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嗯。”沉着。
“公子……”
“嗯……”轻声。
“公子,你酒别喝太多,明天还要接见县里的大户人家及下属。”这一身的酒气不宜见客。
“我还要应付那些人?”谢漪竹一脸的不耐烦,比起刚才的和颜悦色,此时就像进入冰天雪地,面色冷然,微带讥诮。
这才是真正的他,冷峻傲慢、张狂邪肆,唯有他才是真理,其他人是一坨……堆肥,又称屎。
“初来乍到总要打声招呼,不然对您日后的行事会有所阻碍。”安抚地头蛇得先怀柔,不把他们掘平了,他们暗中使绊子,县衙的运作便会有困难,好些政策无法执行。
“我会怕他们扯后腿?”谢漪竹冷哼。
“不是怕,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你得罪的人太多……”他话留一半,下面的话不用说公子也了然于心,心知肚明,何必多言。
谢漪竹鼻子一哼,发出冷笑。“是我得罪人,还是有人不识相招惹我?我已经手下留情给他们留点颜面,要是自个儿找死就别怪我痛下狠手,以为我是吃素的吗?”
丙然第一天的风平浪静只是假象,上任十多日,接连几回的刺杀他会不知晓是谁出的手吗?
他只是懒得理会,由着他们蹦跶,看谁会先跳出来受死。
“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赶尽杀绝,你身上的戾气太重了。”这次的杀手无一人生还,就地喂了野狗,死无全尸。
“严亮,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皇后娘娘把你给了我是帮我出主意,用你的脑子办事,不是让我洗净脖子等人横抹,让我饶人,你怎么不跟那个人讲道理,叫他别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我这人非常和善,从不与人一争长短。”
“你和善?”
爆里出来的严亮两眼一瞪,他不是太监,而是饱读诗书、任职皇宫书库管理的三品官员,却因一时疏忽打翻灯油,致使书库内的藏书被烧毁百余本而遭贬职。
他是皇后的亲信,皇后惜才,不忍心他被贬至底层看人脸色,故而让他随谢漪竹外放,充当他的师爷。
虽然谢漪竹只是小小的七品官,可是跟对人和跟错人有极大的差别,谢漪竹明显有皇上、皇后护着,往后定会越爬越高,跟着他的人也会步步高陞,甚至成为皇上近臣。
目前谢漪竹的职位是让他历练、累积功绩,好不落人口实,否则一名小县令怎敢指使知府上司,给了人家一脚对方却有苦难言,挨踹的人还得反过来哈腰谄媚、低声下气。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打断你的腿,你看我是多么良善。”他能忍受一路上的唠叨都要佩服自己了,这个家伙最擅长的是念经,宏扬敌人的好,强调自己人的坏。
换言之,吃里扒外。
严亮眸光一缩,微有颤意。“公子……不,大人,你已是为官之人,不该再有昔日的狂妄之气,今日治理一方百姓当以朝廷律令为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省得危及社稷。”
“废话太多。”他做了什么不当的事吗?也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人知道他还有一拳打死老虎的本事。
“大人……”他太轻忽潜在的危险。
严亮的出发点是好的,当今太子是皇后所出,自是受万民爱戴,他的民间声望也很高。
可是太子是二皇子,上面还有个大皇子,大皇子是刘妃之子,虽然刘妃使了手段入宫并不受皇上宠爱,但人家有个权倾半边天的宰相父亲,在刘相的操纵下,大皇子也有一争天下的能力。
于是大皇子和太子之间便各有拥立者,每个人都想要从龙之功,因此朝廷上分成两派,一是立长一是立嫡,官员们纷纷选边站队,唯恐迟了会落于人后。
谢漪竹不用说定是太子一派,皇后是他姑母,太子是他亲表弟,就算他说不偏颇也无人相信。
不过定远侯府内也不如外人所想的和平,光一个世子之位就风波不断,府中有人因此投向大皇子那方,想藉由刘相和大皇子的势力扭转干坤,将劣势改为利己的优势。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我杀戮太多反而招来更多的敌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要保留更多的实力好应对日后的变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无人能预料,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防万一。
严亮欣慰的一颔首。“大人还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孺子可教,我们刚到渡江县,对县里的情形还不甚明了,因此不宜太张狂,尽量低调些,让人感受到我们的善意。”
“你是说一旦站稳脚步了就能开宰?”谢漪竹目光森森,透着一丝嗜血的冷意。
严亮一噎,连咳了好几声。“是严谨治县,让百姓过更好的日子,毋枉毋纵,用心育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育人比育树难。
“如果有人挡了我的路呢?”他出了一题。
“循循善诱,加以教化……”人性本善,引导回正途便是大善,没人天生善恶不分。
“严亮,你是师爷,本官的左右手,不是教书先生,请记好你的位置,要是你无法胜任,别说我不看皇后的情面,照样送你回京。”他不需要之乎者也,向他教训大道理,只要听话办事的下属。
“……是。”严亮面上一讪。如果被送回去了,他往后真的无颜继续在朝为官,连个京中小霸王都不肯用他,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还有,你不用劝我宽以待人,人家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时,我会做的事便是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他心窝,别跟我说什么仁不仁善,没有谁的命比我还重要,我不会为了仁义赔上自己。”那所谓的仁慈只是笑话,助长敌人的气焰。
谢漪竹口中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至亲的二弟、三弟,一庶一嫡虽未联手,但都有意让他走上黄泉路,尤其是庶出的老二谢见锦,他暗中使阴招让嫡亲兄弟反目成仇,他再渔翁得利,坐享其成。
谢见锦的母亲原本是定远侯老夫人娘家庶弟的女儿,也就是定远侯的表妹,深得定远侯老夫人的喜爱,表兄妹有着青梅竹马的感情,本来想两家联姻,喜上加喜,撮合这对小俩口。
可是定远侯早已定有女圭女圭亲,是唐大学士之女,因为不能悔婚,唐氏为正妻,表妹只得为良妾,相隔半年入门。
而后嫡长子出生,接着是庶二子,嫡庶之间只差三个月,又隔了两年,嫡三子也来了,三人年纪相差不多。
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差三个月和隔两年都一样,嫡长继之,其他人再有不满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但是谢漪竹若不在了,那这位置落在谁手中还有待商榷,不一定嫡子就有优势,谢见锦的背后是大皇子,谢见瑟却不受太子和皇后待见,因为皇后和唐氏向来姑嫂不睦,唐氏养大的嫡子自然也不入皇后的眼。
“大人,我一叶障目了。”既然他跟了大人就该事事以他为主,为他设想,不应有妇人之仁,同情对方。
“嗯,想清楚了就好,不要糊里糊涂犯傻,我好你才好,我有事,你肯定出事。”一条船上的人,船一沉,所有的人都得淹死,没人可以逃出生天,别想幸免于难。
闻言,严亮露出苦笑,他也明白世子爷的话不是空口威胁,而是提醒他一荣倶荣、一损倶损,勿要有侥幸心态,权势之争一不小心就是血流成河,就看死的人是谁。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谢漪竹挥手让人回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不急于一时。
“大人,你的酒……”不宜飮酒。
酒坛子一抛,落地前一道玄色身影倏现,伸臂一勾,一斤重的酒坛子稳稳落于窗旁的案几。
见到此人的出现,严亮目光又是一缩,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倒着往外走,出了门,再行一礼,这才离开。
“黑剑。”
谢漪竹刚一喊,平空又出现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他与玄衣男子并立,两人年岁相当,二十四、五岁左右,一黑一红,杀气锐利。
“后面都收拾干净了?”
“是的,主子。”
“一个不留。”
“好,做得好。”这才是斩草不留根,焦土一片,让对方的人马有去无回。
“孟良堂呢?”他的县尉。
“还在后头慢慢走。”玄衣人回话。
“慢慢走?”谢漪竹挑眉。
身着红衣的黑剑身背一把厚重长剑,剑重百斤,开口道:“赵子清被突如其来的刺客吓到腿软,请了大夫开了安神药,不能走快。”
“真没用,小小的阵仗便吓破胆。”还好只是主簿,弱不禁风一些尚可忍受,何况这老头胆小如鼠,没被吓死算他命大。
前任县令将他看重的亲信都带走了,因此新任县令谢漪竹便自己带人来了,这是他拼凑出来的杂牌军,有落第秀才赵子清,五十多岁了还在考举人;皇家禁卫军出身的孟良堂,他是忠信伯之子,可惜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身为嫡长子的他居然被赶出自家的大门,只好另寻出路。
这些人凑在一块也是有模有样,各有所长,都准备来到渡江县重新开始,为博一个功名。
“主子,他差点被人一剑毙命。”手持宽身红刀的玄衣人说了公道话。
“没死成不是吗?”谢漪竹冷心冷肺的说道。
“是,属下多言。”主簿大人的苦日子要来了。
“红刀、黑剑。”
“是。”
一红一黑同时拱手一揖。
“以后你们就由暗转明,充做我的贴身侍卫和随从。”他还是需要有人代他出手,堂堂
县令当街打人太难看。
“是,主子。”
面无表情的两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但由暗处走向明处,对于常年游走刀尖上的他们等于是过了明路,不再是只有代号的暗卫,死了也没人知晓,曝尸荒野,因此不难看出眼底都隐有喜色。
“改口叫大人,别让人知晓你们出自暗卫营。”他自己挑的人,送进暗卫营训练了三年。
“是,大人。”
“将刀痕、剑霸、细刀他们三人也叫上,守在暗处待命,未经传唤不得现身。”他还备有后手,一明一暗相互配合。
“是,大人,他们正在来的路上。”正当用人之际,缺一不可,主子的安危由他们守护。
“隔壁的县丞府邸也稍做留心,别让宵小捣乱。”
棒壁也要留心宵小?主子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区区县丞,也需要特别关照吗?这对他们根本是大材小用。
不过主子既然这么叮嘱,他们也只好多分点心,把霍府当县衙的一部分,夜里巡逻多晃一圈。
一名叫“红刀”却穿玄衣,大名“黑剑”则穿着红衣,两人的行为也够怪了,名不符实,恰恰相反。可他们的武功绝对排得上江湖人士前几名,红刀一出,斩人近百,黑剑夺魂,死伤无数,光是这两个人就能横扫千军,将敌人斩杀,不让人有机会靠近。
谢漪竹出京后一共遭遇三次的刺杀,每次不下百人,而他一滴血也未沾身,坐在马车内看渡江县县志,一边由小厮搨凉、一边饮着菊花酒,一脚抬一脚放斜,倚在榻上,神态慵懒间看马车外头的刀起刀落。
只是谢漪竹身边这些暗藏的刀光剑影影响不到一墙之隔的霍府,一大清早,厨房烧起柴火,一锅白米被往灶上放,添了水,水滚后抽柴小火慢炖,等炖得软女敕再加入鸡丝和细葱,打几个蛋更添香味,最后洒上切碎的芫荽。
绿油油,看起来就美味,引人食指大动,此外还有酱菜、腐乳、腌荀、小鱼干、炒马铃薯丝和小葱拌豆腐,加上一点皮蛋碎……咸、酸、辣一应倶全。
这是霍家的早膳,他们习惯一早喝粥,有时是鱼片粥,有时是皮蛋瘦肉粥,今天吃的是鸡茸粥。
“大姊,我们过几天去庄子玩好不好,听说我们种的东西都长得不错,可以采收了。”老二霍青云十三岁了,看来略微沉稳些,但眼中仍有一丝稚气。
“你们不用上课吗?”整天读书,一个个闷得像倭瓜,呆头呆脑,没什么生气。
十一岁的霍青风抢着说话。“我们放春假,过半个月才收假。”
“咦?到这时候了?”日子过得好快。
“你呀!就光忙着酒楼的事,完全忘了时间,又是春天的季节呢。”周氏眯眼笑着看向她的儿女们,一手拿着针线,一边缝着女儿的衣裳。
日子好过了,霍府也添了不少下人,厨娘刘婶和她女儿小草、车夫兼门房的老赵、洒扫婆子张大娘、和帮着做些杂事的小丫头兜儿,但缝缝补补的事周氏还是不愿假手他人,她自个儿做得来。
至于海棠和木棉则是霍青梅的贴身丫头,她的年岁大了也该有人服侍,加上她是一间酒楼的东家和劲报的幕后创办人,和人谈生意或出门在外也要有人跟着,独自一人难免引人非议。
霍青霜还小,原本要给她配个小丫头看着她,可她不要,嫌烦,小小年纪已有自己的主见,不肯让人安排。
“娘,我也不是只忙酒楼的事,城东上个月又开了间卖吃食的铺子,我去看了一下,饭食还算不错,虽然不会影响到酒楼的生意,可还是要做好准备,多添一两样新菜色。”她打算上锅子,试卖酸菜白肉锅。
庄子上种了二十多亩的白菜,她想酒楼用不了那么多,便请人将剩下的白菜全腌了,整整一百个大缸每口缸五十斤,她上次去看了已有酸味,再过十天半个月便熟成了。
这么多的酸白菜够吃上三年,可明年还会继续长,霍青梅想了想决定弄酸菜白肉锅,她也馋了,由酒楼来卖,当是另一道新菜,天热吃锅发发汗,促进新陈代谢,冷天吃锅更好,暖了身子热了心。
“我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又错过了饭点?咱们不缺银子,你别把自己累坏了,早跟你说过钱够用就好,你爹每个月也会拿几钱回来当家用,咱们不穷。”心疼女儿的周氏轻抚她的脸庞,在她看来不胖便是瘦,嫌弃女儿不够丰腴,没什么肉。
“哪里瘦了,娘眼花,我腰都粗了。”她以手量腰身,捏出个小赘肉,纤纤细腰,也难为她硬挤出一块肉交差。
“这叫粗?那娘的不就是水桶腰。”这些年吃得太好,她身子一天天的发福,腰月复全是肉。
周氏这话一出,全家人都笑了,当了几年官的县丞大人也不老实了,拍着大腿取笑妻子。
“水桶腰也是腰,放心,我不嫌弃……哎呀呀!我的耳朵,你别揪呀!快掉了……”痛痛痛,他家的母老虎十数年如一日,剽焊无人及。
“你还敢嫌弃,怎么,是想去外面拱小白菜啊?”她手指用力一转,听到丈夫的哀嚎声才收手。
“才不拱什么小白菜,就吃你这老菜脯。”少年夫妻老来伴,到老还是两老为伴,他这糟糠妻在他心中比什么小白菜都水灵。
周氏一听脸都红了,推了丈夫一下。“死相,说什么胡话,没瞧见儿子女儿都在吗?真是老不修!”
县丞大人呵呵直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