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安硕将新茶献给雍王后,雍王当然也没忘了待自己一向亲厚的皇兄,他让人将新茶包装得精美,特地在下朝后铃着茶叶来到御书房,与皇帝分享了。
在小太监试了毒,将茶盏端来时,光是闻到那茶香,皇帝便舒展开为了国事而紧皲的眉,待茶汤一入口,即便是他这个尝过各式好茶的人也不由赞了一声。
“好茶!皇弟,你这茶汤色独特,香气浓郁,里头还有种甘味甜而不腻,确是好茶。”
两兄弟关系一向很好,因此即使皇帝已经称帝,雍王也已封王,他们也没有坚持君臣之礼,常年以来还是兄弟相称。
皇帝也是爱茶之人,忍不住又品了一口,口中啧啧有声地赞美道:“上回你拿来的金叶银毫已经够让朕惊艳了,现在又来个南山嬉春,朕都不知道你的封地居然还能出这么多好茶?”
“我也不知道啊。”雍王有些没好气地道。
“嗯?”皇帝倒是从他这句话听出了些端倪。”
“这么说吧,皇兄,你说说我去年献给你的金叶银毫,还有今年的南山嬉春,比起你年年收取的那些贡茶,优劣如何?”雍王故意拐弯抹角地说道。
明知道他这么说有点吊人胃口的嫌疑,皇帝还是极有耐性地答道:“若以茶的品相来看倒是不相上下,但你治下的金叶银毫及南山嬉春,胜在味道新鲜,特色突出,要一举成名并不困难。”
“我也是这么觉得。”雍王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顺水推舟地道:“可是我治下既然有这么好的茶,为什么从未扬名?”
“那就得怪你对封地的管辖太松散了。”皇帝意有所指地瞄了他一眼。
雍王有些尴尬地模了模鼻子,其实他疏于管理封地也有一点向皇兄示好的意思,毕竟地方经营得太好会显得中央无能,要知道徽州府才那么一点大,若真要用心治理,没有不好的理由,他只是不想破坏与皇兄的关系,若不是皇帝盯着,他搞不好直接定居在京师,把封地扔一边都有可能。
皇帝确实从来没猜疑过雍王,反而要他多花点心思在封地上,反正徽州就算兵强马壮又能威胁到什么?何况那里是祖上崛起之地,治理得不好祖上无光,雍王爵位是要传给子孙的,世代繁荣皇家也才有面子。
不过今日雍王不是来讨论自己治下到底严不严格,而是另一件令他终于正视起自己责任的事。“其实我在徽州的这几年里,听到的都是这块土地茶种低劣,制出的口味不佳,曾经我也想让下面的人去研究,可是衙门送来的茶都难喝极了。
“而这次的金叶银毫其实是出自一名农妇之手,这名农妇可不简单,她原本是歙县富商的掌上明珠,却遭当地县令欲强纳为妾,抵死不从来拦我王妃的轿子,宁可嫁给我王府的一名侍卫,这名侍卫便是茶农之子,也就是我上回带到宫里见皇兄的安硕……”
雍王将唐汐知的背景提了一遍,也说到了安家茶行卖茶的过程中,茶行受到的打压,不得不来向他求助。
“……之后我派出王府的人调查,居然发现那县令郝富贵只是个幌子,真正不想让安家茶行开下去的其实另有其人,甚至我问过其他各县的茶农,几乎只要哪家制出了茶,都会到类似的打压,搞得徽州没有人敢制出好茶,顶多弄些粗茶养家活口。”雍王说得义愤填膺。
他可以选择松散地管理自己的封地,不代表可以容忍其他人把手伸进他的封地内搅风揽雨。
皇帝听得眉头大皱。“竟有如此大胆之人?”
“此人大胆之处还不只如此。”雍王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话又要说回安硕一家人,当他们也察觉有人刻意打压徽州的茶叶时,又联想到那人竟连我都查不出端倪,此次我决定彻查,那人必然会对我不利,于是安硕便向我建言,要我加强防卫,我果真遭到了刺客攻攻击,王妃及世子坐的楼船甚至被火烧了,幸得安硕舍命相救。这件事上回我已向皇兄禀报,安硕也得了赏赐,却因为当时皇兄忙于西南都蛮族的纷扰,我怕分了皇兄的精神,没能说清楚原因,只能暂时先放一边,但这回有了力道更强、滋味更好的新茶,只怕那人又要再出手了。”
“大胆!”听到这里,皇帝也怒了,“原来你遇袭背后还有这么深的原因?那人若只是想要卖茶的利益也就罢了,竟然已目无法纪到不尊皇室,只要是挡了他路的人,即使是王爷也要除去吗?”
“所以皇兄,这回除了送茶给你,我还想求你帮助。”雍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能不能借点人给我,帮我查查这事?”
“朕又没有不允许你建军,王府本就有亲兵的编制,多一点都能上万人,是你自己懒得管,现在倒好意思来向我借人。”皇帝差点没翻他一个大白眼,“不过这次算是例外,朕借你五千兵马,够你将那人给揪出来了。”
“谢皇兄。”终于得到皇帝的首肯,雍王也松了口气,毕竟这样像避难似的躲在京城还真有点憋屈。
兄弟俩谈妥,雍王便欲退出御书房,想不到此时首领太监送来一封急奏,皇帝便将之前一的话题打住,先看起了急奏。
急奏的内容怕是很不妙,只见皇帝的神情由惊讶变成凝重,最后是一脸铁青。
“皇弟,只怕那事你要让别人去查了,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雍王也神情一肃。“什么事?”
皇帝将急奏递给了雍王,沉声道:“西南的都蛮族不服镇压,大举入侵了!”
上次都蛮族大举侵边,朝廷派了两万大军镇压,虽然一时将对方击败,都蛮族却没有因此安分下来,反而化整为零改为小鄙人马不断试探攻击,弄得西南边军烦不胜烦,许多边境城镇也被劫掠走大批银粮。
也因为每次来的人都不多,侵入的方位也千奇百怪,不免麻痹了西南边军,以为都蛮族也就只能这样小打小闹,想不到这回他们竟集结了五、六万兵力,而且武器马匹倶者充足,杀得西南边军一个措手不及,还差点被拿下兴文县,守城官兵于是快马加鞭的传信回京求助。
皇帝立即号令雍王率十万大军亲征西南,因为雍王手底下没几个信得过的兵将,遂立刻派人送信去给远在歙县的安硕,问他愿不愿意从军,若是愿意,即刻由歙县出发至西南与雍王的大军会合。
这便是由王府编制跳到朝廷编制了,如果能在边疆立功的话,无疑是升官发财的光明大道,换个角度来,说,都蛮族在朝廷历年来的不断打压下都没能成功压制,代表这个功不是那么好立,可能随时会丢了性命。
雍王也知此事吉凶参半,便让安硕自己选择,毕竟安硕是王府的救命恩人,他虽有心想提拔,却也不愿逼他参战真的丢了性命。
再说小南村,此时唐汐知与安大娘正讨论着中秋要不要到县里凑热闹,当地中秋有个舞香龙的习俗,由稻草紮成五只香龙,一只有三十余丈,舞动起来要出动几十个大汉,虎虎生风,祈求五谷丰数、花好月圆,其热闹奔放比起年节都不遑多让。
四月府试完后,安槐成功取得童生的资格,居然考了个府案首,可乐坏了苏夫子,对于年底的院试,苏夫子断定安硕可以直接参加了,因此在中秋节前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小南村跟家人团聚几天,接着就回县学全力拚考秀才。
儿子回来了,安大娘自然欢欣,唐汐知也很高兴,不枉她千辛万苦将小叔子送到县学,果然有了回报。
这一天午膳,唐汐知便使尽了浑身解数,替安槐操办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茶香燉鸡、蘑话炒肉、烩三鲜、火腿山笋、杨梅肉丸子、虎皮豆腐等等,看得安槐口水直流。
此时,安硕回来了,他已经收到消息,当下便有了决断,抱着满月复的心事,不知如何向亲人开口,尤其一进门就受到热烈欢迎,满桌的菜,亲情的喜悦,这一切温馨都美好得令他不忍破坏。
既然说不出口,就只能默默坐下来吃饭了,明明美食在前,佳肴可口,他却提不劲多大的劲,勉强熬过这一顿,唐汐知让叶婶撤下了碗盘,送了几杯金叶银毫上来。
自然,对于饭后解腻,还是滋味清淡甘爽的金叶银毫比较适合。
这个时候,唐汐知才悠悠地看向了安硕。
“好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瞧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顺耳的话,幸好我们已经吃饱了,也不至于为了你食不下咽。”
安槐险些没笑出来,安大娘也是瞪了自己阴阳怪气的大儿子一眼,安硕则是为难地模了模头,还是那般憨厚,原来大家都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亏他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不过他要说的事,的确也不能再拖了。
“娘,汐儿,还有槐子,我……我想告诉你们,我决定从军。”
“什么?”安大娘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在王府当差当得好好的,现在也是个六品官了,还从什么军?”
“我觉得我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不行!”安大娘厉声反对。“你去从军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万一有个……有个差池,我们婆媳怎么活?”
“娘,其实我想过了……”
“不行!”
安硕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唐汐知。
唐汐沙知同样被这个消息打击得七荤八素,要按着桌子脑袋才能不那么晕眩,不过再怎么难受,她也能想到安硕会做出这般决定必有他的盘算。
他不是个冲动的人,身为他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不能被情感蒙蔽,一个劲儿的反对他,反而该理解他的苦心,助他做出最好的决定。
“娘,你让他说。”唐汐知深吸了口气,定定地望着安硕,“如果他有理,我们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如果他只是一时没想清楚,我们也才知道从哪里开导他。”
“好,你说!”安大娘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瞪着安硕。
安硕叹了口气,认真且严肃地说:“我做这个决定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我自己。六品官在村里听起来很大了,但到了京里根本什么也不是,手里没有实权,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这次从军,便是王爷提拔我的一个机会,如果立了大功,升官加职不待多说,我手里也能握有实权,有点底气抵抗那些觊觎我们家业的人。”
安槐此时插口问道:“这次带兵是雍王殿下亲征?”
“是。”安硕明白弟弟为什么只提起这个,给了他感激的一眼,“我于王爷有恩,所以王爷绝对会尽力保我周全的。”
他将目光转向安大娘。“娘,我们安家能有如今的富贵,那是靠了汐儿,可是即使只是小小的茶叶生意,也有人不断打压觊觎,甚至谋财害命。再说以后槐子若是金榜题名,那也得从小辟开始做起,槐子没有背景,官场险恶,一个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
“如今我有了这个机会,也想出去闯一闯,我能保证等我凯旋归来,我们安家绝不会只有现在这样,以后只要有我在,汐儿可以安心卖茶,槐子可以做个清白的好官,我也希望让娘以后能出去向人夸耀,说你有一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
厅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安槐暗恨自己不够努力,让哥哥要用命把家扛着。
安大娘心中仍然不舍亲儿,但否决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至于唐汐知,或许是有了心理准备,竟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男儿志在四方,如果真是鸿鹄,小小的小南村也关不住你。”唐汐知没有看向安硕,反而看向了安大娘,目光沉静,“娘,让他去吧。”
唐汐知如何不明白,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为她遮风挡雨,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如兮他便是要去披荆斩棘,让她日后行事都不再需要怕任何人,不再顾忌会得罪谁。
如果她阻了他,或许他会听话,但日后就只能看他一直消沉下去,他的志气、他的勇敢都会日渐消磨殆尽,这并不是她所想看到的他,所以她放他去,就如同他对她有信心,她对他亦是一样,她相信在他成功之后,所有的苦难终究会化为甜蜜。
安大娘虽是愁容满面,不过方才安槐一问,她也知道了安硕身后有王爷保驾,所以也不再那么惊慌了。
“硕子,你既然决定了……什么时候要出发?”她声音有些干涩地问。
安头垂下眼。“求得了娘的谅解,等一下便出发。”他是由县里赶回的,行李还在马上,连整理都不用。
安槐见众人依依不舍,兄长仍是一脸惭愧,便说道:“哥,你安心去战场杀敌吧,家里还有我呢!等你回来了,我肯定已经考上秀才,说不定连举人都考上了呢!”
安硕扯了扯唇角,拍拍安槐的肩,算是受了他这份情。
“娘,槐子,我要离开了,汐儿……”他看向了唐汐知,唐汐知却是微低着头,不发一谙,连看都不看他。
安硕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家门,安大娘要送,被他拦了下来,母子两人又依依不舍地叙了番话,才将人送走。
待安硕出了门,安大娘转头,看着垂首沉默的唐汐知,忍不住说道:“儿媳妇啊,你不去送送硕子?”
唐汐知娇躯微震,抬起头来,却是满脸泪水。
“我……我不敢送他。”平时说话利索的她,此时却哽咽了,“我怕自己一开口,会求他留下来……更怕自己一开口,他真的舍不得走了。”
这是安大娘与安槐第一次看到唐汐知哭,都狠狠地揪了心。
她是何等坚强的女子,就连刚入门时被安大娘一阵折磨都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却因丈夫远征而哭得妆发齐花,平时优雅干练的形象荡然无存,他们这才明白她放安硕离开,内心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多大的挣扎,多大的心酸。
安大娘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自己真的娶了个好儿媳妇,整个心都挂在了儿子身上,安槐更是难过得鼻酸,长嫂很贤慧,却得自己担着思念及忧虑的苦。
听到门外马蹄声响起,唐汐知这才急急站了起来,却因为身体僵硬久了脚麻,差点没摔了个跟头,只能扶着桌子跌跌撞撞的往外奔去,但当她奔到大门外,却只能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埃。
唐汐知终是忍不住蹲来,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