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时值天朝荣威十年。
若问这十年来,咱们这位十七岁登基、如今尚未达而立之年的荣威帝待底下哪位臣子最为大方,满朝皆知,那必然是镇北大将军萧陌无误。
提及萧陌此人的崛起,实是天朝的一段传奇。
与荣威帝年岁相仿的他本是景春萧氏的子弟,萧氏的根基位在江南景春大县,在天朝传承逾百年的世族谱中是排得上名号的。
萧家祖上曾有从龙之功,为开国元皇献计无数,天下初定后,萧家老祖宗入翰林、拜相封侯,深得圣心,至六十岁致仕时已官居一品,封国公爷。
元皇特许景春萧氏“两代公、三代侯”的荣宠。
按朝廷制度,萧家的国公爷老祖宗仙逝后,承袭爵位的萧氏子弟需降一级,由公爷变成侯爷,到下一代再降一级,以此类推,除非宗族中又出现了什么出类拔萃、功在社稷的子弟,能博得圣心再度眷顾,如若不然,这么一代不如一代,迟早要被挤出世族谱外。
但元皇赐予景春萧氏的圣恩,令萧家子弟得以安享两代国公以及三代侯爷的封爵承荫。
只是如今的萧氏侯爷已是“三代侯”的最后一代,族中子弟庸庸碌碌多纨裤,书读得好的没有,风花雪月、斗鸡走狗的事倒样样热中,眼看萧家下一代就要再降一级,侯爷爵位应是难保。
什么?不是说萧陌出身景春萧氏,身为镇北大将军的他既受圣宠,难道还重振不了家族荣光吗?
欸,这可说来话长。
萧陌确实是景春萧氏的子弟,身分却是嫡长房的庶长子,是现任的萧侯爷在尚未迎娶正室之前与一名美婢所诞下的孩子。
之后萧侯爷风光大婚,那位同样出身世族大家的侯爷夫人一进萧家大门就当了人家的“现成嫡母”,还是个庶长子呢,这既是庶又是长的,怎么瞧都扎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哪里能真心善待?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小小年纪的萧陌到底一年年长大成人,没被太过阴私狠绝的手段扼断性命,看来身为“现成嫡母”的侯爷夫人好像也还可以,然……意外还是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何事,至少那些清楚真相的人从未透露半句。
但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萧侯府里一干奴仆所流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中探究,仅知当时一十四岁的大公子萧陌似是干下有辱门楣,甚至疑是秽乱宗族之类不可饶恕的重罪。
景春萧氏既然是天朝世族谱里有名号的,那宗族族谱里的各代子孙必定记载得十分详细,讲究的就是血缘之亲。
所以不管男女,不论嫡系或旁支,亦不分是嫡子抑或是庶出子女,只要是具血缘的萧氏子弟,皆会清清楚楚被记进族谱内,同气连枝,荣辱共享。
岂知萧陌这莫名的一乱,竟乱到景春萧氏的长辈们直接开宗祠,将他当场从族谱中除名。
再有,这萧家也是过分,都把人剔出族谱,按理已不是他萧氏子弟了,竟还赏了十四岁大的少年一顿鞭刑,说是不能要求少年“剔肉还母、削骨还父”,那就以五十厉鞭代替。
啧啧,又不是脑子浸水,都要从此变成陌路人了,谁还愿乖乖挨打!
奇的是……真有这样倔驴般的笨蛋,萧大公子还真的毫无异议地趴在长条春凳上受了那一顿毒打。
据闻被逐出家门的当时,少年浑身浴血,后背几是体无完肤,且还神识不清,全赖有忠心老仆照看才得以从鬼门关前捡回一命。
之后人们渐渐淡忘此事,再也无谁提及那位曾是景春萧氏大公子的少年。
当萧陌这个名字再次被人谈论、受到注目,已是三年过后。
没人知晓他是何时入了行伍,还投军投到蒙刹蛮子频频扰边的北境前线。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果然如此。
当时在军中,萧陌仅是一名小小总旗,管着底下三十名小兵,却因一次以寡击众的战役开启了他一路连升的大势。
必于那一场令萧陌崭露头角的战事其实不算大,是一支约莫百骑的蒙刹兵暗中从山部谷道潜入北境境内,敌人瞒过天朝长驻前线的大军以及屯堡内的军民,直接攻打位在后方的老百姓们的粮庄。
萧陌对于那一条天然形成的山部谷道实已留意许久,也数度向顶头将领禀报,请求设点为哨站,无奈上头的人一再拖延,迟迟未能成事。
所幸他当日多有留神,且见事甚快,一发现借道潜入的百骑蛮子兵所留下的痕迹后,立时带着底下三十名兵勇追击而去,这才有办法将战事完全止在那座粮庄内,更是阻断了敌人南下天朝、化整为零渗进各地的可能性。
因此那一役的场面尽避不大,却极其紧要。
萧陌于是高升了,他底下的三十名兄弟也跟着风光,而有人受封赏自然就有人倒大楣。
那位行事拖延的中阶将领当众领了五十军棍,降了军级,连带上头的参军、副将等人皆因督导不周,被当时身为行军大都统的老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年岁已届花甲的老将军还得赶紧上书请罪,跪乞圣裁责罚。
罢登基不久的少年新帝随即发了卷圣旨过来。
但,明明是六百里加急直送北境前线的圣旨,以为皇上发大火想来个血流漂杵,结果当中斥责之词不过两句,通篇几乎都绕着立下大功的萧陌打转。
老将军于是察觉到了,萧陌这小子,绝对是个简在帝心的大将军苗子。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话完全在萧陌身上得到应证。
在行伍中想挣出头就得有军功,想有军功就需打仗,天朝与蒙刹国长年对立,北境最不缺的就是战事,差别仅在于规模大小罢了,此为天时与地利。
至于人和方面——萧氏小子完全是个当头头儿的料儿。
他将底下的兵丁视如手足,因此兵丁蚌个对他马首是瞻,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加上他当总旗时所带出的那三十名与他最为亲近的军中兄弟,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亦个个身怀绝技,对他来说真真如虎添翼。
如此天时地利加人和,再加上萧陌自个儿争气,要身手有身手,有胆又有识,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献计,得起军功来好比桌顶拈柑,六、七年下来已从没品没级的小小总旗干到二品骠骑将军,管着两万兵马,成为老将军麾下最为得力的一支精锐队伍。
后来老将军更老了,腰腿越发使不上劲儿,终于求获圣恩得以卸甲荣归。
这北境行军大都统之位便空将出来,荣威帝也不啰唆,直接拔擢萧陌上位。
只是远在北境各领兵马的几位将领们可没那么好说话。
皇上的圣旨归圣旨,反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想用一份圣旨令几万大军认主,让大小将领们心服口服,事情没那么好办……但,事情一落到萧陌手中,还当真就那么好办!
当时蒙刹蛮子探得老将军荣归故里去了,以为天朝的北境军一时间群龙无首,是趁机突击的好机会,因此就在荣威帝令萧陌为行军大都统的圣旨送达北境的那一日,蒙刹大军压境,狼烟骤兴。
危机迫在眉睫,恰傍了萧陌震慑各级将领、狂收几万军心的绝妙机会。
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非常之干净又无比之俐落。
一切的一切,端赖萧陌的异军突起和运筹帷幄。
短短二十日不到,北境军便令压境的大敌夹着尾巴狼狈退兵,还抢了人家好几车粮草和几百只牛羊,赢得十分嚣张。
如此一来北境告捷,加上荣威帝的圣旨加持,萧陌由二品骠骑将军晋升为一品镇北大将军,北境军民真真心服口服,彻底听其号令。
萧陌此人——
十四岁被逐出世族大家之门。
十五岁投军。
十七岁左右,以一个小小总旗的身分带着三十名同袍兄弟一路挣着军功往上爬。
直至二十五岁这一年,他接掌行军大都统一职,成为北境军最高指挥。
而就在他统领北境军的第二年隆冬,蒙刹蛮子再度来犯。
这一次敌军的势力更为庞大,因蒙刹联合了位在更北边的几支部族,同时对天朝北境的几处要塞展开突袭,欲阻断北境各处屯堡的联系和相互支援,试图将北境军所建构的防线冲破一道口子。
只要一道入口就好。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先突破一个点,接着抢占几座大粮庄或是小城池,一向固若金汤的北境防线出现裂口,那战事就能在天朝土地上野火燎原般蔓延。
但想要切开这一道口子,还得问过萧陌手中杀敌无数的银枪和长刀答不答应。
萧陌对众位领兵的将领只撂了一句——
“即便死,也得给我守住!”
大将军这话有些小瑕疵,人死了不可能再守,能守的当然不会是死人,所以说……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攻破啊!
萧陌撂了话,随即带兵出征。
北境大军分别布署在几个至关紧要之地,随他出兵的却仅仅两千铁骑。
他带着这一支两千人的精兵,以不可思议的行军速度如鬼魅般绕到敌方主力后头,干了他最拿手也最能令他血脉贲张的事——
奇袭。
打了就跑,砍了就撤,点燃几把火将人家大营烧个烈火通天。
你以为他乱过一通、人跑了、自个儿暂时没事了……大错特错啊!
不到一个时辰,他又来第二回偷袭,可恨的是你一队又一队人马追击出去,真如泥牛入海,也不知途中落入对方什么陷阱里,就没见到一个活口回来。
直到后来的正面迎击,两边大军短兵相接正式交上手时,北蛮子联军不自觉间都已去了十之三、四,毛骨悚然得非常后知后觉。
两军对上,萧陌领精锐铁骑回防,与听令出战的天朝大军合流。
实打实的对战加上北境军阵形运用灵活,这一战持续整整一日夜,前后砍下敌军五名大将的脑袋瓜,打得北蛮子鸣金收兵先撤再说。
但人终其一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即使是机智剽悍、果敢坚毅的大将军也有重重摔落马背的一日。
萧陌在这场大战中就很惨地落了马。
嗯……当真是从马背上狠摔下来,还得庆幸他的座骑甚有灵性,没高举铁蹄往他头上、身上趵落。
于是传言纷飞四起,北蛮子那边传得更是五花八门、绘声绘影的——
有人说萧陌是中箭落马。
还说那根利箭正巧射入萧陌无铁甲保护的腋下,横刺入肺。
接着还说,那根箭属暗器用的袖箭,射出的力道强大,瞬间整根没入萧陌的肺腑中,外表看不出受伤,实已重伤难治。
但说归说、传言归传言,究竟有谁能斩钉截铁证实这一切,答案是——没有。
大将军一落马就被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救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回后方安全之所,除特别亲近、以命相托的几个军中兄弟,没谁真正清楚萧陌此际的情况……唔……嗯,咳咳,也许这当中有一位是例外吧。
然后说实在话,怕是就连萧陌自己,也还没搞懂自身到底陷进何种情况。
他,吃苦当成吃补、流血不流泪的堂堂北境行军大都统镇北大将军萧陌,在战场上摔落马背持续昏迷了大半个月后醒来,竟发现自个儿被远在帝京的荣威帝给“卖了”!
早膳刚用过,是朴实却很合胃口的一顿清粥小菜。
事实上是太对他的口味,让他配着几样小菜直直喝掉五大碗绵软白粥才晓得要回神过来。
可是回过神不久,他很快又陷进无边迷茫中。
“欸,妾身这一手厨艺算不上多好,将军如此捧场实是给足了脸面,可这会儿还有一大盅药得趁热喝下,将军还是缓些来,别把胃撑难受了。”
女子温言劝着,确认他实已吃饱,一名贴身服侍的仆妇立时上前收拾,女子则将一只白玉药盅推了过来,揭盖后舀出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他面前桌上。
此处是位在大军屯堡的行军大都统府。
天朝令军屯田、戍守边疆,虽说是一座都统府,占地亦广,有厅有堂有院有房,然举目环顾尽是灰扑扑的颜色,以青砖石块、原木黑土建造而成的宅子没有多余的装饰,很直接地展现它最基底的样貌,与那些位高权重的京官们所居的宅子是如此不同。
萧陌喜欢边疆屯堡这种素到没颜色的朴拙,嗯……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看惯了,而“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让萧陌从昏迷中醒来,见到自己寝房中布置着一挂又一挂的红绸、一幕又一幕的红垂纱时,险些再次昏迷。
他的房里不该出现那种艳俗到刺目的红色。
他的房里也不该任女子擅自闯进。
不……不仅仅是女子,是没有他的允准,任谁也不能这般堂而皇之进到这里!
“我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是瞧着满屋子的大红颜色不顺眼,眼角才会动不动直抽。”女子浅浅漾笑。“但既然是皇上赐婚,而且还是为了替将军‘冲喜’,什么都不布置可说不过去,何况这儿还拿来当喜房呢,自是要这样红彤彤的才显喜气,所谓大俗便是大雅,将军且再忍耐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