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疑似“强抢民女”案,全程围观下来的人只有“无疾而终”四个字的感想,就好像一场大戏开了场,结果角儿不照剧本来演,导致戏没办法继续唱下去。
而造成这一切的徐宁安毫不在意地领着自己的两个丫鬟直接离开了。
她在寺里逛了大半天,委实有些累,就想找个地方好好歇歇脚,配合演戏什么的,恕她现在没什么心情奉陪。
明显毅勇伯府上那位跟三妹订亲的嫡次子有点不一样的想法,才会两家婚期渐近却要闹么蛾子,只不过手段挺拙劣,也就欺负一下徐明超这种傻子了。
徐宁安有工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她已经找了处遮荫的回廊,跳上栏杆,两腿伸直,斜靠着廊柱歇脚了,休息的时候没事做,她一时没忍住就稍微琢磨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将整件事顺手捋了捋。
嗯,估计十有八九江徐两家的婚事要出纰漏。
幸灾乐祸倒谈不上,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分家是分家了,到底还是一家人,他们太丢人的话,别人谈论起徐家的时候,难免会带上其他人,完全属于无妄之灾,能避免还是避免吧!
红英、红秀也坐在栏杆上,就守着她们家姑娘,看姑娘闭目养神的模样,两个人也不敢打扰,只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
眯的时间太长,歪靠在柱子上的姿势太舒服,让徐宁安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了过来。
她蓦然睁开的双眼寒光慑人,恍若罗刹夜叉,红英、红秀不约而同往对方靠了靠,即使伺候了姑娘几年,她们见到初醒状态的姑娘依旧心惊胆跳。
在姑娘睡觉时碰触她,绝对是件找死的事。她们都曾遭遇过被姑娘一把扼住咽喉无法呼吸迫近死亡的时刻,绝对是噩梦!
声音近了,徐宁安也就听清楚了,那是木轮碾过地面的声响。
目光越过两个丫鬟的头顶,徐宁安看到了从前方回廊转角转出来的一行人,被拱卫在中间的不是那个疑似镇北侯世子的男子又是谁。
猝不及防间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对个正着,徐宁安瞳孔微缩,心中暗惊,萧展毅心头剧震,脸上难得带上一些怔忡。
先前在凉亭那边隔得有段距离,也不过就觉得这姑娘的声音似曾听闻,如今四目相对,近距离看清五官,他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声音似曾相识,相貌也肖似,是他相思成疾眼前出现了幻觉?还是那人已入梦?多年的求而不得将心中深埋之人幻化为了一个女娇娥?
萧展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察觉他神情有异的侍从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徐宁安却已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并收起双腿,泰然自若地放下腿坐直,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裙裾,彷佛方才那个懒散倚柱、半躺在栏杆上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没有丝毫失仪的羞窘,坦然大方得让旁观者反而会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咱们徐校尉什么时候怯过场,再尴尬丢脸的事他都能装出一副老神在在泰然自若的模样,想看徐校尉出糗,那任务过于艰巨啊,基本没戏。”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曾经边关小卒的日常闲聊声,萧展毅心中情绪翻腾,眸色却如掩藏着无尽暗流的深渊一般深不见底,暗沉一片。
他的脑子里浮现那人说:“嘁,整日与老天争命都来不及,哪里有时间伤春悲秋哀怜自怨?你这纯粹是富贵命,闲出来的。扔到战场上滚几圈,你就四大皆空,现世安稳了。”
边塞明媚的骄阳下,那个青葱少年一身战袍,挺直背脊坐于战马之上,侧首一笑,恍若笼尽了天地之色,照亮了他整个心神。
耳畔响起的那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却在说:“咱们到那边看看去。”
然后,那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她的两个丫鬟没事人一样走开了,他抬眼,回廊上便只剩下了他和侍从,安静得有些令人心慌。
许久之后,回廊上才响起萧展毅冰冷的声音,“走。”
侍从们沉默地护送他继续往回走。
每年世子到寺里祭拜故人后都会在寺里住上几天,他们要回的便是在寺中的暂居地。
回到寺中暂住的院子,萧展毅没有进屋,而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看着院中的一株花树出神,此时他的心绪起伏过剧,没有办法让自己快速地冷静清醒。
他万万没想到那个让他觉得特立独行、性格有趣的姑娘会长了那样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只不过,他心底那个人的容貌永远地停留在十六岁的青春少年时。
他不知道如果那人还活着是不是容貌就跟那女子一样,也不知那女子十六岁时的容貌是否与那人一样。
这世上相似之人难免,可他却因这份相似而心绪难宁。
早已死寂的心又硬生生泛疼,战死沙场、为国捐躯,那个人的年岁永远停在了那一年的战场上,永远留在了他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守护的边关。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终于黑夜替换了白昼,宁静替代了喧嚣。
山里夜凉,而萧展毅无心睡眠。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古井无波,没什么能再引起他的兴趣,可今夜多年不见的金戈铁马又重新入梦,那人战甲血染,最后尸骨马踏成泥。
从噩梦中惊醒的萧展毅再也睡不着,只能开窗无言地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星空有多美,他就有多寂寞。
在萧展毅因心绪不宁无法安睡的时候,与他仅一墙之隔的徐宁安却一夜好眠,无梦到天亮。
徐宁安在怀恩寺住了七八天,寺里的日子单调而平静,可从怀恩寺回到府中,俗世杂务便又都纷至遝来,令人好生不爽。
徐宁安洗漱换衣之后到祖母院中请安,丫鬟替她打起竹帘,屋内的呜咽哭泣声便传了出来,而她也看到正抱着祖母的腿跌坐在脚踏上哭的徐宁善,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
一见这情形,徐宁安下意识就想避开,只来都来了,帘子都掀开了,总要进去跟祖母请过安才好逃跑。
于是,徐宁安整整衣袖,规规矩矩地从丫鬟挑起的帘子处走进屋子。
“孙女给祖母请安。”她是来请安的,旁的无关事物她选择视而不见。
“安丫头来了啊,快坐。”徐老夫人说完让丫鬟上茶。
“谢祖母。”祖母赏茶还是要喝的。
徐宁善哭泣得悲悲切切,徐老夫人心疼地模着她的头,轻声安抚着,然而徐宁安安静喝茶,对妹妹的哭声充耳不闻,不受丝毫影响。
徐老夫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大孙女开口说一句关切的话,为了她们姊妹感情,徐老夫人只好自己打破僵局。
“安丫头怎么也不问问善丫头在哭些什么?”
徐宁安一本正经地道:“祖母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会说话,怕一开口又惹得妹妹更加难过,故而只能闭口不言。”
徐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你妹妹运气不好,摊上江家嫡次子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
虽然三房做了错事,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儿孙女,徐老夫人骂过、教训过,打消了他们那些可恶的念头,徐宁善又乖巧讨好,徐老夫人便也心软。
“出什么事了?”徐宁安只能顺势问出口。
徐老夫人还没来得及说,徐宁善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徐宁安无辜地朝祖母摊手,瞧,她就说自己最好别开口吧,偏祖母不信邪,这下好了,三妹哭得更凶了。
徐老夫人也被小孙女哭得头疼,自己赶紧把事情说一说,“那江家嫡次子跟他表妹有了私情,想悔亲退婚,却又不想担了恶名,便唆使你二弟犯错,小半个月就输了七千两银子,还想扣他一顶欺男霸女的帽子,逼他偷拿了善丫头的贴身东西,然后借此指摘咱们徐家家风不堪,由此退亲。”
“这江家子竟如此恶毒。”徐宁安不由得蹙眉。
徐老夫人摇头叹气,“可不是,女孩子家的名节何等重要,他竟要拿善丫头的名节做文章。”
徐宁安这回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了,“那徐家跟江家的婚约——”
徐老夫人摇头,徐宁安见状明白了。
徐老夫人沉着脸道:“咱们徐家便是家道中落,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江家这次行事过分了。”
徐宁安道:“只怕人家说是小孩子情迷心窍胡乱行事。”
“唉。”徐老夫人一声长叹,大孙女一向是个通透的,许多事她一眼便能看清楚。
“祖母……”徐宁善红肿着眼睛悲切地低唤。
徐老夫人头疼地抚额。
看她如此,徐宁安便有些猜测,带了几分不敢置信地看向满脸泪痕的徐宁善问道:“难不成你还舍不得这种男人?”
徐宁善猛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抹着眼泪哽咽地道:“婚期将近,这个时候我却退了亲,又是个什么名声?”
徐宁安嗤笑一声,“那不然你还想给他个左拥右抱的机会?你愿意,人家亲亲表妹怕还不愿意呢。”
徐宁善扭着手里的帕子,忍不住又哭起来,边哭边道:“那我怎么办,本来好好的亲事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
她现在是真的懊悔当初在祖母面前提起过继的事情,这件事让爹爹被贬官,江家敢这样退亲,也是因为如此,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害到自己。
“该怎么见人就怎么见人呗,有错的又不是你,人家都能出得了门,你一个受害者反而没脸见人,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你何必让那对狗男女称心如意,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
听了这一番话,徐宁善有点哭不下去了。
徐宁安也不再理她,兀自问祖母,“江家这事做的确实有失道义,总该给妹妹一些补偿的吧。”
徐老夫人点头,仍是一脸的愁容,“江家倒是把原本给你妹妹准备的聘礼当成赔礼送给你妹妹,让她日后的嫁妆丰厚些。”
徐宁安皱眉,“三婶答应了。”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徐老夫人默认了。
徐宁安看着继续抹眼泪的三妹,道:“既然你母亲都替你做主了,你何必还来祖母这里哭诉,徒惹她老人家烦闷。”
徐宁善大哭,“可这又不是我愿意的。”
徐宁安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好歹三婶替你搂住了银子,没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徐宁安,你什么意思?”徐宁善装不了柔弱了,瞪大眼吼道。
“字面上的意思,听不懂啊。”
“我被人退亲,难道徐家姑娘就脸上有光了?你本来就是老姑娘了……”想到祖母还在,徐宁善把后半句“没了名声更嫁不出去”吞回肚子里。
“可我也没急着嫁啊。”
徐宁善被她一句话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徐老夫人打了个圆场,“你妹妹刚被退亲,安丫头你就少说两句。”
徐宁安于是继续喝自己的茶,虽然半天没喝一口下去,这么个尴尬的时候,她真的想脚底板抹油——先溜为上!
她回来前就该先看黄历,偏偏选了今天回府,应该在怀恩寺里再多住一些时候的,后悔!
“母亲为什么不替我出头,就因为弟弟是男孩子,不能影响他日后的仕途吗?”徐宁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愤懑与不甘。
徐宁安在心底默默地道,三婶重男轻女也不是第一天了,她的宝贝儿子那是千好万好,凡事都要给两个儿子让路,这就是三婶的原则和底线。
江家老二不就是因为看出了这点才设计二弟,从他这里打开口子嘛。
如此想来江老二对他那个表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愿意为她搏个名分出来,而不是转过头欢欢喜喜地拜堂成亲。
最后,徐宁安尿遁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她家三妹大约是洪水做的,那架式看起来很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意思。
离开安禧堂的徐宁安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叫了马车出府,马车赶去了城西的一间破祠堂,那里聚集着一群乞丐。
一只装满银钱的普通钱袋从马车上扔下去,那个中年乞丐头头听到马车里传出一个懒散而清亮的声音——
“请你们帮忙在京城里传个小道消息。”
乞丐头儿掂掂手里的钱袋,点头哈腰地表示,“有事您吩咐,小的们保证替您办好。”
“近前来。”
乞丐头儿走到马车窗前,一只纤细的手指轻轻挑起了窗帘一角,乞丐头儿根本看不到马车里的人和物,只能听到那人对自己的耳语。
不久之后,马车离开,祠堂里的乞丐也开始四下散去。
红秀看着懒懒靠在引枕上的姑娘,忍不住低声道:“姑娘这样帮三姑娘,她也未必领情。”
徐宁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本来也没想她会领情。”领不领情是别人的事,做不做是她自己的事,两者并不冲突。
“咱们这就回府吗?”
“好不容易出来了,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到街上转转吧。”
泵娘决定了的事,红秀两个人并没有异议。
别人家的姑娘逛街是去专门的布庄首饰店,她们家姑娘逛街,那是真逛街,尤其爱逛那种小摊贩摆出来的摊子。
徐宁安其实并不是要买东西,她图的就是一个人间烟火气的热闹,看着普通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喧嚣,她会觉得祖父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任何时候打架斗殴都是寻常可见的,即使是京畿首善之都天子脚下也一样。
听到某处传来大声喧譁,见到百姓们兴奋赶赴过去凑热闹的身影,这一切真是充满了市井烟火气啊。
徐宁安领着两个丫鬟溜溜达达地跟了过去,并不是很认真地围观一回。
“江志城,你这个混蛋,你敢设计小爷……”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时,徐宁安就忍不住伸手扶额,太阳穴隐隐抽疼。
自己被人设计引诱,姊姊被人蓄意退亲,这让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能忍?
得知真相的徐明超第一时间带着几个家仆出来堵他曾经的准姊夫,然后两个官宦权贵家的公子哥儿便当街打了起来。
徐家是将门,可徐明超却没有习武强身,而是走了他父亲的科举之路,毅勇伯府同样行伍起家,但这位江志城也是绣花枕头一个。
总之,两个身娇体贵的少爷连花拳绣腿都没有,只能特别朴实地如同村妇泼皮一般地扯头发抠抓撕咬……特别的没气势。
少爷们打成一团,仆役们也打成一团,场面要多混乱就多混乱,围观者甚至还有起哄叫好的,徐宁安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袖手旁观。
徐明超眼角余光瞥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身体一僵,然后就被扭打在一起的江志城给一拳打到脸上。
徐宁安捂脸,这也就是爷爷他老人家不在了,否则要是见到孙子这么弱,肯定暴跳如雷。
江志城这一拳打得有点儿凶,徐明超嘴角立时便见了红,他顿时火冒三丈,再管不得大姊是不是在围观的问题,专心要打回去。
最后两拨人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硬生生拉开的,彼此都打出了火气,不硬拉真劝不开。
蚌个都鼻青脸肿,两败俱伤,五城兵马司要为双方叫家长,准备派人去两府通知来领人,这个时候一直跟到东城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徐宁安便站了出来主动认领。
徐明超瞪着同样惨成猪头的江志城愤愤不平地对大姊说:“姊,他就不是个东西,长得人模狗样的,尽做些下作无耻的勾当……”
徐宁安并不太想看二弟猪头一样的脸,只能尽量去看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口中很是敷衍地说:“嗯,你说得对。”
那边听到他对徐宁安的称呼后,江志城不顾自己猪头的凄惨现状,冲口吼道:“徐宁善,你这个贪心不足的蛇蠍女人,收了我家的银子还不肯甘休,简直岂有此理。”
徐家姊弟:“……”
最后,还是徐宁安微笑回道:“江志城,你觉得一点黄白之物便抵得过一个闺阁女子婚前无故被人悔亲的伤害?你跟令表妹那见不得光的男盗女娼就算再蒙上十层遮羞布,也掩饰不了你们婚前的私相授受。”
话到此处,她略顿了顿,全然不顾双目喷火、试图挣开家丁拦阻冲过来打她的江志城的恐怖形容,继续道:“你如此着急行事,全然没有底线,卑鄙龌龊,可是因为你那表妹与你有了首尾,已然珠胎暗结?导致你不得不仓促布局,大婚前夕谋划退亲。啧,你今天被打也是自作自受。”
江志城咆哮道:“贱人你闭嘴……”
在江志城如此苍白无力地阻止声中,徐宁安连珠炮一般将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全说完了。
徐明超愣了愣,然后猛地转向兀自在家丁手中挣扎的江志城,勃然大怒道:“你们自己行为不检,勾搭成奸,却还想借我之手败坏我姊的名节,替你们的丑事遮掩,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我打死你这个混蛋……”
结果,他没能冲过去,徐宁安伸手在他后衣领上一拽,就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他。
“大姊,你放开我,让我打死这个狗东西。”徐明超扑腾着。
徐宁安看了眼身后不远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守门的小兵们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阻止可能二次爆发的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