,她就是想用维维牵制思思的意愿,因为不管两人性格有再大的不同,但凡维维做什么,思思就会跟随。
他听出来了,心头不舒服,因为明白知书的意图,也因为“爹爹”两个字。
他一直刻意忽略这个问题,刻意忘记知书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他只想不管不顾地留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守护。
往常只要知书这么说,维维都会点头,因为他喜欢画画。
三岁幼儿细肌肉尚未充分发展,而这时代的绘画偏向工笔画,需要大量的专注与肌肉协调,为避免孩子受挫折,损了对画画的兴趣,她一再拒绝卢华辛的提议,可是为了拒绝陆浔封的好意,她让步了。
没想到维维竟然扯扯她的衣角,道:“娘,我想跟陆叔叔学武功。”
她抛出这么好的条件,维维还……“你不是一直很想学画画?”
见哥哥和她站在同一阵线,思思乐啦,抱住扮哥代替他回答。“我们想当大英雄,跟陆叔叔一样。”
大英雄?他已经在孩子心底烙下形象?离间失败,从来不勉强孩子的知书败下阵来。
她很沮丧,陆浔封却很快乐。
他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同时抱起来,这是下意识、自然而然动作,他没想过要炫耀些什么——这种事只有钢铁男才办得到,软女敕男无法。
“知道怎样才能当英雄?”陆浔封问。
“要会飞。”维维回答。
“会咻咻咻。”思思做了个拿刀砍人的动作。
“不对,将军上战场杀敌,是为了保护百姓不被敌军欺辱,江湖人行侠仗义、为弱势百姓主持公道,因此当英雄最重要的工作是“保护”,想要保护别人的第一步,是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
“学武功就能变得强大吗?”
“对,这是最基本的。”
维维和思思互看一眼后,同时对陆浔封说:“我们要学武功。”
“学武功必须不怕苦、不怕累,不能受到一点点挫折就喊停。”
“我不会。”两人同声。
他们的态度摆明,这件事她无法阻止,只能乐观其成。知书叹气,不再说话。
他知道她妥协了,陆浔封很开心,以后自己有足够藉口待在看得到她的地方。
扬起浓眉,他对孩子们说:“走吧,咱们去飞。”
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牢牢地把维维绑在背上,再将思思顶在头顶,在两个响亮轻脆稚女敕的“出发”声后,他们“飞”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无奈摇头,维维是个不爱笑的孩子,他少年老成,很少看见他这样开心,光是为了他的快乐,身为母亲就不该阻止。
只是……能吗?可以吗?不会出事吗?她愁了眉心。
亚深、亚初、亚继下学,满身是汗的思思远远看见,大声喊哥哥,然后扭着身子从陆浔封身上滑下来,一路跑到他们跟前。
亚继弯腰将她抱起,他掏出帕子细细为她拭汗,柔声问:“好玩吗?”
“好玩。”她用力摇头,把汗甩到他脸上,然后把亚继的玉佩拉出来贴在脸上,深吸气,闻个过瘾。
“累吗?”他好笑问。也不晓得他的玉佩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么喜欢。
“看到哥哥就不累。”她的嘴抹了糖似的。
另一边,亚初、亚琛走到知书跟前道:“先生想让我们住到书院里。”
陆浔封看着三个少年,落落大方、态度端正,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知书真的很会教孩子,难怪秦宁会对亚继念念不忘。
“为什么?”
“先生想让我们考县试。”
“会不会太早?”
“没考过也没关系,先练练手。”
“如果只是练练手,要不我给你们包车子,在路上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和住在书院里差不了太多。”这年纪的孩子正在长身子、准备进入青春期,吃睡很重要,书院里的环境不是太好。
亚继没回答,亚初、亚琛确实只是练练,可他就没打算练手,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考完院试就可以接着考明年八月乡试,再参加会试、殿试,他想一举成功,想证明不需要依靠别人,他也能自己创造出完美人生。
对,他就是自傲!
“不行吗?如果非要住在书院里,可不可以问问先生,我们自备三餐点心,让小晴每天给你们送过去。”只是这样做太出格,她担心他们被同侪排挤。
思思看看娘、再看看亚继,捧着他的脸,她撒娇道:“不要哥哥住书院,要哥哥抱抱,哥哥说故事,要和哥哥一起睡觉。”
她这一说,亚继失笑,不坚持了。
见状,亚初笑说:“我们还是住家里吧,听说书院住处夜里有虫子会咬人。”
亚琛道:“太好了,我都打算要勒紧裤腰带呢。”
亚初说:“对啊,要是住几个月却没考上县试,肯定被姓刘的给活活笑死。”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带这两只小家伙回去洗澡,顺道把事情告诉湘姨,车子的事她会处理。”
“知道了。”
三人抱着思思、维维,一路说话一路往后院家里走去。
这会儿剩下陆浔封和知书眼对眼、眉对眉,偏偏陆浔封没有离开的打算,这让知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高兴我教维维思思武功?”
不是不高兴,是担心啊……担心后续发展越来越难掌控。
“你知道对孩子的承诺要说到做到吗?”
“我知道。”
“我不认为你这么闲。”
“我并不闲,但我承诺的事就会做到。”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喜欢孩子。”尤其是维维、思思,别问他理由或原因,他就是喜欢。
“那就尽快成亲,尽快拥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他们这么聪明懂事。”
“两岁后把他们送过来,我帮你教得聪明懂事。”
她这是想甩掉自己这个“麻烦”,但……他不想让。
“你说过,开办幼儿园是为了把学习变得简单有趣,让孩子们乐在其中?”他很清楚,怎样的话题能引发她侃侃而谈。
“对。”
“但苦读是读书必要的过程,科考这件事除天生智慧之外,拚的就是谁更能够捱得住苦。”
“这是多数人的认知,我无法反对,但总有办法让学习变得有趣些。”
“怎么做?”
“让孩子对念书上瘾。”
“不是玩乐,怎能上?”他像听到什么趣事似的,忍俊不住。
“可以的,上瘾要有几个条件,第一,环境。在军营长大的孩子会武功,在商家长大的孩子会敲算盘,什么环境会造就什么样的人,你同意吗?”
“我同意环境造就人。”坚韧的母亲造就坚韧的他们,让他们在人生这一路上,对吞下的每个苦头都甘之如饴。
所以他学会了,他必须给她一个环境——一个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看见他,都会得到发自他心中善意,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快乐安全的环境。
“第二是绑架。”
“我听错了?”陆浔封反问。
“没。女子最喜欢衣服、首饰这些话题,因为你有我也有,在她们认识的阶级圈里,人人都在做同样的事,倘若不做就会被排挤,于是她们都被绑架了。
“幼儿园里的孩子,人人都在认字、学番文、做算学,他们因共同学习建立友谊,也因为共同学习绑架了彼此,当大家都做同样的事,就会把事情做得热烈、做得有趣、做得欲罢不能。”
要不一个人的棒球赛,会让人感到群情激奋吗?
绑架吗?陆浔封点点头,又学会了,学会让她的朋友属下都同意他、喜欢他、支持他、以他作为共同话题,好让她对自己上瘾。
从明儿个开始,让五味斋给她的属下们送吃的喝的来吧。
“第三?”
“阶梯。把一个宏大的目标切碎了,变成无数个小目标,像阶梯似的,只要一层一层爬,就能爬到顶端,当然每个阶梯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太难容易产生挫折而放弃,太简单也会觉得无聊而放弃。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孩子最后会选择放弃学业,因为对他们而言,进学的目标只有一个——走入仕途、当上大官。可那多难啊,每年的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只录取那么一点点人,看着遥不可及的目标,很难不放弃。
“所以我们按照年龄、按照程度分班,我们必须经常开会讨论孩子的情况,不断修改教案,让孩子愿意一步一步往上爬,达到目标。”
这点他懂,慢慢来、缓缓进行,对于她,他打开始就没想要一步登顶。
把目标切碎了是吗?可以,就从维维思思喜欢自己开始做起,他要一点一点融入她的生活,一点一点占据她的生命,即使她有丈夫有家庭、即使他能得到的只有友情。
“最后是给予回馈,所有的人都是被回馈喂养出来的,成就与赞美是孩子卯足劲、奔向成功的重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