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彼岸如同黑色的大雁,足尖轻点,如履平地的翻过柴家围墙,又提气纵身往上,宛如一支箭矢般,全无声息的落在邻家黑黝黝的屋檐上。
“出来。”他道,手中不知弹出什么,只听着哎哟一声,一身圆润的元婴少爷便从瓦当处身形狼狈的爬上屋脊。
房子是矮房子,就算掉下去也死不了人,在连彼岸眼里,这位少爷就是惺惺作态,他连虚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你跟那位姑娘说了什么本少爷都没听到。”有人很快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连彼岸:“……”
“我说你啊就是个见色忘友的,平常我跟你说十句话,你会应我一句就神佛保佑了,可今儿个呢,你和那姑娘有来有往,连入云,做人不能这样的。”元婴拍拍,往屋脊上一坐,掏啊掏的掏出一把扇子来,故作风流姿态的搧起风来,可神情却可比深闺怨妇。
入云,连彼岸的表字。
“敢偷听我说话的人只有一个下场……”连彼岸冷飕飕的说道。
还出言要胁,小命玩腻了是吧。
“我哪里偷听了?外头暗地的夜影就不说了,明着不还有康泰在,他们可都知道我来了的。”他眼一瞪,可不依了。
那位姑娘可神奇了,放眼京城,只要有人一走近连彼岸身前,不论男女,只要他一抬眼,来人势必退避三丈外,那位姑娘却不然,这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莫非他这兄弟几日早出晚归就为了她?
“你说完了?”
“哎呀,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从幼年光着就认识你,十几年的兄弟情谊,头一回见到你对‘人’,还是‘女人’有兴趣,你千万要把握,别错失良机,要知道下一个能和你说上三句话没被你吓倒的姑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别再挑了,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连彼岸冷冷丢过一瞥。“啰唆!”
完全不懂看人脸色的元婴虽然双肩一缩,但立刻又振振有词,“要说别的,我拍马比不上你,可要论起评监女人,兄弟我可是一把罩,你信我绝对没错——”
“你不在驿站待着,出来做什么?”连彼岸没好气的打断他。
他们办完事,原本要直接赶回京城覆命的,启程那日却在书铺前面让他撞见了乐不染,回京的日子便又顺延了下来。
元婴趁机把平遥县逛了一圈,却觉得没滋没味。
在意她吗?连彼岸心想,不过是个能懂丹青的丫头……只是,一双水灵灵的乌黑大眼,端端正正的镶在一张粉光玉滑的巴掌脸上,瞪起人来的那股气势,翘着的小嘴弯弯如菱角……
她的模样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又明妍,令人多了些想法。
“那驿站又破又小,连个冰盆也没有,吃不好、睡不着,嘴都淡出鸟来了,入云,咱们早点启程回京吧。”他都瘦了一大圈,回府他娘亲见了不心疼死才怪。
再说京里好吃好玩的那么多,他都离开几年了,花满楼里又不知来了多少纤纤腰肢的歌舞伎,那勾魂的媚眼全是风情,一想起来叫人小心肝乱颤,骨头都酥了。
“去帮我办件事。”
“好哇、好哇,我正无聊……等等,你不会是要我去替那位姑娘买什么小孩吧?真要管这芝麻绿豆大的闲事?”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可见连彼岸和乐不染的对话都让他一字不漏的听了壁脚。
要说这两人自小在一起,元婴在外人眼里也算人中龙凤了,偏偏就是他吃亏。
底下奴才见了都说不应当,元婴是堂堂世子爷,皇朝宗室,就算连彼岸再一局贵,说到底还是臣子,偏偏世子爷就是压不过连彼岸。
可元婴自己门儿清着,抛开身分不谈,自己还真不是连彼岸的对手。
连彼岸也从来没当他是外人,对真正的外人,连彼岸是“冰冰有礼”,可那礼让人由心底冒冷气。
只有对元婴,是兄弟一般,虽然话仍旧少得可怜,却是有担当的。
自小元婴就是个闯祸精,小事连彼岸是不管的,有的是他爹娘替他收拾,然而,遇到杀身之祸,或是伤了皇家颜面的大事,最后都由连彼岸来承担。
连彼岸说,我是臣,闹出了事情,不过捱一顿家法,你却是国法。
就这话,元婴就认准了连彼岸,自己跟他是一辈子分不开的兄弟了。
“还有,别当冤大头了。”连彼岸又多吩咐了一句。
她说了,一文钱都不想多给,不想让那无良的养父母占到丝毫便宜。
“呿,杀鸡焉用牛刀,这点小事,就让你见识小爷我的手段。”元婴挺了挺胸脯。
可不对啊,话说回来,入云也不知怎地,见了那姑娘,嘴就变得这样琐碎起来了?他在京里一向也是这副孤冷模样,没事连眼皮也懒得抬,跟女人不说话更是出了名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哪里出了问题,不近呢。
可为了一件芝麻小事,他却叮咛又叮咛,难道他真看上了那位姑娘?
慢着!那姑娘再好,可是个下堂妇,嫁过人的……好吧,就算金风玉露更胜人间无数,
这面瘫男难道是真动了心肝?
不可能,八字连一撇都不可能有,他不信!
元婴不知死活的靠过去,嘿嘿直笑,“事要是办成,你要拿什么酬谢我?”
“我会把你经过胭脂城时,去招惹一个姑娘被摔得鼻青脸肿,还不要脸的说打是情,骂是爱的事,一字不漏,告诉侯爷夫人的。”到时候想要媳妇和抱孙子想疯了的侯爷夫人可是会追究的,至于怎么个追究法?那就是别人的家事了。
“啊……啊……入云,你太狠心了,倒打我一耙,我和那姑娘什么事都没有,你要闹到我娘那儿去,是要我小命啊!”他不要成亲,不要成亲……美人俯拾皆是,他干么要娶一个回来把他管头管尾的?他还年轻,心情还不定……
“康泰。”连彼岸喊道。
“是,少君。”黑衣男子闪身一现,黑红脸庞高鼻梁,浓眉下衬着一双单眼皮,透出一股果断和干练。
“把这卷轴用盒子装了,快马送回府去。”
“老太爷要是问起,小的该怎么说?”康泰眼看主子的模样,是要留下来的趋势啊。
“随便你怎么说,左右,老太爷的大寿我是赶不回去了。”
啊,这样可以吗少君?老太爷要是追究起来,小的到底是要诚实禀报还是欺上瞒下?事发的话,谁替小的担待啊?
连彼岸不再理会康泰,转头向元婴道:“我回驿站等你消息。”纵身飞掠而去。
手头上有了银子,乐不染拿了帐簿一笔一笔的核算,五万三百多两的银子,自己也算得上是个小盎婆了吧。
手里有钱,不说别的,最重要的就是置产。
田地是一定要买的,柴家一亩地也没有,家里的口粮一直是拿钱去米铺买的,十斤粗粮,了不起掺上一两斤白米,家里有人生病或是胃口不开的时候,用来骗骗嘴。
这地方由于稻米产量不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上一碗白米饭的,要吃好米饭,就要有好水田。
种稻子的概念她是有的,上辈子她研究过旁人家的稻田,从播种到收成只用了三个月,六月收了稻子又种上斩的秧苗,入秋前还能收上一季,平遥县的气候得宜,稻米一年两熟,要她说,秋稻收完还能种上一季的冬麦。
庄子呢,也不用太大,最好是附带土地的,有个几百亩的土地,挖上四、五亩的池塘养鱼种荷,在庄子的四周种上果树,几百亩的土地用来种植粮食,玉米、红薯、马铃薯,怕的是这些外来种,在大东朝也不知有没有……
再说这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宅子吧,改天勺娘的廷哥儿要是回来,那可就真的没地方住了。
这院子实在小,前后左右三间房,别说绿绿的小菜地都没法种上,连最基本的葱姜小白菜也得掏钱买。
她一来,占了勺娘本来的房间,她本想着能不能往左右扩建出去,可这里是哪里,城西柳巷,这儿人多地少,一户紧邻着一户,若是想买下别人的地,那得费多少力气?
她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买个二进宅子,够她和柴家几口住了,到时候,菜地、水井、猪圈、鸡鸭棚,甚至花园都能整治出来。
想做就做,吃晚饭的时候,乐不染就把买宅子的事情提了出来,也把本想就地扩建却行不通的想法说了一遍。
“什么?二进宅子,小染,那得花多少银子啊?”还有田地和庄子?老实的一家三口被她的壮举再度懵得说不出话来。
“田地嘛,县城里的要是不好下手,县城外的也不要紧,如果说庄子能够连带着田地那就更好了。”
她倒是不拘田地非要买在城内不可,县城里头有田地的人家除非遇到重大事故,否则是不太可能卖田的,城内外各有它的好处,价钱就是一项,城外的田地相对便宜些,她一个十四岁的小泵娘就算不能每天净往城外跑,雇个老实的佃户庄头也不是不行。
这时,她就不得不感叹手底下没有可用的人手,她也知道人脉是无形的资产,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会衍生出多少好处来,但培养人脉也是急不来的东西。
她想来想去能帮她跑腿,与人谈事的,目前也只有一个柴子哥。
她自己出马,凡事掌握在自己手里当然是好,可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弃妇,要是突然拿出一大笔钱来置产,落在有心人眼里,恐怕好日子就到尽头了。
但无论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宅子庄子和田产是一定要置下的。
柴王氏今晚操办的这顿饭乐不染非常中意,她喜欢面食胜过米饭,这碗打卤面除了筋道鲜美,温水发了的大虾米、发好的香菇、木耳、腌了酱汁的肉丝、红萝卜、鸡蛋加到恰到好处的芡汁,上桌后配上油泼椒萸,新剁的蒜泥,下面正好。
面条吸进嘴里好像才嚼了两下,品了些劲道,就自动的滑进肚子里去了。
乐不染吃了两碗,小肚子撑得圆溜溜的。
柴子几口把面条囫囵下肚,抹了嘴,等着乐不染继续说。
他喜欢农地胜过去窑瓷场上工,看着稻穗黄澄澄的迎风摇曳,一年辛苦的收获,心里的那种满足,笔墨无法形容。
小时候的他总踉在柴老爹后面下地,抓虫、除草,常常一身脏的回家,父子俩荷锄伴着夕阳归家的景象,是他犹深的记忆。
方才他被乐不染描绘的景象激起了对种地的美梦。
柴家原来是有田地的,只是给柴老爹治病的那些年,一亩、两亩的卖了,后来,柴老爹还是走了,娘仨只剩下一间破屋。
柴王氏见儿子一脸的跃跃欲试,看着小姐的眼睛都不会眨了,拍了下他。“你这孩子也不帮着娘劝劝小姐,还跟着附和,不像话。”
柴子委屈了。“娘,我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乐不染的视线落到了柴王氏的身上,点漆的灵动双眸像含了浅笑似的道:“女乃娘您想啊要是有了田地,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缴税,剩下的够我们一年的口粮,我们再也不用掏钱出去买粮食,吃不完的陈米,还可以卖钱,不是很好?所以这田地我是买了。”
柴王氏一向知道四小姐主意大,买房、买地,是她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瞧着小姐那从里到外让笑浸透了似的笑意,嗫嚅着说:“可这间房子毕竟是柴子的爹留下来的……”
笔土难离,这是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的舍不得,乐不染能理解。
“女乃娘,买了宅子,咱们先去住看看,要是住不惯,再回来把旧宅翻修,您要想着了!随时都可以回来住蚌几天。”
柴王氏看着处处都替她想到了的小姐,咬了牙,“小姐有事尽避使唤柴子就是了,他从小在县城长大,上至乡绅,小到胡同,都有熟识的人。”
她不是顽固不知变通的妇人,也不会墨守成规,生在市井,半生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为她自己,她也希望她的孩子们都能过上更好的曰子,小姐有能力置产,她心里门儿清,房产置下来,那就是小姐的,让他们一家过去住,那是情分,他们只有跟着高兴的分。
这回小姐用得着柴子,那柴子就是小姐的人了。
“那小姐就等我消息吧。”柴子喝了茶,抹抹嘴,片刻也坐不住就想出去打探消息。
对于称呼,乐不染已经懒得纠正了,倘若他们这么喊觉得心安,就随他们去了。